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念
內容摘要:汪曾祺是當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的作家,他的小說寄寓了對平凡小人物的同情與憐憫,其文學創作中體現的人道主義關懷和對純真自然人性的呼喚,與儒家的“仁愛”精神和道家的“道法自然”精神一脈相承。
關鍵詞:汪曾祺 小說 傳統文化 繼承
汪曾祺的筆墨清新可詠,活潑的筆調下呈現出帶有傳統美感的篇章;其小說非功利化的審美傾向,以及絕大多數小說中表達的愛與美、溫情與風俗的主題,是因為他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
一
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內涵十分復雜,然而漢代以來,先秦諸子百家經過社會的淘汰和歷史的選擇,只有儒、道兩家以互補的形式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兩大主流。孔子說:“仁者愛人。”從宗法血緣關系看,仁之基本為愛,愛之源泉在親子之情。在此基礎上又提出了“愛人”“泛愛眾而親仁”“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等仁學理想。孔子的“仁”學在不斷的傳承中漸漸融合,成為中國民族的集體無意識。仁學理想不僅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保存了豐富的意蘊,同樣也在當代文學中留下了深微的印痕。汪曾祺的小說中就蘊含著人道主義對人的尊重和悲憫,這種人道主義關懷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仁愛”精神一脈相傳,體現在他的作品中表現為對小人物苦難生活的敘述,人生命運坎坷的主題的傳達。
《露水》中,相逢于小輪船上唱戲曲的一對男女,苦難的生活讓他們走到一起,彼此安慰,彼此照顧,生活正因為兩人的相互扶持煥發了新的光彩。然而作品沒有這樣簡單的結束,他們只過了一個月的好日子,男人突然得病死了,所有的美好就此戛然而止。《雞毛》中的文嫂,靠給學生洗衣服、拆被窩、養點雞來維持自己和女兒的生活。文嫂為人本分,雖然貧窮,卻知足安樂。眼見女兒大了出嫁了,女婿孝順,日子應該是越過越好,卻突然遭逢生活的變故:女婿出車禍喪生,三只雞被學生金昌煥偷了。小說的前半部,營造了文嫂在西南聯大中與學生們和睦相處的景象,其養雞的情景更是清新有趣,小說的格調是溫馨和諧的;然而小說的后半部寫到性格古怪的金昌煥,文嫂發現雞被偷殺后的哭喊,以及在結尾處,作者寫道“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都以明顯的對比顯示的作者的情感愛憎。《辜家豆腐店的女兒》中,辜家的女兒為了維持家計、給父親治病,不得不向米廠的王老板和他的大兒子同時出賣肉體。然而她喜歡的是米廠老板的二兒子,可是她的表白遭到了拒絕,就連她求性的愿望也沒有達成。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娶親,心里酸楚,也不得不在哭紅雙眼后繼續著悲苦生活。汪曾祺在作品平靜的敘述中,將生活的蒼涼盡收眼底。平凡的人物,善良的人心,卑微的命運,惟其如此,才更能觸動人心。盡管作品中透著淡淡的憂傷,但是作家心中向往的是美好、和諧的生活,汪曾祺透過筆鋒,寄寓著對人生境遇變化的關注和對苦難人生的悲憫。
“儒家仁愛”精神賦予作家一顆悲天憫人的心,關愛他人,關心小人物的命運。而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審美標準,又使得作家在字里行間注重情感的節制,追求適度簡約的文風。汪曾祺小說具有明顯的詩化特征,小說中沖和平淡的敘述語調對其詩化小說形態的構建具有重要意義。汪曾祺的小說中飽含了他對于故鄉高郵生活的深深眷戀。“由于事過境遷所造成的心理距離,也讓人能抽身事外,平心靜氣地以一種審美靜觀的態度回顧過去。”時空的延伸與擴展緩和了各種急功近利的情感,浮躁與悲傷像發梳整理亂發般被時光之水過濾得淡而又淡,作家正是以這種平和疏散的心態將家鄉的故事娓娓道來。《大淖紀事》里,巧云被劉號長強暴,痛苦自不待言。但是小說沒有將這種屈辱的痛苦鋪展開來,而是很快轉入敘寫她約十一子幽會。含蓄雋永的敘述,讓我們感受到青春的活力與生機,感受到自然的靜穆和妙趣。巧云和十一子的愛情雖然因為劉號長的介入而略有波折,但善良與正義最終驅逐了丑惡,于是美麗愈發美麗,和諧愈發和諧。
