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葉廣芩小說中的平民意識與人文關懷

詹未明

摘要：葉廣芩是一位滿族作家，并且由于作家本人滿清貴族身份而受到較多關注。她的許多作品都折射出清朝漸進衰亡、皇室貴族的失勢沒落，一部分小說在內容上彼此相互關聯，可看作是家族人事變遷的真實寫照。然而帶著身份特征對作家作品進行解讀，雖然能夠有針對性地理解作品內涵，不過也在一定程度上忽視或限制了作品的外延，其中明顯的一點就是，這位身份血統特殊的作家和老舍一樣，將目光更多的投注于一般的平民身上，字里行間流露出默默溫情和人文關懷。

關鍵詞：葉廣芩；平民意識；人文關懷

一、北京的歷時與共時

葉廣芩的小說的時間北京，通常是從清朝將要覆滅開始，隱含著民國建立、新中國成立、大躍進、土改和文革等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大事件，到二十世紀末為止，將近一個世紀的跨度。以中篇居多的小說容量涵蓋較長的歷史跨度，借普通人的生活變化反映出歷史的變遷，以小見大，生活氣息濃厚，充滿了人情暖味和滄桑感。與老舍相比，同樣寫平民百姓，以相似的京津地域文化為背景，但多了情感暖色的暈染，哀而不傷，其中也透出對生活的希望。葉廣芩曾說她過有兩個家，其中一個是中國北京東城老舊的四合院里，至今還有親人，那里小說《祖墳》《黃連·厚樸》們的發源地；另一個是日本廣島鈴之峰的小山上，那里也她有的親人，是《風》、《注意熊出沒》們的產地。葉廣芩的寫作視角有很大不同，一方面是作家的身世經歷有關。作者出生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已基本建立，社會革命、局勢動蕩已成過去式。即使寫戰爭，也是摘取后方的關鍵事件，避免戰場上雙方激烈的正面沖突，小說《青木川》用一種倒敘追溯的方式回顧了當年的國共之爭，而主角竟是崇尚文化、治理有方甚至是盜亦有道的土匪。作家采取側面圍進的方式，以六十年后曾經幾個主要當事人的追憶敘述，用看似平淡的時過境遷的口吻，還原了歷史的槍聲與混亂。

作家自己親身經歷的是新中國成立后一系列的改革運動，所以有相當數量的小說以中國的改革或運動為表述背景，作品視線聚焦于特殊歷史時期的底層人民，這些平民身上仍有封建世家殘存的影子，他們雖然在社會的改造下與一般平無異，住在一個胡同，但深入生活內里依稀可見清朝歷史的蹤跡。

《全家福》主要寫的是1949年到1999年的事情。小說中大妞的爹即王滿堂的岳父——趙萬和，出身建筑世家，其所在的“隆記”營造場為皇家建造宮殿，手藝精細講究，無人能比，文中也多次提到皇家宮殿廟宇的精工巧匠、繁瑣華美，影射著清朝的鼎盛歷史；清王朝覆滅后，營造場一班人失去了生計，到了王滿堂和大妞這一代日漸式微，不過憑著過硬的手藝，后來被編入國家修建隊搶修古建筑，不至于貧困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所以文中對于彼時全國范圍的嚴重饑荒，只是數筆帶過，最多寫到孩子們看到蜜棗時不顧北京人禮數，當場分食而盡；大妞自己餓得吐酸水和山東來客沒有糧食做飯的尷尬，其余不做過多渲染，王滿堂一家由于清朝的衰亡失去了祖輩們的風光，卻也因為封建社會和祖輩們的手藝得以在新社會過上比一般平民稍好的生活，同時也躲過了批斗和下放。

