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耀文
摘要:“岳母刺字”與“精忠報國”的故事相聯系,構成岳飛研究的重要內容,是岳飛忠孝理念的象征,其承衍與流變詮釋著宋代以來的忠孝觀。“岳母刺字”的故事流傳甚廣,各個時期又各不相同,“盡忠報國”到“精忠報國”的演變與“岳母刺字”的故事情節相配合,出現了“何人刺字”及“所刺何字”的爭議。后人通過對岳飛故事的建構與解讀,遂使之成為民族記憶的重要內容,經久而不衰。
關鍵詞:岳飛;“岳母刺字”;“精忠報國”;故事;民族記憶
中圖分類號:J8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2-0060-05
近年來,學界圍繞岳飛展開的研究,已取得豐碩成果。其中不乏對“岳母刺字”這一故事的探討,研究主要涉及刺字之人是不是岳母姚氏,所刺之字是 “盡忠報國”還是“精忠報國”,刺字寓意何在等諸多問題而展開[1]。“岳母刺字”的故事流傳甚廣,影響極大,中國古代戲曲、傳奇小說中記載的極為傳神,但又各不相同,流傳版本眾多。筆者通過搜集、整理相關資料,對“岳母刺字”與“精忠報國”故事的演變發展加以考辨,以期從民族記憶的視角對岳飛故事與岳飛精神有更深的認識,不當之處,誠請諸位師友指正。
一、岳母刺字:岳飛之孝的建構
岳飛背有刺字的事實,已逐漸為學界所接受。《宋史》卷三五六《岳飛傳》明確記載岳飛背上有字,“初命何鑄鞠之,飛裂裳以背示鑄,有‘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既而閱實無左驗,鑄明其無辜。”[2]11393同書卷三八〇《何鑄傳》中更為詳細的指出:“鑄引飛至庭,詰其反狀。飛袒而示之背,背有舊涅‘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既而閱實俱無驗,鑄察其冤,白之檜。檜不悅曰:‘此上意也。鑄曰:‘鑄豈區區為一岳飛者,強敵未滅,無故戮一大將,失士卒心,非社稷之長計。”[2]11708《宋史》的記載,應當屬實,即岳飛背上定然有刺字。
然而,學者對此提出不同看法,認為刺字之事不實。爭議的主要憑據即是岳飛死去六十多年后,其孫岳珂搜集整理與岳飛相關的資料,并據此所撰《金佗稡編》中,對刺字之事只字未提。從岳珂的學識,撰述的目的來看,如此重要之事不可能不知,又岳珂對其祖父岳飛多有褒揚之辭,以至于后人據此而懷疑岳飛有“愚忠”的嫌疑。他沒有理由將這一表彰其祖父和曾祖母的事跡隱去,如若真有刺字之事,則可以成為岳飛為國盡忠最有力的證據,此書不載,啟人疑竇。此外,宋人筆記眾多,也不見關于此事的記載。這成為后人對刺字一事的真偽產生質疑的另一原因。
想要厘清刺字之事的真偽,必須從岳飛的人生軌跡進行分析,將其置于北宋末年的社會文化之中去考察。北宋末年,不斷的戰爭與巨大開銷使得軍餉缺額,這直接影響了宋朝一直以來奉行的養兵政策。以河北諸路最為突出的,因此,河北諸路的官員請求朝廷從陜西募兵來補空缺,如其宣撫司奏曰:“河北諸州軍所管正兵絕少,又陜西游手惰民愿充軍者亦眾,只緣招刺缺乏例物,是致軍額常缺。今若給一色銀絹,折充例物犒設起發,召募人作義勇,止于右臂上刺字,依禁軍例物支衣糧料錢,陜西五路共可得二萬人,比之淮、浙等路所得將兵,實可使喚。”[2]4808但是從陜西募兵,無疑會削弱西北地區的防御力量,且所募之人,多市井流氓,難以成軍。開封府尹聶山奏曰:“招兵者,今日之急務。近緣京畿諸邑例各招刺,至于無人就募,則強捕村民及往來行人為之。”[2]4809政和元年(1111)的法令有:“立錢監兵匠逃走刺手背法”[2]4814的條文。靖康元年(1126)十月,樞密院又奏曰:“福建路有忠義武勇立功自效取仕之人,理宜召募,除保甲正兵外,弓手、百姓、僧行、有罪軍人并聽應募。”[2]4810
