一、檔案文獻編纂:多維學科視野下的研究對象
檔案文獻編纂工作作為一項社會實踐活動“源遠流長”,在我國,從春秋時代孔子編訂“六經”算起,“歷史相因,不斷發展,其規模之巨大、成果之繁多,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所不能比擬的”。然而,由于歷史與環境的不同,人們對這項活動的認識在性質和意向上各不相同,并導致以檔案文獻編纂活動為特定對象的經驗總結和理論闡述呈現出不同的“圖景”。
在“檔案”概念成為特定事物(即原始的歷史記錄)所指之前,人們不可能將“檔案文獻編纂活動”從社會活動中“抽離”出來進行專門的探究,而更多的是將其融入“史料”、“文獻”的編纂整理研究之中,所以從孔子到章學誠,我們可以看到諸多史書與“史料書”的區分,卻極少有關于檔案文獻編纂的“專門論述”。
20世紀50年代,隨著蘇聯文獻公布學的傳入,檔案文獻編纂學開始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科目加以研究,不過從其理論發展的脈絡來看,至80年代中期,仍主要側重于總結吸取史學界的史料編纂經驗以及對我國文獻編纂的歷史遺產的初步挖掘,體現出史料編纂的時代特色,這從當時的學科名稱“檔案史料編纂學”中可集中體現出來。吳寶康教授在《檔案學理論與歷史初探》中指出:“這門科學科目,是以編纂和公布檔案史料為主要內容的,是檔案學中與歷史學科的關系(最)為密切的科目之一”。[1] 因此吳老要求研究檔案文獻編纂學的同志,不僅要成為研究檔案文獻編纂的專家,而且還是一個歷史科學研究工作者。
80年代以后,隨著信息論、系統論和控制論風靡全球,檔案信息觀也日漸滲透到檔案學領域,人們對檔案觀念上這一帶有根本性的轉變,使檔案跳出了傳統的歷史史料的局限,由此,檔案文獻編纂研究活動也超出了傳統的史料編纂研究的范疇,從信息資源管理的角度將檔案文獻編纂作為檔案信息資源開發的一種重要方式和環節來看待,被賦予新的生命和意義。韓寶華教授指出:“研究檔案信息的價值,分析原生檔案信息保存狀態及表現形式的優點和不足,在更高層次上建立各條檔案信息之間的聯系,從而以新的表現形式傳遞相關檔案信息,是檔案文獻編纂全部實踐活動的實質”。[2] 由此,研究檔案文獻編纂與檔案信息資源利用的關系而不是與歷史研究的關系;研究如何主動、集中、科學、系統地開發檔案信息資源,成為檔案文獻編纂學的時代命題。
除了從史料學和信息(資源管理)學新舊傳統視角對檔案文獻編纂進行研究外,檔案學界還存在諸如從文化角度探討檔案文獻編纂對主流文化的影響和塑造[3] 、從傳播學的角度探討檔案文獻的選擇傳播及其對社會文化傳承的影響等等。綜以觀之,我們可以發現,檔案文獻編纂活動是可以進行多學科、多視角研究的,不同視角對其進行考察可以獲得不同的功能性認識。
二、社會記憶建構:檔案文獻編纂研究的新視野
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世界記憶工程”的全球推進、電子文件大量生成以及社會科學領域對“社會記憶”(或稱“歷史記憶”、“集體記憶”)研究的深化,檔案的“記憶”屬性被重新“激活”。檔案界深刻認識到檔案對保護人類共同記憶、對認識個人及民族的身份所起到的至關重要的作用,以及檔案職業在建構和保護社會記憶中的重要的歷史責任。檔案界不僅積極參與“世界記憶工程”,采取各種行動保護本國及本民族人類記憶的社會記憶,同時也在諸多重大的國際學術事項中共同探討檔案記憶。如在主題為“檔案、記憶和知識”的第十五屆國際檔案大會上,與會者討論了檔案作為人類記憶庫的重要社會功能及其相關核心問題:“檔案記錄的是誰的記憶?從檔案中能找到過去的什么記憶?當記憶不能恢復或記憶的真實性無法確認時,檔案可以幫助人們從遺忘中尋找什么?記憶與集體或個人身份的關系是什么?”等等[4]。中外學者的探討表明,“社會記憶”正在成為檔案學研究的新視野。
從社會記憶的角度研究檔案及其管理活動,一方面使我們獲得了對檔案的屬性、功能、價值等的新的意義詮釋;另一方面也使我們重新考問在檔案管理中檔案工作者在收集和儲存哪些記憶?“如何構筑集體記憶”、“如何客觀地整合支離破碎的個體記憶”、“如何傳播經過復活的記憶”、“如何解讀典范的歷史”等等。加拿大檔案學者庫克在《銘記未來——檔案在建構社會記憶中的作用》中,批評了將檔案工作者視為“保護工作”而非“記憶工作”的傳統觀念,認為檔案工作者始終在社會記憶的建構中保持著隱形狀態,“檔案工作者在各項工作中不可避免地摻進自己的價值,因此有必要非常審慎地檢討自己在檔案生成和記憶形成的過程中所做的選擇”。[5]
