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麗華 章小民
摘 要:古人作文,往往是據史、表文、立道,同一篇文章中有文、有史、有哲。語文教師在執教文言文時,除了從語文專業的角度透析文本,還應關注文本蘊含的史學和哲學元素。以《馬說》為例,論述初中文言文教學中的文史哲整合閱讀和這三個層面的課堂問題設計。
關鍵詞:文言文本;文學;哲學;史學;問題設計
學科性質屬于人文領域的文學,在傳統的文史哲學科之中處于后位。哲學后退一步是史學,史學后退一步便是文學。對這三門學科,我們可以作這樣的概念區分:
文學是感性的,主情,美在情辭,蘊藉空靈。其氣質在于真切之情懷。
哲學是理性的,主理,美在氣骨,深析透辟。它的精髓在于思想之力道。
史學是具體的,主根,美在實證,義在可信。在中國古代,“史”與“事、吏”相通,因此,史作大都包蘊文史哲。
一、文言文承載著文學、史學和哲學
在我國,白話文的誕生只有一個世紀,大多數經典作品為文言語體。而古人作文,往往表于文,執于史,立于道,即文史哲合為一體。這在初中文言文篇目中也很常見。
1.文史不分
文學中有史實,史學中也有文學因素存在。一方面,“文”以“史”為基。以歷史史實為基礎的文學創作再如何戲說,也必須合情合理,才有感人的力量,我國古典文學的代表之作《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便是如此。另一方面,“史”以“文”為華。寫歷史必須要有文學才華,有了文學的韻味才能引人入勝,傳之久遠。例如《孫權勸學》,孫權曾勸呂蒙學習,這是歷史,但兩人做過怎樣的“交談”無從考證,為了把史實說得圓滿和有可讀性,史家運用了“語言描寫”這種文學手法。“言之不文,行之不遠”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2.文哲合一
在我國古典文論中,“文”“道”是合一的。孔子說:“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朱熹也認為“文與道”是統一的:“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
人類在努力追尋精神世界時,在形式上可以表現為不同的文學情感和哲學智慧。可以形成品格與個性不同的文學、哲學學科,但它們在本質上是血脈相連的。哲學思想決定了人生的態度及價值觀念,而這種態度及觀念滲入人的情意活動時,就表現于文學作品之中。所謂天地有靈本心境,萬物有情皆在心。
下文以《馬說》為例,做具體分析。
二、主情的文學解讀及問題設計
韓愈《馬說》是一篇說理文,全篇始終通過形象思維來描述千里馬的遭遇,只擺出活生生的事實,省卻了大道理的筆墨,巧妙地利用不可缺少的虛詞,體現出一唱三嘆的滋味和意境。
“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位大唐學子如立峰巔作俯首朗語,似對滄海作大聲詰問。千里馬因伯樂而被發現,被發現才有“千里”之稱;未有“千里”之稱實在是因為伯樂不常有!一句之中前后兩嘆,一嘆千里馬等待伯樂出現才能顯世,二嘆常有千里馬等不來伯樂的慧眼。兩嘆之中,“有”與“無”這一對矛盾便凸顯而出:千里馬常有伯樂常無。悲劇性的無奈,盡在這兩句話中。
“名馬”多為悲劇的主角,也只有“名馬”才能成為悲劇的主角。若是常馬,相繼死于槽櫪,雖為悲劇可并不悲慘;而千里馬死于槽櫪而受辱于奴隸人,觀者動容,肝膽必為之碎裂。作者于此三嘆:“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一個“也”字,凄然化為冰冷,跌入死靜無聲、幾無余地可以轉圜的境地。行文至此,一篇基調已定。
粟之于馬猶飯之于人,英雄不怕流血但會餓慌心神。“一食或盡粟一石”,非常馬所能。“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又一個“也”字,感慨萬千,食馬者的愚和千里馬的屈盡在其中。
全文中最沉重的嘆息是:“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常馬飽,得常力;名馬饑,哪里能夠日行千里,即便常馬之力也不可能。有千里馬,無千里馬之粟量而食,千里馬亦無矣!此為五嘆。食馬者不是伯樂,所以千里馬在食馬者的世界里就已經被“無千里馬”了。這一嘆與伯樂無關,但似又從場外伯樂口中沉重傳來。
這五聲嘆息中,“千里”二字凡七唱,感慨悲惋,無奈、悲涼的情緒在奴隸人、食馬者的畫面中來回激蕩。非常人的精神世界與常人不同。可惜的是常人不能走進非常人的精神世界,千里馬的悲劇便不可避免了。
執策者高高在上,“臨”,一字便將執策者的傲慢無知寫盡。“嗚呼!”最后一聲嘆息,大幕即將合攏。自場外傳來的也許是伯樂的聲音,也許不是:“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這一聲嘆息蕩氣回腸,無奈而雄渾的悲涼慢慢被拉長,大幕似乎永遠拉不攏。
“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這也是幾千年途窮英雄們的合唱,借青年韓愈之口發而成文。
根據這一解讀,在掌握文言虛實詞、理解句意的基礎上,我們可以抓住文本中千里馬的“悲情”展開問題設計。
走進千里馬的心境:
1.我們已閱讀了《馬說》全文,從全文看,千里馬的遭遇怎樣?請試著用一個字概括。(慘、悲……)
2.造成千里馬悲慘命運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3.通過這兩句,千里馬要向伯樂訴說些什么呢?請試著用第一人稱代表千里馬說一說。
4.千里馬終究沒有落到伯樂手中,而是落到誰的手中?于是千里馬發出了聲聲令人心碎的哀嘆。從哪幾個字中你感受到了這種哀嘆?(也、嗚呼、邪)
5.這幾個字分別表達了千里馬怎樣的情感?