由此可見,宋代刺字多表示一種刑罰或作為被募為軍的標志,戰亂之下,軍中逃亡數量亦多,加之兵餉不繼,缺額人數頗多,因此有“將百姓強刺充軍”或“諸軍捉人刺涅以補缺額”[2]4818的現象。所以宋代的刺字,是一種帶有侮辱性的行為。朱瑞熙先生指出:“宋代繼承前代的習俗,在大多數囚犯和軍人身上的某一部位刺字或圖案。”[3]吳啟雷先生也指出:“岳飛之所以選擇效用從軍,只是不愿意在面部刺字而與囚徒相同。而對于身體其他部位的刺字,也許可以接受吧。”[4]如前所引,從陜西募兵之時,所招募義勇刺字于右臂上,可見,刺字主要是為了防止逃亡以及區分番號歸屬,但刺于何處,招募之人可以自己決定,岳飛背上所刺之字,當是他從軍之時,自愿請人所刺,與岳母姚氏沒有聯系,所以岳珂書中不載此事,可能是岳珂也認為刺字之事并不光彩,不愿將此事公之于眾,才略去不記。但是,岳飛背上有刺字則是不爭的事實。
二、刺字情節的演變
刺字情節,說法眾多,記載詳略有差。宋元以來的傳奇小說,劇本則分別有“岳母刺字”和“張憲刺字”的說法,刺字的起因也經歷了從岳飛主動請求刺字到岳母要求刺字的演變。
《宋史》所載關于岳飛背刺“盡忠報國”的資料,成為后來刺字故事演變的源頭,長期流傳,在后人的文學作品中占據一席之地,刺字的故事也散見于古代的戲曲、小說等文學作品之中。正史雖載岳飛背刺“盡忠報國”,但不載何人所刺,這就給文學創作提供了極大的空間,因而刺字的故事情節經歷了一個逐漸演變的過程,愈來愈傳神,這也是文人對岳飛記憶的闡釋。首先出現的是“張憲刺字”,集中表達了岳飛的的忠義,但是這還不夠,后來才出現了“岳母刺字”這一集古代忠孝觀于一身的說法,并逐漸流傳開來,影響較大。于此同時,岳飛也成為中華民族內心深處的一支標桿,具備“為萬世法”的功能,因此,岳飛故事才被不斷建構與闡釋,扎根于民族記憶的深處。
岳珂所著《金佗稡編》是研究岳飛最關鍵的史料。書載:“先臣天性至孝,自北境紛擾,母命以從戎報國,輒不忍。”[5]737可見岳母姚氏只是勉勵兒子“從戎報國”,但是否在其背上刺字則不得而知。王曾瑜先生校注此書,并提出他的觀點,認為:“岳飛臨行之際,姚氏請人在岳飛背上深深地刺上四個大字——‘盡忠報國。這四個字不僅刻在背上,也銘于腦中。”[6]20“岳飛自年輕時背刺‘盡忠報國之日始,一直忠誠地踐履自己的誓言。”[7]236王先生進一步指出:“岳母刺字的傳說固然感人,大致流傳了約400年,畢竟是虛構的。岳母姚氏是普通農婦,依一般情況推斷,大約沒有文化,不可能刺字。岳飛背上的字,也不知由何人所刺。但岳母深明大義,積極勉勵兒子從軍報國,則是史實。”[8]可見,王先生對“岳母刺字”一事持否定態度。
吳啟雷先生亦認為,“他從軍元帥府之后,經過岳飛本人的深思熟慮和慎重挑選后,最終選擇了“盡忠報國”四個大字請人刺字在后背上。[4]18吳先生進一步指出:“‘盡忠報國四個大字,除了‘忠之外,其他都是正體字。相對簡化字來說已屬極其復雜。這樣的漢字就是今天接受過良好教育的我們都未必能夠寫周正,更何況一個目不識丁的岳母姚氏呢?”[4]20吳先生甚至都不認為是岳母找人在岳飛背上刺字,而是岳飛從軍之后,自己挑選“盡忠報國”四字,請人刺于背上。吳先生此說,似乎更符合歷史事實。
岳飛是中國古代備受關注的歷史人物,岳飛抗金的故事早在南宋時已經以各種藝術形式在社會上流傳。《夢梁錄》載:“又有王六大夫,元系御前供話,為募士請給,講諸史俱通,于咸淳年間敷演《復華篇》及《中興名將傳》,聽者紛紛,蓋講得字真不俗,記問淵源甚廣。”[9]306此處《中興名將傳》講的就是南宋的中興四將張浚、韓世忠、劉琦和岳飛等人的事跡。宋元時期,說書人憑借記憶講述,保存了大量珍貴的史料。而岳飛的事跡,被說書人添油加醋的加以修改,已經與歷史上真實的岳飛相去甚遠,然而正是這些講述,則或多或少的保存了部分基本史實。但說書人是講述“岳母刺字”還是“張憲刺字”,則不得而知。