作為檔案工作重要組成部分的檔案文獻編纂公布活動,雖然目前尚缺乏關于其社會記憶重構功能的直接記述,但從其有目的、有意識性的行為看,無疑在建構社會記憶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它是“歷史學者的助手”,在決定什么被記憶,什么被忘卻;誰能聲名遠播,誰最后無聲無息;斷裂的記憶如何延續,破碎的記憶如何得以整合……等過程中,其記憶建構的功能都有明顯的體現。透過我國古代歷朝詔令、奏議、典章制度的編纂頒行,近代四大史料新發現后的整理公布以及新中國建立后在重大歷史紀念活動中檔案的公開展覽,我們是否能對檔案文獻編纂對社會記憶的建構有更直觀的感性認識。在某種程度上,檔案文獻編纂的記憶建構功能既是隱形的,又是顯形的。說其隱形是因為我們以往未能以此視野來觀察;說其顯形,是因為它一直在塑造著我們的記憶,從孔子“述而不作”“攻乎異端,斯害也已”始。
三、檔案文獻編纂在社會記憶建構中的特點
社會記憶研究的開創者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指出:集體記憶不是一個既定的概念,而是一個社會建構的概念。過去是一種社會建構,這種社會建構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主要是由現在的關注所形塑的,即社會記憶在不同歷史時期所分別體現出來的對過去的各種看法,都是由現在的信仰、興趣、愿望形塑的。檔案文獻編纂活動既是社會記憶建構的過程,又是社會記憶建構的結果(編纂出版物)。在編纂活動中,我們必然根據時下的意識形態、權利關系、倫理道德對材料進行選擇取舍,凸顯符合現實要求的素材,而剔除有違現實利益和政治愿望的東西,“一部匯編從選題、選材、加工、編排到注釋、加按、作序等各個環節,都必然會體現出編者的政治觀點和思想傾向性”。[6] 由編纂活動所形成的文本構成了權利與利益、歷史與現實共謀的產物,正如我國臺灣學者王明珂先生所言:“我們以文字記錄保存的‘史料’,只是這些‘過去事實’中很小的一部分。它們是一些被選擇組織,甚至被改變與虛構的‘過去’。因此一篇文字史料不能簡單的被視為‘客觀史實’的載體,正確地說,它們是人們各種主觀情感、偏見以及社會權利關系下的社會記憶產物。”[7] 由此觀之,檔案文獻編纂與其他一切社會記憶的行為一樣,“在本質上是立足現在而對過去的一種重構”。[8] 透過其與現實的情境,才能更深刻地理解編纂活動中的每一細節。
依賴于既有的記憶文本構筑新的記憶文本,檔案文獻編纂也有其自身特點,即有組織的再建構性。這種有組織的再建構性有兩種表現。一方面,在微觀層次上表現為對檔案記憶信息的再組織、再加工。檔案工作不僅僅是記錄、保存文化行為,也從事文化行為。從社會記憶的角度看,檔案的收集、鑒定、整理工作本身也是社會記憶的建構行為。因此,當加拿大著名歷史學家喬伊·帕爾提醒史學家注意“歷史詮釋始于他們在檔案館閱覽室打開檔案盒的那一刻”時,T·庫克則出語驚人地指出“實際上現實情景遠比帕爾描述的令人震驚,主要的歷史詮釋行為并非發生在史學家打開檔案盒之時,而是在檔案工作者裝盒之際,在于另外98%被銷毀的未裝進檔案盒的文件的潛在的影響。”[9 ]“編纂建構”是在“整理建構”基礎上的再建構,它重新激活、整合記憶信息,構建新的記憶體,使記憶信息更符合現實需要。另一方面,在宏觀層次上,“有組織”的記憶建構是與有組織忘卻(Organised forgetting)相對應的。保羅·康納頓在《社會如何記憶》中指出:在集權統治下,可怕的不僅在于侵犯人的尊嚴,而且還在于通過有組織的忘卻,全面剝奪臣民的記憶,而造成人們無法真實見證過去的恐懼。與此相比,檔案文獻編纂公布應該是統治者有意識、有計劃、有組織地激活和建構記憶的行為,是國家政權配合主流文化的傳播和民族傳統而進行的有目的的再建構行為。
四、激發共同記憶,克服遺忘,充分發揮檔案文獻編纂的記憶建構功能