儒家中,仁的品格與禮的規范是分不開的。“不知禮,無以立也”(《論語·堯曰》)。禮屬于外在的形式,是道德的標準;仁屬于內在的精神,是道德的屬性,禮仁是一體的。以禮為立身標準,便可以進入仁的境界,所謂:“道德仁義,非禮不成。”(《禮記·曲禮上》)《論語·顏淵》記載: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儒家的“禮”發展到漢代,形成了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常,其作用在于強調封建等級制度的合理性,將各種封建倫常關系固定化、絕對化。然而,在汪曾祺的小說中,我們看到了對等級規范“禮”的擯棄。汪曾祺將“仁者愛人”之“愛”從等級禮教觀念中獨立出來,賦予了“仁愛”更合乎人性、人情的品格。小說《晚飯花·珠子燈》中的孫小姐讀過好些爭取情感自由的小說,也受到過新文化的影響,但最終仍然恪守書香門第的貞操觀,在守寡的歲月中耗盡自己年輕的生命。作者在短小的篇幅中表現了封建禮教對人的戕害。而在小說《薛大娘》中,自己兒子已經二十歲的薛大娘,做的是“拉皮條”的生意,然而她卻理直氣壯地認為,“他們一個有情、一個愿意,我只是拉拉纖,這是積德的事”,后來她自己也和藥店的呂三在一起了。面對眾人的議論紛紛,薛大娘仍然問心無愧,“我喜歡他”。作者對于這樣一個大膽、自主、熱情的女性是充滿好感的,小說的結尾,作者寫道:“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自由的人。”汪曾祺說,“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他的小說中,有很多這樣“不合禮數”解禁式的描寫,作家擯棄傳統儒學中強調倫理秩序的不合理因素,更多地強調個性自由和平等,使得傳統倫理更加合乎人性。汪曾祺在散文《自報家門》中說道:“我自己想想,我受影響較深的,還是儒家。我覺得孔夫子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并且是個詩人。他可以發脾氣,賭咒發誓。我很喜歡《論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章》。‘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這寫得實在非常美。曾點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極至。我覺得儒家是愛人的,因此我自詡為‘中國式的人道主義者。”
二
與此同時,汪曾祺將道家“藝術人生”、“詩意人生”的理念融入生活中,將生活之美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在汪曾祺的筆下,道家“乘物以游心”的灑脫與適意,同汪曾祺閑適、淡雅的人生追求不謀而合。也正是基于此,使得汪曾祺的儒家思想中多了一份溫潤和富有人情味。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所謂“道法自然”,并不是強調“道”之上還有一個“自然”,而是說“道”純任自然,無所法,自然而然。老子認為“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如若要克服其本質的異化,就需要超越異化人性的苦難生活,實現自身的“返璞歸真”。莊子哲學的最高境界是逍遙自由,他希望按人的自然本性生活,追求適性、自然、逍遙的處世態度。汪曾祺并不是食古不化的作家。他并不曾拒絕面對時代的發展,而是在面對時代發展的同時,不忘道家的這個哲學命題:反對人的異化。他對于時代的發展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是有所警覺的。在《美學情感的需要和社會效果》中,汪曾祺寫道,“我寫舊社會少男少女健康、優美的愛情生活,這也是有感而發的。有什么感呢?我感到現在有些青年在愛情婚姻上有物質化、庸俗化的傾向,有的青年什么都要,就是不要純潔的愛情。”在汪曾祺的小說中,十七年小說和之后小說模式中的主題功利性、題材重大性、人物典型性、格調時代性被取消和顛覆了。他的小說,有意識地過濾了那些丑惡的東西。在汪曾祺的筆下,那沒有權力浸染的寧靜鄉土,寄予了他童年記憶中所有的溫馨所在。
《受戒》是一篇唯美的小說,描繪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叫英子的小姑娘朦朧、簡單、清爽的愛情故事。小英子和明海是平平常常的小人物,他們內心世界朦朧的愛戀是源自人內心的希望和夢想。小說中明媚的自然水鄉風光和小英子、明海的純真天性相互映襯。淳樸自然的兩人,順應著自然與心靈的召喚,情竇初開、兩情相悅。小說《受戒》中插入了大量的五行八作的見聞和風俗民情。如當地和尚的風俗,寫三師傅聰明能干,愛唱富有性愛內容的鄉野曲歌,和尚與女人私奔,吃肉娶妻。現代城市經驗進入文本中的擠壓,孤獨,惡心,變形等在這些純然的鄉土文本中是找不到的。汪曾祺的小說似乎有意淡化了對欲望的向往和追逐,還原了人的純粹自然的天性。
汪曾祺的小說中濃墨重彩地描繪著平凡生活、民俗風情、花鳥蟲魚,其目的就在于喚起我們對于傳統文化、民俗文化的關注。他用詩意的筆觸潛移默化地引領著人們朝著自然親近,超越傳統功利的人生觀,走向一個和諧、溫暖的生存空間。
汪曾祺將道家理念中對于自然生活的感悟,對于精神家園的探索,對于人類終極關懷的追尋視若珍寶。汪曾祺恬淡自適的文字背后寄托著作家深切的人文關懷。他在《美學感情的需要和社會效果》一文中寫道:“我想把生活中真實的東西、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人們,使人們的心靈得到滋潤,增強對生活的信心、信念。”
三
從汪曾祺小說的閱讀接受看,讀者們常常沉醉在小說溫馨的氛圍中,感動于小說語言的樸質和爽朗。更深一步的探究,是因為讀者能從汪曾祺的小說中感受到傳統文化的親切,感受到作家對人性的關懷和悲憫,從而獲得心靈的滋潤。
(作者單位:安徽國際商務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