二、平民身份的轉換

作家身為滿族皇室后裔，從描寫沒落貴族家庭內部的故事來看，葉廣芩即便是沒有親身經歷那段歷史，但通過聽聞父輩回憶講述或是通過文獻記載的了解，她身上仍保留著貴族血脈相承的生活氣，。小說多伸入日常生活的點滴甚至皇宮內院鮮為人知的奇事軼事。在一個王朝大廈將傾的時刻，王公貴族的命運如同浮萍隨波沉浮，再無往日的權貴之氣，而今不如昔的巨大落差更見繁華之后的孤寂。《小放牛》中“我”的皇裔家族不斷在運動中衰落，原先的府邸被公家占去三分之二用作敬老院，門庭冷落，先前守門的老張和廚子老王反過來對東家造反批斗；給敬老院的人準備的棺材在大年三十一大早被錯抬進府，除了幾聲氣憤的粗話抱怨竟別無他法，他們除了滿清遺貴的身份，享受著新政府的政策優待外，其余和一般百姓沒有多少差別，而在后來的反封運動中或許還會首當其沖。《黃連·厚樸》中曾為名醫世家傳人的龔矩臣，其祖上世代為朝廷御醫，醫術精湛、辛勞謙恭、為人謹慎，并不是那種仗勢橫行的無禮之人，他在新社會中拒絕了一切社會頭銜，專心頤養天年；偶爾給人看病時，也厭煩病人以社會上的商業總裁身份為自己增加地位的行為，而就是這樣一位濟世德勛的名醫在文革中，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封建主意義殘渣余孽”批斗關押。他們身上傳統的中國文化的可貴品質、精湛醫術，不被辨別地全然淹沒于封建社會遺留的身份之中，可見歷史變遷下，人物命運的轉折和不可預測。《豆汁記》中“我”的父親同樣是貴族身份，姓氏葉赫那拉，和西太后原本出自一家，縱然“父親”有國家單位有補貼，在“造反”為重的當下，依舊逃脫不了被批斗的命運，造反派看見父親慘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窩大約是怕鬧出人命，猛喊了半天口號后就收兵了，造反的人是葉家曾經幫助過的仆人。昔日的王爺如今在病危中孤獨無助地搖曳著隨時可能熄滅的生命燭火。

此類家族小說應是葉廣芩身為滿族皇裔作家創作的最為獨特也最具文化意蘊的小說，小說諸多主人公們曾經是顯赫的王公貴族，現在不過是些身份特殊的普通人，在“群眾”或“人民”一詞有所指的年代，他們的地位甚至不如平民階層。關于新社會里的特殊平民，作家比一般人更能理解他們的遭遇，反映在小說中的便是，以葉赫那拉家族為代表的皇室貴族的衰敗命運，如同歷朝歷代的更迭變遷的再次上演，繁華落盡的荒蕪令人唏噓不已。作家著意刻畫的是他們身為中國傳統世家大族的優良品格，這些人不應該為歷史變遷或王朝覆滅負責，更不是現代社會的發展革新的矛頭所指。而且作家在小說中有意書寫秉性善良、并沒有人們想象的有虐待習慣的封建大家庭主人，反而是他們幫助過的仆人在革命的時候，忘記恩惠造反家主，不由得引起人們對人性和革命的反思。

三、面對平民的溫情關懷

另一類平民身份和經歷也相當獨特，他們和清朝宮廷有著更為直接的聯系，那便是在宮里伺候的太監和宮女，清朝歷史終結后，這些人的遭遇處境更加凄涼。《小放牛》里的太監張安達，原名張文順，少年時家中貧困，靠給人放牛打短工艱難地維持生計，為了不讓病弱的母親挨餓才選擇進宮當太監。溥儀退位后，因為聰明伶俐長得標致，被敬懿皇貴太妃要到跟前當差，敬懿太妃去世后徹底離開了宮廷生活，但是宮中嚴苛無情的條律早已深入到他的習慣思維乃至骨髓中。張文順回到農村老家，既看不慣鄉下粗俗鄙陋，還要忍受別人在背后的議論指點，按照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多年的宮廷生活盡管心酸，但他知道了什么是細致”。[1]這“細致”陪伴著張文順的一生。雖然離開了宮禁，但是每逢過節來到“我”家總知道自己的身份，給每一個人包括“我”這個幾歲的小孩請安，對待仆人也畢恭畢敬。他走路的姿勢也還是宮里的套路，一路小跑，沉穩而有規律。張安達雖為太監，心里是想過正常健全人的生活，他不跟那些出了宮住在廟里的過集體生活的太監們聯系，比平常人更隨和、謙恭溫良；用自己先前攢下的私房錢買了小院，娶了一個帶女孩的賢良寡婦，開始自己的新生。張文順處處謙恭忍讓，將自己置于奴才、下人之下，對和他一樣的仆人的故意嘲弄不慍不語。可是在自己家人面前，年紀見老的張文順實則很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在外面受了苦，在家里要當一回“太上皇”，享受子女的無條件伺候，這個時候的張文順全沒了外人面前的低聲下氣，顯盡“老太兒”派頭，吃飯喝茶點心一樣不能少，還得講究方式禮節，他愿意看女兒女婿誠惶誠恐和無所適從的模樣，這種模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從中獲得的快感彌補了他年少時代缺少久久盼望的，張文順將自己的不幸經歷的轉嫁到唯一的親人身上，通過情感轉移機制釋放內心深處的壓抑，在有限的范圍內行使自以為的特權，當上主子，被無條件地服務、服從，借此平衡張文順長久以來的宮廷生活導致的人格心理的巨大扭曲。上廁所的隱私問題沒有得到解決，觸痛了最根本的癥結，張文順再也無法變回普通人，無論他表面生活看起來多像一般人，再怎樣對女兒女婿發號命令，享受被滿足的快感。最后張文順自己搬到了敬老院，有了單獨的廁所，此時他的一生也將要走到盡頭，年輕時穿衣禮儀都極為講究的張文順，不過六十歲便已是風燭殘年，枯槁孤單，最后一次來“我”家是生前的告別，穿著破舊、小便失禁，將自己最貴重的一套茶具和一生一半的積蓄分別送給了父親和姐夫，為的是報答他們的幫助和真誠的相待。