保羅·康納頓指出:我們對現在的體驗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過去的知識。我們在一個與過去的事件和事物有因果聯系的脈絡中體驗現在的世界,從而,當我們體驗現在的時候,會參照我們未曾體驗的事件和事物。“任何社會秩序下的參與者必須具有一個共同的記憶。對于過去社會的記憶在何種程度上有分歧,其成員就在何種程度上不能共享經驗或者設想。”[10] “集體記憶依賴某種媒介,如實質文物及圖像、文獻或各種集體活動來保存、強化或重溫。”[11] 檔案記錄是人類在社會活動中生成的,通過人類發明的符號系統(文字、圖像、聲音等)傳遞和保存下來獨立于人的身體之外的記憶形態,或稱之為“刻寫記憶”,它對于人類文明的傳承和維護共同生活世界具有不容否定的意義。“一個沒有檔案的世界,是一個沒有記憶、沒有文化、沒有法律、沒有歷史的世界”。
20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福柯等大批后現代理論家有創建性研究成果的問世,后現代主義理論逐漸發展成為一股強大的潮流,“后現代社會理論”以反思、批判或否定近現代主流文化、理論基礎、思維方式等為取向,“代表了一種對社會理論基本預設的巨大攻擊”。在后現代的歷史學中,存在著對現代性的歷史編纂與歷史文獻的批判,認為歷史文獻作為一種記憶的傳遞媒介,它所傳遞的信息有時并非客觀的歷史真實,而是主觀的、選擇性的歷史記憶,往往是特定人群、階層在特定的時空背景下選擇、重組他們認為重要的“過去”,以合理化社會現實而留下的。后現代主義的批判,雖然能促使我們審慎地對待歷史編纂,關注一些多元的、邊緣的、異常的現象,有意識地將邊緣者、“另類”、失敗者與成功者一視同仁,給他們一席之地,并努力實現從以國家為基礎的司法——行政檔案話語向以更廣的公共政策和公共利用為基礎的社會——文化檔案話語的轉變,但它并不能否認檔案文獻的編纂在國家、民族認同中的意義,它使民族具有超強的再生能力。在中華民族的形成、發展強大的過程中,檔案文獻編纂功不可沒。
記憶與遺忘(忘卻)相伴,不能記憶就意味著忘卻。為了克服忘卻,我們必須啟動多種記憶機制。檔案文獻編纂雖非惟一途徑,但它對社會記憶的激活、整合、鞏固與強化具有顯著的優勢。在社會轉型的今天,檔案文獻編纂在構建不同群團的社會記憶,為個人、社會、國家提供根源感、身份感和地方感,匯聚家庭(族)、地方、民族、國家的凝聚力和認同上大有可為。
注釋:
[1]吳寶康:《檔案學理論與歷史初探》,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年版。
[2]韓寶華:《檔案文獻編纂學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3]王新才、楊薇薇:《檔案文獻編纂:影響和塑造主流文化的一種途徑》,《圖書情報知識》2006年第5期。
[4]中國城市科學研究會城建檔案代表團:《第十五屆國際檔案大會及其學術動向》,http//www.gxun.edu.cn。
[5] [9][加拿大]庫克:《銘記未來——檔案在建構社會記憶中的作用》,《 檔案學通訊》2002年第2期。
[6]曹喜琛:《檔案文獻編纂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學1990年版。
[7]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
[8][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版。
[10][美]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導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版。
[11]王明珂:《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1997年版。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