元白樸著《精忠旗》時,其第四章《岳飛涅背》則明確記載岳飛要求張憲在其背上刺字,以表自己的報國之志。[10]雖未言明所刺何字,但“張憲刺字”的故事當源于此。明嘉靖年間,熊大木受人所托,改編《精忠錄》而成的通俗演義小說《大宋中興通俗演義》中,首次出現岳飛刺背的具體情節,鄉間好漢邀岳飛一同入山為寇,岳飛“乃令人于脊背上刺‘盡忠報國四大字,以示不從邪之意。”[11]此書不載刺字人姓名,但是卻明確指出所刺之字就是“盡忠報國”。況且,熊大木著述此書時,前七卷確實是“以王本傳行狀之實跡,按《通鑒綱目》而取義”[12]為著述原則,那么就更為接近史實,即岳飛背上刺有“盡忠報國”四字。
明朝馮夢龍所著《精忠旗》之《岳飛刺字》一節對刺字情節的渲染更是有獨到之處,當岳飛聽張憲說到金人攻陷京師,二帝北去,下落不明的消息時,遂發出了“文官愛錢,武官怕死”,“百年江山,毀于一旦”的嘆息,隨即便叫張憲在其背上刺字,所刺之字便是“盡忠報國”。現摘錄如下:
岳飛強忍悲痛,擦去眼淚,然后解開衣袍,露出脊背,對張憲說:“你拿刀來,在我背上刻下‘盡忠報國四個字。”
張憲拔出刀來,噙著眼淚在岳飛背上刻了四個大字。一時間,岳飛背上皮開肉裂,鮮血淋漓,令人側目。
岳飛忍著疼痛,對張憲說:“你再將醋墨拿來,染黑刻字,以免褪色。”
張憲不敢違抗,一一照辦。涅背完畢,“盡忠報國”四個字黑中透紅,竟像墨玉一樣光彩奪目。
岳飛明確表示,他執意刻下這四個大字是要“喚醒那些忘君背主之人,洗心革面,勵精圖治,同仇敵愾,保我宋朝。”可見此時仍然尚未出現“岳母刺字”之事。
朱國禎作《涌幢小品》卷二〇《岳武穆》載:“方伯顏至下屯。其夕月明。忽大風雷震電。伯顏知有異。起立賬外。勒兵防變。見四山旌旗閃爍。皆作精忠字面。伯顏曰:‘是矣!此岳公護本國,現靈異也!”[13]467高宗曾經賜岳飛一面旗幟,號為“精忠旗”。正史有載:“平李宗亮。賜金蕉酒器。討虔寇。擒彭友等。平固石洞。入虔州,斬十大王等。擒高聚。擒張成。召赴行在。賜袍、帶、鞍、馬、弓、箭等,賜宸翰‘精忠旗。除江西沿江制置使。”[5]197后來,岳飛在作戰過程中,曾把岳字旗和精忠旗同時豎立在戰場上,“飛張岳字旗與精忠旗金兵一戰而潰”[2]11383“及展‘岳字幟與‘精忠旗示之,虜眾不戰而潰”,[5]285此事依據便是高宗賜岳飛精忠旗之事,然而沒有記載刺字之事。
由此可見,直到明末,“岳母刺字”之說尚未出現,而岳飛涅背,“張憲刺字”則廣為流傳,被眾多文學之士納入文學題材之中。至于背上所刺之字,則為“盡忠報國”。“岳母刺字”故事情節的出現則是在清代,并在戲曲與文學作品之中流傳開來。
清代劇本《精忠》:“老婦人刺字,岳夫子把家離。”[14]6清代中葉流行于北京的秦腔劇本《回府刺字》中,岳母所刺之字又成了“忠孝保國”,“祖先堂與兒背后刺上四字,‘忠孝保國忠孝自心。將字刺在兒身后,免去為娘一重心!”[14]65清虬髯白眉子撰《調精忠》:“況背后高高刻字‘精忠報國。”[14]121《如是觀傳奇》記載也大致如此相同。清朝馬如飛《南詞小引·岳武穆》:“慈母背間親刺字,一生忠勇有誰同!”[14]4《奪秋魁傳奇》第四出《刺字》(又叫《慈親刺背》)岳飛奉命去打探二帝消息,母子話別時,岳飛主動提出刺字的要求“孩兒欲將‘精忠報國四字刺入皮膚”[14]13現摘錄原文如下:
“孩兒欲將‘精忠報國四字刺入皮膚:一則以報君父恩,二則少誓不從奸賊之意。母親意下如何?(老旦)我兒,你力行忠孝,所志何患不就,何必刺字;毀傷身體,恐非孝道!(生)母親,忠孝本乎一體;我本取志立名,非自毀身。想當今呵!……母親,待孩兒脫下衣服,跪在堂前,把花針與孩兒刺成‘精忠報國四字便了!”