示例:不以千里稱也。
這個“也”字,流露出無限悲傷、無奈、幽怨。
……
6.縱觀全文,你能說說人才被埋沒的原因嗎?
7.反過來看,要成為人才須具備哪些必要條件呢?這對你的成長有什么啟示呢?
三、主理的哲學解讀及問題設計
《馬說》作為傳世名作,曾有許多的解讀,主要表現在兩點上,即對懷才不遇者的同情與對統治者不識才的憤懣。但如果我們能進一步考問韓愈《馬說》中價值判斷的依據,那就進入了哲學層面的思考。
事實上,作品中還存在著“自我實現”和“任物自然”這兩個思考維度。圍繞這一維度對《馬說》作一解讀,或許可以更深層地感受到作品的內涵。
先說“自我實現”。《馬說》論證千里馬的自我價值實現的一個重要條件,即“世有伯樂”。因為常人不善相馬,故不能滿足千里馬施展才華的種種條件,無法保證其發揮才能,所謂“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然而“世有伯樂”是千里馬自我價值實現的唯一條件嗎?
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會出現“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的悲劇。馬如此,但人并非完全相同。人與馬的根本區別在于馬是被動的,它只能屈從于“食馬者”。但人有其主觀能動性,策之無道即可自策,食之不材即可自食,鳴之不通即可自鳴。換言之,“食馬者”不識千里馬與千里馬被埋沒,兩者存在著必然的關系,但對人類而言,此種關系不是必然而是或然。
再說“任物自然”。它是對事物自身價值權限的合理定位,是建立在一定價值判斷基礎上的生命態度。《馬說》在字里行間還體現了另一層潛在的含義,那就是千里馬與常馬存在價值區分,這一區分的標準在于馬之善行與否。這一劃分的意義就在于從一特定角度突出揭示千里馬的不同尋常的價值所在,從而為其盡千里之能提供先決條件,以免“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的不幸命運。僅就此而言,這一價值劃分是有意義的。但如果過于突出甚至夸大它的價值,乃至把它視為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顯然不科學。千里馬之價值在于善行,至于馱物推磨,可能不及常馬。
同一類事物從不同角度出發,可做不同的價值區分。《詩經》有言:“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莊子·齊物論》中也說:“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古人已經認識到每一事物自身皆有其存在的法則,此法則即是其存在的價值所在。故任何一種價值區分都不是衡量事物的唯一標準,而每一事物的價值也會隨著價值區分角度轉換而發生變化。通過價值角度的積極變換,實現千里馬與常馬各盡其才、各行其用,這才是科學的價值觀。
據此理解,在文學解讀的基礎上,我們可以作這樣的問題設計:
1.“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韓愈認為千里馬價值實現的唯一條件是什么?為什么這么認為?
2.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會出現“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的悲劇。如果把“名馬”換作“人才”,是不是一定會出現與“名馬”一樣的悲劇呢?請說說理由。
3.在這篇文章中,“名馬”與“常馬”的價值區分標準是什么?這是不是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
4.(出示農民和科學家照片各一張)你如何判斷他們的價值?
不唯《馬說》,許多作品中隱含著哲學元素。例如《愚公移山》中蘊含“物之始終、有無極盡、巨細修短”等樸素的辯證法思想。《范進中舉》中蘊含著道家“相生相克”的思想等,都需要老師去發掘。
四、主根的史學解讀及問題設計
韓愈認為千里馬自我價值實現的唯一條件是“世有伯樂”。那么,韓愈為什么把自己的命運完全壓在了伯樂的身上呢?這就得從歷史中去尋根,作歷史的思考。
韓愈經三次科舉才中進士,然而要想得到實職,還得經過吏部考試,一考又是三次,次次落榜。無奈之下,便自薦于相門,皆石沉大海。在這“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的人生瓶頸時刻,就有了“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的吶喊。韓先生似乎從未想過,既為“千里馬”,為何不能自做伯樂?
