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彥秋
摘 要 蕭紅在短篇小說《后花園》中通過聚焦磨倌馮二成子生命意識演變的全過程來探尋普通人的生存意義。在其另外的重要作品《生死場》與《呼蘭河傳》中也時常流露出作家對小人物生存狀態深切的關懷與憂慮。對普通個體生命的人文關懷,可看作是蕭紅文學創作一以貫之的主題和永恒追求。
關鍵詞 蕭紅 《后花園》 普通個體生命 人文關懷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在蕭紅眾多的作品中,短篇小說《后花園》猶如一首精致的小詩,將遙遠邊地鄉村一個普通磨倌馮二成子平淡無奇的一生娓娓道來。我們知道,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寫了一個與馮二成子類似的磨倌形象馮歪嘴子,那么,是什么使蕭紅選擇在同一時期的不同作品中先后兩次對磨倌的故事一寫再寫?兩個磨倌形象有何聯系與不同,他們分別寄予了作家怎樣的寫作訴求?本文擬以對《后花園》進行文本細讀來分析蕭紅文學創作的追求所在。
一
首先,筆者將通過分析主人公馮二成子生命意識的演變過程來探討文本的主題意蘊。作者開篇濃墨重彩地寫出了后花園五六月間熱鬧非凡的景象,以此襯托出磨坊的冷清、黑暗。磨坊里的磨倌“三十多歲了,尚未結過婚,可是他的頭發白了許多,牙齒脫落了好幾個,看起來像是個青年的老頭。”磨倌沒有記憶,也從不與人交往,他一刻不停地打梆子、打篩羅,每天的生活都一個樣。此時的磨倌處于一種“非人”狀態,他只知麻木勞作,作為人的生命意識陷入長久的死寂之中。
磨倌生命意識的覺醒以聽到鄰居女兒的笑聲為契機。首先是感知時間。從“有一天下雨了”開始文本中多次出現帶有時間標志的語句:“怎么像第一天那邊住著人”、“這一天,他實在睡不著”等,表明馮二成子時間意識的復活。然后是回歸日常生活。雨夜第二天磨倌與鄰居女兒井邊相遇,他開始恢復與人的交往以及對日常生活的感受,除了笑聲,“刷鍋,劈柴發火的聲音,件件樣樣都聽得清晰。而后,吃早飯的聲音他都感覺到了”。磨倌往昔的回憶也逐漸復活,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和更遙遠的小時候,記憶里的痛苦與歡樂如此鮮活,仿佛歷歷在目。
接下來是情感復蘇。鄰居女兒的笑聲讓磨倌內心慌亂,她“那向日葵似的大眼睛,似笑非笑的樣子”使馮二成子“一想起來就無緣無故地心跳”。“她的嘴是紅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發著光輝,帶著吸力”,他徹底愛上了她,因為愛內心涌動著自卑,“他怕了,低了頭不敢再看”,“眼睛充滿了亮晶晶的眼淚,他的心中起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悲哀”。他被這份不可能實現的愛情折磨得內心發狂,“害了相思病,臉色發白,眼圈發紫,茶也不想吃,飯也咽不下”。
從此處開始作者的筆觸急轉直下,鄰家女兒并不知曉磨倌對她的愛情,很快出嫁了,不久被馮二成子當作近親一般的趙老太太也搬走了。情感的打擊接踵而至,此時磨倌內心的情感由單純的痛苦變為對生活的憤怒。在送趙老太太回來的路上,作者寫到了馮二成子內心的許多憤慨與困惑。他說:“人活著為什么要分別?既然永遠分別,當初又何必認識!”他用眼光批評了一路走來所看到的人:“你們都白活了”,“你們要吃的吃不到嘴,要穿的穿不上身,你們為了什么這么活著,活得那么起勁!”這既是馮二成子的憤慨,也是蕭紅的憤慨,這是蕭紅借磨倌的心和口發出的對普通人生存意義的思考與追問。這些“趕車的人、拉馬的人”與當初的磨倌一樣,他們的生命在每天單調重復的勞作中耗損,沒有人真正關心他們的喜怒哀樂和他們生活的出路。
