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詩人岑參的《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和李紳的《南梁行》,雖是兩首普通的山川行旅詩,但在題材內容、體式特點、藝術手法等方面有獨到性,對此予以揭示,不僅有助于認識岑、李二家詩歌創作的前后發展軌跡,也可考察到唐代詩人在詩歌創作藝術上的艱辛探索,認識到唐詩發展的某些內在規律,具有詩史意義。
關鍵詞:《南梁行》 《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 比較 詩史意義
劉勰《文心雕龍·通變》篇提出:“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堪久,通則不乏。”魏晉時期,謝靈運等人的山水詩,為中國古典詩歌開創了全新的表現領域。至唐代,王維與孟浩然等則將山水詩與田園詩的創作相結合,為山水詩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時,隨著國內交通的開啟和文人生活面的拓展,人們又將對自然風光的描寫與文人的交通行旅結合起來,形成一個山水詩的新品種——山川行旅詩。這種詩歌,由于有旅途心態等主觀抒情因素的滲入和紀行敘事等客觀因素的加入,內容和主題都復合了多種成分,較之純粹的模山范水之詩有了明顯的區別。詩歌的組合方式不僅僅是“情與境諧”,靜態表現,而是動態之景,移步換形,境因行變;詩歌的韻味也不囿于景物與心境的契合所構成的獨特美感,而滲入了較多的旅途感遇等個性化成分。這些因創作背景和寫作手法的改變而帶來的新東西,為唐代山水詩帶來了新變,注入了新質,頗有特色,值得探究。盛唐詩人岑參的《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與中唐詩人李紳的《南梁行》,就是此類新變詩歌中的代表。詩歌呈現的是兩位詩人由長安到西南的見聞感受。通過對其寫作背景、題材內容、體式特點及藝術手法等方面的比較,可以揭示其詩史意義。
一、二詩的寫作背景及主要內容
《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是一首長篇五古,作于唐代宗大歷元年(766),是岑參與成都少尹成賁的旅途酬答之作。是年,唐朝任命杜鴻漸為劍南西川節度使、成都尹,并為他盛選幕府僚屬。杜鴻漸到任后,奏請在京城任官的詩人岑參為使府幕僚,而以左司郎中成賁為成都少尹。兩人因一同被召入幕,遂結伴而行,一同入川,取川陜交通的重要谷道——駱谷道南下,經山南西道治所梁州,西南行而入蜀。為了驅遣旅途愁苦,兩人一路登山臨水,唱和賦詠。在途經駱谷驛道時,成賁率先寫下入蜀紀行詩《駱谷行》,并以此詩面呈岑參,邀他唱和,岑遂作此以答。詩歌雖非名作,在岑參詩作中也不算最佳,但卻頗具特色,對于我們考察唐代山川行旅詩的發展變化很有意義。該詩既符合山川行旅詩基本的“敘事——寫景——抒情”的格套,又有一種平中見奇的獨特意蘊:詩歌呈現了山高、谷深、路隘、途曲、林幽的自然風貌,在意境上具有不同尋常的美感,能給讀者帶來新的審美愉悅,引起新的審美想象。作
為岑參晚年詩歌的代表作,其中的一系列景物描寫,也體現了岑詩“語奇體峻,意亦造奇”①的一貫風格和藝術特色。在詩歌的最后,岑參還言及暢飲成都的香醇美酒,慶祝旅途的順利完成,視功名利祿為身外之物,以仙游來比況此行,并表達自己豁達的心境。這與李白式的豪放——“鐘鼓饌玉不足貴……惟有飲者留其名”,有異曲同工
之妙。