寄居在王權的母體中,卻永遠不能斷奶,這就是我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人格缺陷。
在中國,作為學統的“道”與作為政統的“勢”從來都不是對立的,雖然孔子說“從道不從君”,但一生穿行于各國君主之間。在現實的社會中,“道”常常屈從于“勢”。
就道家哲學而言,作為體現“道”的“天”是外在于人的、不可目見的終極實體。但秦漢以后將“天道”俗化,并且聲稱“君主”即“天子”。于是君主的所行所想,即成為“天道”意志的體現。君王穿“替天行道”的外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正是中國傳統的線性特色:從來沒有兩個或多個并立對等的權威或主體,有的只是一層壓一層的等級關系,上層可以無度地傾軋下層,下層卻無法監督約束上層;在這樣一個關系語境中,人人都在為進入這一體系的最上層而相互傾軋,相互吞噬。“學而優則仕”便是最精當的證明。
自商鞅重農抑商開始,知識分子謀生之路更窄,“士農工商”中,被視為“末業”的工商子弟,常常被排斥在科舉之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成為讀書人的共識。因此,當“仕”成為知識分子的首要甚至唯一選擇時,“道”從于“勢”便成為必然。生活在科舉制完備的唐朝的韓愈,自然也不例外。
而在西方,“道”與“勢”是相對獨立并存的。古希臘理性文明崇尚真善美至上,執著信仰上帝。外在的世俗權力和內在的精神權力并立。因此,赫拉克利特才有可能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不可能放棄我對因果律的研究,去當波斯國王。”諸多的哲人同時又是神學家,培根忠實地信仰上帝,又執于研究數學、哲學。其共同特征就是:超越王權。在這樣的環境下,西方則多有大量的為知識為真理而獻身的獨立性人格知識分子。他們能夠為知識而探索知識,不陷于狹隘的外在功利,尤其是政治實用功利。
而中國的知識分子,在倫理綱常的封建道德束縛下,在長期的人治觀念熏陶下,很少把經世濟用的真學問擺上大雅之堂。教條而僵化的教育模式,封閉了他們的思想和創造力,忽視了人類社會的基本核心“人”的價值取向的研究和推崇。在時時刻刻面臨的權利爭衡中遺落了自己的價值取向。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讀書人韓愈自然會認為“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了。
歷史的理解可留給學生這樣的思考:
1.請以“中國古代讀書人的人格”為主題,查找資料,結合“歷史與社會”學科知識,從下列幾方面思考韓愈為什么狹隘地認為“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
中國古代的政治制度——
中國古代的經濟政策——
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
2.今天的讀書人,除了“韓愈式”的“仕途”,你認為還有哪些路可走?
3.你有什么夢想?你準備憑什么去實現你的夢想?
4.請以韓愈為鑒,說說一個人要獲得成功最關鍵的因素是什么。
5.根據你對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新認識,請以21世紀學子的身份重寫《馬說》。
《馬說》僅僅是一個例子,許多文本都可以用歷史的眼光審視,例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幾乎是千年公認的真理,但此言放在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中國歷史中考察,尚有可信之處;放在民主國家,似乎不那么“真理”。人治的最大特點是“我說了算”,因此需要擔憂“死于安樂”;法治的最大特點是“法說了算”,因此無須擔憂因“安樂”而死,因為誰“安樂”誰下臺。
五、存在的問題
上文已述,中國古文學的內容大多來源于史學,文學理論和文學批判的源頭則來自哲學,因此,大多數文言文本中,文史哲渾然一體。只有從文史哲三個維度開發中學文言文教學,才能真正捫及古漢語教學的精神底蘊。但這恰恰是中學語文教師最為欠缺的地方,突出表現為:
第一,由于大多數語文教師缺乏必要的史學和哲學功底,因此在解讀文言文本時,往往陷于狹隘的專業圈子,而與圈外的廣闊世界脫離。教師分不清哪些內容是“文”,哪些內容是“史”,哪些內容是“哲”。這樣就實現不了文學層面、史學層面和哲學層面的教學目標。教學內容缺少歷史和哲學的分析,難以提升思維能力。
第二,學科思想不與時俱進。從文言文角度理解,“人文”有兩層含義:作為本體,是指古人創作的各種文言文本,包括文字材料、價值觀及其規范,因此它是歷史的、既定的、不變的;作為教育,是指對文言文中先進、科學、優秀和健康的部分的繼承和弘揚,因而它是現在的、不定的、可變的。中學文言文教學是對文言文本體的一種認識活動,它應當是現在而非過去的,是現在的人為著現在而與文言文本“對話”,因此,這種“對話”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深化。換言之,在古人眼中極具人文價值的好作品,存活于今天,可能已失去了原有的人文價值,甚至成了反人文之作。這就要求語文老師用時代的眼光重審古人的作品。對文本缺乏發展的思考,時代感不強,學科思想滯后,是目前文言文教學中存在的又一大問題。
第三,對現實社會缺乏歷史的哲學的理解,制約了對文言文本的理解深度。人們對現實的認識是認識文言文本的基礎,教學者本身的思想是認識文本的原始思想。一般地,原始思想越進步、深刻,則其對文本就越敏感,對文本的當代意義的探討就越突出;對當代的困惑與問題研究越多,則其對文本從新角度所作的新的闡釋就越豐富、透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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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趙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