《豆汁記》中的莫姜也和張文順有著相似的經歷，她十一歲入宮，二十八歲還未出宮。被太后意外指婚，丈夫不務正業，喝酒、賭博、家暴，最后被無情拋棄。莫姜的想法卻是忍受，雖有不滿委屈，也只能用嫁雞隨雞的世俗慣例安慰自己，生活相當不易，于是被“我”那隨性寬厚的父親接到家里填補了廚子的空缺。莫姜在家里勤勉做事，對于太太的輕慢從不逾越半分，相反還充滿了救助的感激，對“我”則是疼愛有加；時隔多年，莫姜的丈夫竟帶著妓女和妓女與別人生下的孩子在走投無路時又投奔莫姜，這時候的莫姜忘記了臉上的被丈夫打出的一個長長的疤痕、他的惡習和離棄，賣掉了見證自己十七年宮廷生活的珍貴的翡翠扁方，來安頓這父子兩人，晚年莫姜的廚子丈夫得了病癱瘓在床上，莫姜像對待嬰兒般耐心細致地照看他。莫姜作為女性，其最美好的青春在封閉的宮中度過，沒有體驗過愛情，婚姻全是主子在高興時的一句話便注定了終生，幸福于她而言簡直是無法想象的，莫姜無力反抗，唯有順從安排才可獲得生機，然而莫姜終究是善良寬恕的，重新接納了丈夫和那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沒有將不幸和怨憤延續一生，展現了平凡女性的偉大與奉獻。

父親對那個賭徒和嫖妓的莫姜丈夫沒有像“我”那樣反感和排斥，而是摒除成見與其交談。他粉坊當工時分得到的豆汁，幫助我們家度過了饑餓的艱難歲月。作者就是從這樣的小人物一生的悲歡離合中挖掘出人性的善良隱忍一面，不去刻意夸大他們的命運之悲哀，只是淡淡地敘述陳年往事，其中的驚心動魄、喜怒艱辛都化作了生活的點點滴滴，像融入人物的血脈中那樣自然。

雖然葉廣芩因“家族作家”而為人熟知，但是還應該看到她身上的“平民”的性質。雖然以顯赫家族的作為故事發生背景，然而真正的主角是要回歸到平民階層的小人物身上。一個封建王朝的垮臺下，貴族大家尚有豐厚的家底，新政府優待的政策，那么普通人或者曾依附于該王朝的謀生者失去的將是生存的機會，他們要在動蕩中努力求生。普通人的尋常日子是作者關注的對象，他們是比家族內部更為寬闊的視野，也是藝術表達的視窗之一，難能可貴的是作家處處流露出對下層百姓的關懷。她筆下的小人物總歸是善良的一面占據主要位置，尤其是體現在危急艱難時刻，胡同的鄰里之間無償幫助更讓人覺得溫暖。

參考文獻：

[1]小放牛.葉廣芩.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