《南梁行》是中唐詩人李紳寫作的七言古體的紀行詩,系為追憶其元和年間出佐山南西道節度使崔從軍幕一事而作。根據《唐詩紀事》卷三九及《四庫全書總目·追昔游集提要》,詩作于他開成三年(838)官拜宣武節度使,任職汴州,自編《追昔游集》之時。詩歌被列入卷首,視為壓卷之作,似乎別有深意。開頭八句“江城郁郁春草長,悠悠漢水浮清光。雜英飛盡空晝景,綠楊重陰官舍靜。此時醉客縱橫書,公言可薦承明廬。青天詔下寵光至,頒籍金閨征石渠”以及“是歲五月蒙恩除右拾遺”的自注,已說明了詩的作年和背景,表明所敘事件發生在漢水旁的梁州興元府古城,內容是追述他元和十四年五月,自山南西道節度觀察判官回京出任右拾遺的旅途經見,其中也滲入了作者當下的某些生活感受,時空交疊,前后映現,結構和意脈富于變化,在敘事上呈現出一種錯綜之美。李紳因為在穆、敬宗朝卷入大臣黨爭,被貶端州,飽經憂患。仕途的坎坷讓他感受到了世態的無常,產生了生命的幻滅感,當然,這其中也有因蒙受皇恩而產生的報答心。比如詩中“青天詔下寵光至”之類的表達,但這種情感在詩中并不是居于主導地位的。在詩中占據突出位置的,首先是那些紀述山川風物之異的內容;其次是“愁”、“啼咽”、“悲”等表示旅途心情的詞語,這些內容和詞語,不僅為詩篇增添了較濃的感情色彩,加強了作品的主觀性,也映射出詩人旅途的愁苦寂寞和對沿途惡劣自然環境所產生的恐懼與不安,使得詩篇的情思和意蘊都較為深沉。
二、二詩的文學價值
(一)題材和表現領域的開拓
我國的山水詩和行旅詩均不始于唐代,但是將此二者很好地結合起來,發為新篇,再現祖國西南地區自然風光,特別是秦巴山區大好河山的壯美,則始于唐代。岑參和李紳以前,并不是沒有人做過山水行旅詩,早在劉宋,謝靈運的永嘉山水詩及謝■的出使公行詩,就有一些是有行旅背景和旅況描寫的,但是岑、李以前,運用歌行體來表現西南山水,將寫作對象鎖定在秦嶺山脈諸多坡谷驛道的詩篇,卻還沒有一篇,能夠同時滿足這幾條要求的唐詩,在盛、中唐唯有這兩首。唐代以前,長安以南的廣大地區都在西魏北周境內,這里經濟文化落后,文學長期處于低谷,文學家不僅數量少,作品也不多,詩文創作甚為寥落,詩歌的題材和表現的領域基本局限在京城臺閣、貴族官僚生活,而不是江湖草野、旅途跋涉,還沒有哪一位詩人,將文學創作的觸角伸展到駱谷、子午谷、褒斜道等川陜交通諸多谷道之中,作家表現生活的面遠沒有這么深入。秦巴山區雖然有眾多的奇禽異獸、奇花異草,但是都不為人所知,也未進入文學家的表現領域,成為文人筆下的常見意象。這些都是唐代立國百余年之后的盛中唐才有的事。《南梁行》與《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便是較早地打破這一沉寂局面,實現這一突破的成功之作,就這個意義上說,謂之創新開拓并不為過。
以上是就作品題材而言。至于這兩首詩的具體內容,也頗多新意。
《南梁行》向讀者展現了別有洞天的一番景象:山路被浩渺的煙嵐阻隔;深山老林中,殷紅的山花正在綻放;山琵琶樹外表明艷,姿態動人,卻有劇毒;杜鵑的悲鳴聲回蕩在整個空谷,在深林密竹的鳥啼花落之間,更顯空蕩肅殺……回憶曾經親眼所見的奇特景物,再將自我情緒的今昔對比融入詩中,確實是《南梁行》較之其他紀行詩的亮點。
《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同樣為我們展示了一幅與眾不同的山川畫:驛馬因棧道縈回、路途險惡而不斷地發出驚恐的嘶叫;狹窄的道路蜿蜒伸展于懸崖峭壁之間;路面凝結著厚厚的冰霜,讓車輪不斷地打滑;陡峻的山峰直立在前面,擋住了太陽的光芒,天空變得格外狹小,只剩下一線天。相對李詩,岑詩對于景物的描寫是比較客觀的。
雖然兩位詩人對于景物的處理各有千秋,但二詩均為川陜交通紀行詩,都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異彩紛呈的藝術世界,皆有開拓詩歌題材與領域的意義。