在第十三出《鳴冤》一折中,因岳飛在擂臺上打死小梁王柴貴,朝廷降下圣旨要把岳飛明正典刑,岳母姚氏去理刑張世麟處鳴冤,再次提到了岳飛背上刺字之事:“我孩兒雖是武夫,頗有忠孝之心,卻將‘精忠報國四字刺入皮膚。”[14]33第十四出《解釋》中,姚氏按照張世麟的建議,前往法場,向宗澤訴冤,又一次提到了背上刺有“精忠報國”四字,結果宗澤被其忠義所感動,竟下令當場釋放。[14]36
清朝戲曲中雖出現了“岳母刺字”的情節與刺字為“精忠報國”的流傳,但是并未定型,直到錢彩著《說岳全傳》時,把“岳母刺字”的故事情節刻畫的更為深刻,錢彩一改以往作品中岳飛自己主動刺字以示報效國家的情節,變為岳母要求刺字,從母親教育兒子角度出發,強調岳母教子有方的同時又體現岳飛的孝親觀念,更把“精忠報國”的精神與孝悌觀念相結合,才使得這一訛傳幾成確論。由于《說岳全傳》別出心裁,以其通俗的語言,契合了社會大眾心理的思想,且有利于倡導古代忠孝觀念,故而版本眾多,流傳廣泛。這使得“岳母刺字”為“精忠報國”之事影響更加深遠,后來“岳母刺字”故事曾以多種地方戲的形式流傳,如京劇、川劇、秦腔、河北梆子、滇劇等。[15]202陶君起在《京劇劇目初探》中就記載有數種京劇“岳母刺字”的演法。或寫宗澤死后,杜充代帥,岳飛憤而回家,母親責以大義,刺字于背以堅其心;或寫王佐與岳飛結交,勸投楊么,岳母知而刺字。劇目尚有川劇、河北梆子、秦腔均有《岳母刺子》、《交印刺字》、滇劇《南樓刺字》。[15]204這與《說岳全傳》對故事情節的構造與完善恐怕不無關系。
總之,刺字情節經歷了由簡到繁、由微至著的過程,從宋元以來的傳奇小說,劇本記敘的“張憲刺字”到“岳母刺字”,情節不斷完善,內容不斷充實,而刺字的起因也經歷了從岳飛主動請求刺字到岳母要求刺字的演變。這一定型與《說岳全傳》關系極大,此后的戲曲,小說基本上沿襲了錢彩的創作,將“岳母刺字”,“精忠報國”以訛傳訛,幾成定論。同時,岳飛故事被不斷的構建,以岳飛為題材的藝術作品日益出現,對“岳母刺字”與“盡忠報國”進行新的闡釋,這充分說明后世的岳飛記憶,是將岳飛故事與現實價值和民族理想結合的表現。
三、“盡忠報國”與“精忠報國”
如前所敘,岳飛背有刺字,而刺字之人難辨,但所刺之字為“盡忠報國”當無異議,為何會有“精忠報國”一說,改“盡”為“精”又有什么深刻的時代內涵與精神追求蘊含其中呢?這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
《宋史》所記岳飛背上之字為“盡忠報國”,[2]11393同書《何鑄傳》中亦指出:“背有舊涅‘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2]11708元代戲曲中雖有刺字一說,但不記何人所刺及所刺何字。明初的劇本《岳飛東窗破虜記》中雖有“精忠報國”的表述,但是和背上刺字之事無涉。[16]94明成化時姚茂良《精忠記》傳奇,嘉靖時《大宋中興通俗演義》,馮夢龍《精忠旗》傳奇等,都無“岳母刺字”的故事流傳,但岳飛背上之字為“盡忠報國”,未見“精忠報國”。清初不僅改“張憲刺字”為“岳母刺字”,更改“盡忠報國”為“精忠報國”。清抄本《如是觀傳奇》、錢彩《說岳全傳》才編寫了“岳母刺字”的故事,而清朝朱佐朝在《奪秋魁》中,“精忠報國”六次出現。這與時代的變遷與民族精神的變化有莫大的關聯。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曾出現過背刺“忠孝報國”的說法,清代流行于北京的秦腔劇本《回府刺字》中,“祖先堂與兒背后刺上四字,‘忠孝保國忠孝自心。將字刺在兒身后,免去為娘一重心!”[15]65這無疑是從“盡”到“精”演化過稱中的一個重要階段,即強調“忠孝”合一的觀念。