磨倌第二次精神轉變的契機是與老王寡婦的交談與結合,由憤慨與困惑變為真正的平靜。普通人中從來不乏細致的觀察者,他們早已窺破人生的玄機,比如王寡婦,她說:“人活著就是這么的,有孩子的為孩子忙,有老婆的為老婆忙……”,這種具有宿命感的言辭正是她體悟生命真諦的明證。與王寡婦交談,馮二成子的內心得到一種真正的平靜,平靜之余,更有一種樸實無華的溫馨與感動。這是兩個窮苦人彼此之間的耳鬢廝磨與惺惺相惜,這與磨倌之前對鄰家姑娘猶如宗教信仰一般的單戀所產生的情感沖擊是截然不同的,這樣的感情更真實、純粹。后來他們結合了,這種結合“莊嚴的很”,“因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正是因為體悟了生存的意義,找尋到了內心真正的歸宿,所以才會百感交集,潸然淚下,所以在這之后即使經歷了妻死子亡的痛苦,磨倌也依然能夠平平靜靜地活下去。
人活在世上,經歷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是常態;普通人雖然命運卑微,但他們也有屬于自己的七情六欲,他們的生活也不乏溫馨與感動。后花園中那些并不名貴的花花草草,雖無人問津,卻年復一年地開花結果,煥發出耀眼的生命力。普通人正像這些花草一樣,雖然微不足道,也應充滿韌性地活著,品嘗人生個中甘苦滋味,或熱鬧、或平靜地活下去。這也許就是文本所要表達的一種意義所在。
二
《后花園》屬于蕭紅后期的作品,如果說作家以前的創作更偏重“直覺”,那么在《后花園》中,蕭紅更有自己想要表達的某種哲理意義。與此同時,在小說藝術層面作家也進行了自覺探討。通過對文本藝術層面的分析,能夠加深對小說主題的理解。
《后花園》沒有復雜的情節,整體呈現散文化風格。小說語言簡潔稚拙,敘述凝練節制,所傳達出的情感卻異常充沛,意蘊悠長。小說中對于人物情感與心理的描寫常常點到即止,從不多加渲染鋪陳。如小說結尾寫到磨倌妻死子亡時只用了兩個代表時間的句子一筆帶過,沒有多余交待,也沒有任何情感抒發與價值評判。后花園依舊春華秋實,磨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打他的篩羅、搖他的風車,平平靜靜地活著,然而每讀到此,一種濃重的悲涼感卻油然而生。蕭紅語言的描繪大于抒情,這種克制情感的客觀的描繪,仿佛無一字寫情卻又字字皆情,愈是輕描淡寫,愈襯托出傷痛的深不見底、無法言說。
《后花園》在敘述上采用了兒童、成人、說書人等多重視角。文本開篇采用兒童視角描繪后花園景象,如此筆調之下,后花園中萬物皆具靈性,文本顯示出一種不同尋常的生命力與無限回味的童真童趣。文本在講述磨倌的故事時則從兒童視角自然過渡到成人敘述,還出現一種類似說書人的議論性語句:“讀者們,你們讀到這里,一定以為……其實不然的……”,“世界上竟有這樣謙卑的人,他愛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分太低,怕毀壞了她……”。采用說書人視角,隱含作者有意顯現直接抒發議論,干預讀者閱讀,這樣的處理有利于作者表現某種意義,刻意抽離出文本,更彰顯出敘述上的超然。
此外,蕭紅在文本中營造多重意象來表現人物精神世界與文本內涵。“后花園”是核心意象,從空間層面隱喻文本所關注的人的生存境遇問題;“后花園”地處偏僻,一般而言重要人物的故事不會發生在此,正與文本關注普通人生存狀態的主題契合;“燈”是另一重要意象,作者寫磨坊里的小油燈像是古墓里的長明燈,寫到一夜過去燈芯上結了大燈花,寫蛾子掉滿了油燈碗燈漸漸不亮了。多次強化“燈”的意象,寫出的是磨坊的陰暗,也暗示著生命意識尚未覺醒的磨倌急需一盞明燈指引生活;那個“被蒙著雙眼每天只曉得拉磨的小驢”是磨倌本人的物化;馮二成子送趙老太太回來的路上所見到的“曠野”、“藍天”、“狹窄的路”和“遠方”則表達了一種想要出走卻最終不能的失落與悵惘;再后來王寡婦家的那一排“透著燈光的窗子”則象征著溫暖的家與歸宿的感覺。
三
從以上分析不難發現,蕭紅小說始終致力于追求的是對普通人個體生命的關懷,如果說《后花園》是通過聚焦一個人生命意識演變的全過程來完成這一創作訴求, 那么這一主題在蕭紅另外兩部重要的小說文本《生死場》與《呼蘭河傳》中也均以不同面貌有所呈現。