(二)體式上的嘗試與創新
就詩歌體式而言,兩詩同為長篇紀行,同屬歌行之體、古體之詩。這種詩歌較之近體而言,在平仄、用韻、字數、句數方面都更加靈活,更加便于作者自由發揮,摹寫景物,記敘事件,抒發情感。李紳和岑參都巧妙地運用了這一體式,讓詩篇承載了更多的紀行內容,也更好地滿足了寫景抒情的需要。
二詩雖同為古體,但區別也是明顯的。《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一詩是歌行體,但卻不像一般的七言歌行那樣講究換韻轉韻,有起伏跌宕的聲韻之美,而是通篇五言,一韻到底,凡十九韻,三十八句,既未換韻,也未轉韻,可是由于寫作手法的錯綜變化,風格同樣俊爽流暢,與詩歌內容也很協調,應當說是歌行體在山水行旅詩創作上的成功嘗試,是具有一定創造性的,而且用的是少見的五言古體,而不是常見的七言為詩,這就更值得注意了。明人胡應麟曾斷言:“七言古詩,概曰歌行。”②認為七言古體和七言歌行同體。而若以成少尹和岑參創作的這兩首詩作為立論依據,那么他的這個結論就未必確當,必須修正。這種情況的出現至少表明,唐人所謂歌行,不一定是僅就詩歌的句式而言,似乎更加注重詩歌的標題,只要詩題是一個帶有歌、行、吟、謠等字眼的“歌辭性標題”,內容和聲韻繁富多變,就可以視為歌行。至于形式因素,反而不是判斷歌行的唯一依據,形式之外還有詩歌美學特征因素,這是此前的論者較少注意到的。其次,該詩是一首唱和體的詩作,“見呈”二字表明,成賁當時是將此詩呈贈岑參,并且希望岑參對它加以評判,寫出答作,像這么寫出的以唱和為體、以紀行為題的詩作,此前未見。再者,它本是一首酬答詩,岑參通過詩作酬答摯友成賁,以表達對朋友的關心,從而加深兩人的友誼,但此詩的水平明顯要高于成賁原作,因此得以保存下來,流傳后世。類似酬答之作優于原作的,還有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等。劉詩、蘇詞均為名作,此詩則不為人知。對此加以標舉,不無意義。
李紳的《南梁行》則是七言古體,四句一層,平仄互換,屬于正宗的歌行體。用這種詩體來紀行寫景,使得詩歌創作和文人生活更加緊密地結合起來,由于篇體較長,限制較少,作者行文可以進退自如,將記述和議論有機融合。無論是敘事的“此時醉客縱橫書,公言可薦承明廬”,還是寫景的“秭歸山路煙嵐隔絕,山木幽深晚花拆”,語意都十分暢達。李詩中的虛構與想象,明顯地少于岑詩,自然地,措辭造語就會相對樸素一些,這也恰恰證明了李紳是作為與元稹、白居易齊名的新樂府詩人,崇尚平易、為詩尚實的創作精神。作者通過運用七言古體這一藝術形式,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自己的詩歌創作特點。正如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情感充沛于文章之間,結構跌宕起伏,充分利用了詩歌形式為內容抒寫服務。
總之,《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成功地將歌行的詩體與唱和及酬答的內容范式有機融合,實為一種創新;《南梁行》則借助七言古體這一藝術形式,構建起了詩歌的整體結構,滿足了作者自由表現與充分抒情的需要。
三、寫作上的獨到之處
