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怡心
摘 要:清季,偵探小說大量譯入中國,國人如飲狂泉。偵探小說中西方的科學精神、實證方法對國人產生極大沖擊,帶來古代俠義公案小說文體的分合,促進新的文學樣式的產生,成為一種值得研究的文學現象。清末民初偵探小說的譯介與創作尚未能脫離公案小說之桎梏,西方偵探小說之影響亦歷歷可考。對清季偵探小說與公案小說展開比較文學視域的影響研究,也是重審當代法制文學發展的必要前提。
關鍵詞:影響研究 偵探小說 公案小說 清季
伽列在基亞《比較文學》序言中總結道,比較文學研究在屬于一種以上文學背景的不同作品、不同構思以至不同作家的生平之間所曾存在過的跨國度的精神交往與事實聯系。[1]比較文學需要對跨語言、跨民族、跨文化的文學交流關系加以關注,“站在語言的或民族的邊緣,注視著兩種或多種文學之間在題材、思想、書籍或者感情方面的彼此滲透”[2]指出影響研究在比較文學中的重要性。
一、晚清偵探小說譯入中國
在公案小說與偵探小說早期各自獨立的發展歷程當中,并無可靠的證據表現它們對彼此的創作有所影響。及至清季,大量小說譯入中國,據阿英描述,“如果說當時翻譯小說有千種,翻譯偵探要占五百部以上。”同時,偵探小說的譯入得到了熱烈的反響,梁啟超形容為“舉國趨之,如飲狂泉”。在這樣的前提下,研究近代中國偵探小說如何在在借鑒西方偵探小說與繼承傳統公案小說的基礎上成熟和完善,成為可能。
近代中國的文學發展受到歐美文學的深刻滲透,近現代中國偵探小說的成型也很大程度上依賴于譯介偵探小說的流傳。晚清時期偵探小說大量譯入中國,給傳統公案小說帶來巨大沖擊。其發展歷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1896年以前,公案小說仍獨占鰲頭,清代公案小說《三俠五義》、《永慶生平》等,創作模式未脫離傳統公案小說之藩籬。1896年7月,汪康年主編《時務報》第一冊刊登了張坤德譯《英國包探訪喀迭醫生案》,開始激起偵探小說譯介之潮。[3]1900年以后,仍有《于公案》、《毛公案》等傳統公案小說繼續創作,但譯介偵探小說的流傳廣度漸漸與之呈分庭抗禮之勢,第一部國人創作偵探小說——劍鋩《夢里偵探》也于1901年問世。1904年以后,偵探小說漸漸反客為主,直至1915年新文化運動,公案小說持續式微,直至消寂,雖有《七續彭公案》等作品仍在出版,但偵探小說取代公案小說之勢已無可逆轉。同時,偵探小說的譯介也不再局限于一國,(美)樂林司朗《毒美人》,愛倫·坡《玉蟲緣》,(英)麥孟德《一封信》,(法)紀善《高龍偵探案》陸續譯入中國。偵探小說的創作方面也涌現了一批佳作,呂俠《中國女偵探》、孫了紅《東方俠案魯平》均為其中翹楚。
二、偵探小說譯作與創作的種種特征及其原因試析
偵探小說對中國文學界的震動,是以當時激烈的社會變革為背景的。中國偵探小說是清季西學東漸過程中誕生的文學新類型,其形成過程,順應了當時新的文化消費市場的形成,現代城市化的進程以及行政、司法制度的變革,社會啟蒙思潮的趨向[4]。清中葉,洪亮吉就已開始反思吏胥制度的腐敗:“其權上足以把持官府,中足以凌脅大夫,下足以魚肉里間。”及至清季,我國的行政制度、司法制度、警察制度迎來巨大變革。宜變法律、官制為先,大理寺、刑部等舊司法部門改革重建,大清律例被清算革新。
康有為力主學習西方國家的政治與法律體制,“以國會立法,以法官司法,以政府行政,而人主總之,立定憲法,同受治焉。”1912年,南京臨時政府頒布了臨時約法,效仿西方實行三權分立,并針對以往刑訊逼供的審案手段,頒布禁止刑訊文。盡管清末民初的社會,難以通過這些改良一蹴而就地實現民主法治之理想,但這些法令仍然順應時代發展的需要,實現對傳統司法制度的巨大突破。另一方面,警察制度也漸趨完善,巡捕房、巡警部、公安局派出所相繼設立。這些變革這為偵探小說的產生提供了重要的法律、社會、科學基礎。同時,第二次工業革命帶來的火車、地鐵、電報技術,乃至于化學、生物學、密碼學、心理學的進一步發展,也對偵探小說的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西方新科技、新制度、新思想使當時的中國國民耳目一新。古代公案小說所植根的社會制度和思想理念已經被改換一新,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對清官的崇拜和綱常倫理的追求也隨之趨于沒落,多部譴責小說相繼問世,“明于五刑,以弼五教”的傳統理念也迎來了新的反思。