《生死場》主要通過集中表現女性在死亡與生殖中極致的生命體驗,來關照女性乃至整個鄉村民眾的生存狀態。女性的死亡是觸目驚心的,王婆因服毒自殺造成可怖的身體毀形,美麗的月英因患病癱瘓容顏盡毀,在一片腐爛臟污中受盡折磨死去;較之死亡,懷孕生殖是另一重災難。女性的生殖是“刑罰的日子”,鄉村女性的生產與動物無異,“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里”。面臨生存困境,即使做了母親的女人也無法擁有正常的“母性”。王婆將摔倒在鐵犁上的女兒小鐘扔在草堆上,眼睜睜看著她流血而死;平兒偷穿爹爹的棉靴被王婆追打著奪回來只能赤腳走在雪地里。“媽媽們摧殘孩子永久瘋狂著”,鄉村女人的母性早已被貧窮與苦難扭曲異化。“死人死了!活人計算著怎樣活下去。冬天女人們預備夏季的衣裳;男人們計慮著怎樣開始明年的耕種”,《生死場》寫的就是貧苦的底層人麻木昏噩的生存狀態,在這里,生命只是一場自然輪回。
《呼蘭河傳》從文化批判與國民性批判的角度出發,采用一種充滿喜劇色彩的、戲謔的語言,寫出了一群迷信封建思想的愚弱者的生存狀態。文本書寫著呼蘭河小城人民千姿百態的生活圖景,看似簡單稚拙的語言流露的是作家對普通人的生活的或褒或貶,或同情或悲傷的情緒。小說第四章寫到了漏粉的一家人,他們每天唱歌、漏粉,他們沾沾自喜地吃著房頂長出的蘑菇卻從不管蘑菇是否有毒,他們住在隨時可能會坍塌的草房子里卻根本不以為意。“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么樣?人生是苦多樂少。”窮苦人只能這樣“逆來順受”、“含著眼淚在笑似的”活著。
在小團圓媳婦的故事中,作者對愚昧麻木民眾的批判達到頂點,作者一方面為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生命在傳統勢力碾壓下的無端死亡而憤憤不平,另一方面思考的是更深層次的問題,那就是頑固的傳統勢力與民族痼疾使得愚昧貧弱的人們深陷命運的泥淖不能自拔。胡家本是一個人丁興旺、有望發家的大家庭,卻在經歷了小團圓媳婦之死的一番折騰后一蹶不振。這里諷刺批判的背后隱藏著作家對小人物生存狀態深深的憂慮與關懷。
磨倌馮歪嘴子是《呼蘭河傳》中最值得贊賞的人物,正如駱賓基所說:“蕭紅在磨倌馮歪嘴子身上寄予了民族期望,因為在他身上閃耀著戰斗的韌性”。與《后花園》,《呼蘭河傳》寫磨倌的故事增添了情節,人物形象也更鮮活生動。馮歪嘴子的故事包含了許多東西,既有對國民性的諷刺批判,更多的是對馮歪嘴子這樣的小人物生命韌性的一種贊美。從這個角度來說,兩個磨倌的故事主題是契合的,在互為補充的兩個人物形象中,作家要說明的是窮苦的普通人雖然有時愚昧昏噩,但依然有著對生活的熱望,這樣的生命狀態是值得贊賞的,這也是蕭紅對普通人生命意義的積極肯定。
短篇小說《后花園》雖不是蕭紅最突出的作品,卻集中反映了作家對個體生命的關懷。長久以來,蕭紅始終徘徊在現代文學史主流思潮的邊緣處,在四十年代戰火紛飛的歲月,她選擇夢回“后花園”,用其創作才力照亮了磨倌這一類普通人黯淡無光、微不足道的生命。從《后花園》出發,再看《生死場》、《呼蘭河傳》,關注普通個體生命成為作家創作中一以貫之的主題,這樣的主題之下是作家博大的人文主義關懷,超越時代、超越歷史。
參考文獻
[1] 蕭紅.蕭紅全集(第1版)[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4).
[2] 錢理群.對話與漫游——四十年代小說研讀(第1版)[M].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8).
[3] 崔云偉.從〈生死場〉、〈后花園〉、〈呼蘭河傳〉看蕭紅的存在之思[J].泰安師專學報,2002,3,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