首先,語言各具特色。李詩典雅以平正見長,岑詩則以奇麗多變見勝。李紳詩作的語言風格,經歷了一個由俗到雅的過程。他早期的作品,頗具元白詩派“重寫實,尚通俗”的藝術風格。后期作品則具有典雅精致的審美特征,還有一種追述往事的沉重和悵惘之感。他在《追昔游集·自序》中的“追昔游,蓋嘆逝感時,發于凄恨而作也。或長句,或五言,或雜言,或歌或吟,或樂府齊梁,不一其詞,乃由牽思所屬耳”。無異于夫子自道。因追求對齊梁詩風的復歸,所以李詩在語言上自然流露出講究藻飾的典雅特點。如“承明廬”一詞就取自曹植《贈白馬彪》,是一個表明文人身份的典故,表明作者為帝王侍臣、殿閣文臣。另外,“青天”、“鐘漏”、“紫霄”等詞,都屬于臺閣詩歌的用詞造語,都運用了借代的手法,增加了詩作的典雅意味和繁復美感。
《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體現了岑詩一貫的奇麗風格。“層冰滑征輪,密竹礙隼旗。深林迷昏旦,棧道凌空虛。飛雪縮馬毛,烈風擘我膚”等詩句,選取駱谷驛道最有代表性的自然風物進行藝術表現,以不無夸張的筆墨再現了這里的氣象物候、動物植物之奇麗,也加入了自我的想象與夸張。與此同時,運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詞,如“滑”、“礙”、“迷”等,將兩種物象連在一起,起到了“尋常景色,處處時時,妙意皆可拾得”③的藝術效果。
其次,情景關系也略有區別。《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是將西南地區的奇山異水視為單純的景物意象融入詩中,并以之作為議論抒情的鋪墊,寫景和抒情的界限明顯,情景關系簡單明了。《南梁行》的景物描寫,則融入了作者對人生的領悟與思索,折射了作者的心緒,情景關系更加復雜。作者取景的角度多是山中的毒樹、悲啼的杜鵑等,呈現出恐怖和肅殺的意境,美感情味有異。
第三,紀行方式各自不同。《南梁行》是李紳在河南汴州江城為官時寫成,詩句都從追憶過往的口氣寫出,呈現的是“現在的過去”,是從回憶中紀行。由于時隔多年,所以作者筆下的巴蜀之行也顯得境界縹緲,依稀仿佛,情懷孤寂,顯示了內心感傷的情緒。過去的驚險與今日的孤苦交疊出現。《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則是對旅況的直描,意蘊和結構都要簡單得多。受制于唱和詩的寫作規范,岑參此詩是當時之人敘當下之事,直敘而下,語氣平直,較少余味。詩歌記載的是當下行旅的種種感受,景物的塑造具有直接性和當下性,抒情也比較真切、細膩。
第四,語言形式也有小異。這主要體現在詩歌小注的有無上。《南梁行》收在李紳自編的《追昔游集》中,中間有作者自撰的三條小注,夾于相應的詩句當中,對于詩篇文義起著補充、解釋、說明等作用。例如:“元和十四年,蒙故山南崔從仆射崔公奏觀察判官,蒙以書奏見委,常戲拙速”是對詩歌前四句的背景說明,“是歲五月,蒙恩除右拾遺”是對“頒籍金閨征石渠”一句的說明。這些小注,作于作者開成二、三年間自編《追昔游集》之時,便于我們了解詩歌的寫作背景與內容,是李紳創作的獨特之處。這么做,不僅使得詩歌更加翔實、明晰,藝術上也更具特色。從文獻學上看,是較早的唐人注唐詩的例子,正文和注釋相輔相成,這種做法也不是沒有意義的。
① 元結、殷■等:《唐人選唐詩(十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1頁。
② 胡應麟:《詩藪·內編·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頁。
③ 胡震亨:《唐音癸簽·卷2》,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頁。
作 者:胡冰清,湖南科技大學古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