然而,無論是譯作還是創作,晚清的偵探小說尚未能脫離傳統公案小說之束縛,甚至有以公案小說改頭換面權充作偵探小說之例,最典型的就是吳趼人那“不得不急輯”的《中國偵探案》,其中案宗大部采自各路野史筆記,內容仍然是側重審判,略寫偵破。諸譯作當中,語言與思想內容都不乏采用中國傳統典籍與儒家思想加以比附與發揮之處。章回體的形式、文白夾雜的語言、傳統思想觀念與“偵探小說”新名稱的冠冕構成一種獨特的過渡時期形態:比如“向上帝發誓”譯為“向皇天后土發誓”,“法院”譯為“公堂”,迪齋譯述的《盜偵探》還采用了章回體。劉為民先生認為,“從傳統文學的公案小說里,是無論如何也‘發展不出(中國偵探小說)來的”[5],胡適先生也認為:“《九命奇冤》受了西洋小說的影響,這是無可疑的”,指出偵探小說的重要影響。然而公案小說的濃重痕跡也是不可抹殺的;“中國偵探小說宗匠”程小青便認為古代公案小說“粗具偵探小說的雛形”。在進行現代偵探小說的創作過程中,他并未拋棄傳統公案小說。近代中國偵探小說的發生、發展,也正是在借鑒西方偵探小說和繼承傳統公案小說的基礎上一步步邁進的。西方偵探小說給中國偵探小說提供了一個值得借鑒的結構形式,而傳統的公案小說仍然是無法脫離的精神源頭。
三、舊文體的分合與新文體的形成
“公案”與“俠義”兩方面的內容在“俠義派”小說中數度分合。就清代公案小說的創作而言,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認為:“一般來說,創作時間越靠后,俠客的戲就越重。也就是說公案的痕跡越來越淡,以至于無法辨認,這與其說是‘俠義與‘公案的合流,不如說是二者的分立,因為此前二者都沒有真正獨立過。”范伯群、孔慶東在《通俗文學十五講》亦贊同此說。俠義公案小說受到西方偵探小說的影響,帶來《霍桑探案集》、《東方俠盜魯平》等早期作品,并進而發展為當代“偵探小說”。另一方面,俠義公案小說當中,俠義的比重逐漸增加,最終脫離公案,匯合其他小說獨立為武俠小說門類。
世界各國偵探小說不斷發展突破,中國當代的“偵探小說”發展狀況也值得重視。事實上,因為私家偵探的闕如,中國并不存在嚴格意義的偵探小說,取而代之的是中國新時期法制小說(包括“大墻小說”、公安小說、反腐小說和涉法小說四大門類)。替代小說中探案主人公的則是公安警察,如周浩暉的羅飛系列。這類小說,直接或間接以法制敘事為視域,在傳承借鑒我國古代公案小說、承緒近代偵探小說,學習國外偵探小說、推理小說的基礎上,發展而成。法制文學涵蓋面頗廣,徐志祥定義,“反映維護和健全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這一特定內涵的文學,便是法制文學。”就“反映維護和健全社會主義民主與法制”這一點而言,法制文學與古代公案小說的思想主旨有著一定的相似性,然其發展并無承緒關系,其面貌亦存在較大差別。由于清季公案小說發展的斷層,許多偵探小說、推理小說中共有的文化現象難以在如今的法制小說之中覓得蹤影。西方的吸血鬼文化、女巫文化漸漸嬗變而融入新的文學樣式,日本的推理小說之中也滲透了日本古來的妖怪文化要素。而傳統公案小說中人神共判、花妖狐媚的色彩在如今法制小說中被祓除殆盡,失去舊有的活力。
四、結語
法制小說中公安小說這一門類涌現出不少優秀作品,因為時代晚近,對其研究略顯不足。反觀歐美、日本,其偵探小說研究漸漸向縱深發展,尤為值得警醒。陳平原先生曾說:“如果說古人(文人)讀小說太輕松,今人(專家)讀小說則太沉重;當年胡適帶起的學術風氣,把小說說得‘太實在,今天則是把小說說得‘太玄虛。”[6]尋找一種對于小說“恰如其分的閱讀心態與研究方法”是今天治小說之學人需要面對的問題,謹希望本文的比較研究能為發掘公案小說價值拋磚引玉。
參考文獻
[1] (法)J.M.伽列.《比較文學》初版序言[J].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研究組,選編.比較文學研究資料,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43.
[2] (法)基亞,撰.顏保,譯.比較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4.
[3] 楊緒容.從公案到偵探:對近代小說過渡形態的考察[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47(2):108-113.
[4] 任翔.中國偵探小說的發生及其意義[J].中國社會科學,2011(4):205-224.
[5] 劉為民.論白話偵探小說的新文學性質[J].南京大學學報,1997(2):74-79.
[6] 陳平原.小說史學的形成與新變[A]//作為學科的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