清代的戲曲、小說中,“岳母刺字”與“精忠報國”占據了主導地位,清初戲曲《奪秋魁》、《如是觀》、小說《說岳全傳》,皆有岳母刺“精忠報國”于岳飛背之事, 《說岳全傳》中不但細化了“岳母刺字”的情節,而且使得“精忠報國”的說法定型。
“精忠”取代“盡忠”,張永和先生認為,“盡”與“精”發音相近,在南方人口中是分不太清楚。而傳奇《倒精忠》和小說《說岳全傳》的作者均非中原人。在戲曲中,“精”較“盡”發音容易,且響亮,又意義相同,故此便延續下來不再改變。[17]董寅生先生亦持此論,他說“盡”“精”二字發音相似,不容易分清,于是,岳飛背上的刺字也漸漸地被誤傳成了“精忠報國”。[18]因發音的不同而導致的錯訛,在某人某地可能是確實存在的,然而就全國范圍以及南方北方,漢族滿族各民族的學者均是因音誤而致錯,則似乎讓人難以相信。
“盡忠報國”變為“精忠報國”,實是將二事合一事。史載岳飛背刺有“盡忠報國”,但事實上還有高宗御賜岳飛“精忠”旗之事,“秋,入見,帝手書‘精忠岳飛字,制旗以賜之。”[2]11381高宗賜旗是表彰岳飛之舉,手書“精忠岳飛”也是希望岳飛“精忠報國”,這與岳飛背上有“盡忠報國”看似沖突,其實并非如此,岳飛背上刺字,高宗可能并不知情,而且為人臣子,只能追求“盡忠”,“精忠”二字,岳飛本人恐怕不會對自己有如此評價與期許。后來出現“精忠報國”,恐怕是把刺字與賜旗之事合二為一的結果。
“每個歷史時期都存在如何敘述和培養當時所需典范人物的問題,典范人物的地位與形象也會隨不同的時代氛圍和人群的需求,被不斷評論、想象和塑造。”[19]“精忠”取代“盡忠”,固然有音節相似的原因在內,但確是有隱蔽的深層歷史文化內涵的作用。一般而言,“精忠”代表的是以帝王為首的外界評判,如高宗賜旗為“精忠”旗,“盡忠”則更多的代表了岳飛對自身行為的期許。岳飛縱然無愧于心,實現其自身期許“盡忠”,但這是不夠的,時代的變化需要岳飛的表彰作用,因此,以帝王言行為代表的官方評價、社會評價則會拔高歷史人物的地位與作用。有明一代,士大夫認為時局與南宋頗為相似,故而大力表彰岳飛,對岳飛的贊揚達到了高潮,甚至于神化,封其為“三界靖魔大帝”。正如朱步沖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岳母刺字”是岳飛傳說中彰顯其“忠義”價值觀的核心情節,何人所刺,何時所刺不再重要。[20]重要的是一種精神追求,飽含著深深的母愛與期盼,道德力量超過了歷史事實,這既是岳飛故事的民族價值,也是世人對岳飛的民族記憶。
杭州的岳飛墓前,刻有明人洪珠的榜書“盡忠報國”。顯然歷史事實并未因音訛而埋沒,“精忠報國”的出現,時代與政治賦予的力量要超越其他因素而推動故事的演變。明清以來,政府與民間著力構建岳飛的“精忠”,這是社會與時代的需要,已與岳飛自許的“盡忠”不同,更側重于強調為人臣者對君王和父母的“忠孝觀念”,正如明神宗所塑造的“精忠貫日,大孝昭天”之岳飛。[21]
綜上所述,“岳母刺字”也好,“精忠報國”也罷,顯然已經背離了歷史事實,但仍舊在廣為流傳,這是時代的需要,也是民族的需要。吳啟雷先生認為此種故事流傳最根本的原因是“人們對于岳飛忠義許國的認同以及岳母以身垂范教導兒子民族大義的欽佩和景仰。”[4]實際上,“岳母刺字”與“精忠報國”,已經成為一個歷史符號、文化符號,同時也是一個精神符號,事情的真偽不再是大家關注的重點,時代的價值日益凸顯,這種精神深深地融入民族文化之中,成為民族精神的重要組成部分,“盡忠報國”有著歷史的真實性,而“精忠報國”是人們追求的境界,是時代賦予的內涵,有著理想的真實性。用克羅齊的理論來說,就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注 釋:
[1] 目前關于“岳母刺字”與“精忠報國”的論述,主要有王曾瑜、史冷歌:《岳飛:無可置疑的民族英雄》,《文匯報》2015年4月10日;王曾瑜:《岳飛背刺“盡忠報國”和岳母刺字的傳說》,《文史知識》2007年第5期;吳啟雷:《“盡忠報國”與“精忠報國”》,《國學》2013年第11期;朱步沖:《岳飛:從英雄到神話的演變》,《國學》2013年第11期;董寅生:《岳飛背上刺的并非“精忠報國”》,《文史博覽》,2012年第12期;李澤翔:《岳飛與中國傳統儒家思想》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王振東:《試論岳飛形象的演變:以國家與民間的互動為中心的考察》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8年;包紹明:《岳飛故事的流傳與演變(上)》,《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4年第4期;唐海宏:《岳飛戲曲演變考述》,《四川戲劇》2015年第3期。其他學者論述,此不一一列出,以上諸文雖有涉及此二事,但除王曾瑜先生與吳啟雷先生外,對此多是一帶而過,故而有再探討的必要。
[2] (元)脫脫等撰:《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
[3] 朱瑞熙:《宋代的刺字和文身習俗》,《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1期。
[4] 吳啟雷:《“盡忠報國”與“精忠報國”》,《國學》,2013年第11期。
[5] (宋)岳珂編:《鄂國金佗稡編續編校注》,王曾瑜校注,中華書局,1989年。
[6] 王曾瑜:《盡忠報國——岳飛新傳》,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
[7] 王曾瑜:《岳飛和南宋前期政治與軍事研究》,河南大學出版社,2002年。
[8] 王曾瑜、史冷歌:《岳飛:無可置疑的民族英雄》,《文匯報》,2015年4月10日。
[9] (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一二,收于《東京夢華錄(外四種)》,文化藝術出版社,1998年。
[10] (元)白樸著,陳圓改編:《精忠旗》,山西古籍出版社,2010年。
[11] (明)熊大木:《大宋中興通俗演義》,見于劉世德、陳慶浩、石昌渝主編《古本小說叢刊》(第38輯),中華書局,1991年。
[12] 石昌渝:《從<精忠錄>到<大宋中興通俗演義>》,《文學遺產》,2012年第1期。
[13] (明)朱國禎:《涌幢小品》卷二〇《岳武穆》,中華書局,1959年。又收入顧希佳:《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長編·明代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
[14] 杜穎陶、愈蕓編:《岳飛故事戲曲說唱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15] 陶君起:《京劇劇目初探》,中華書局,2008年。
[16] 王季思主編:《全元戲曲·岳飛破虜東窗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
[17] 張永和:《滿腔熱血 幾聲控訴——主說<岳母刺字><滿江紅>》,《中國京劇》,2015年第9期。
[18] 董寅生:《岳飛背上刺的并非“精忠報國”》,《文史博覽》,2012年第12期。
[19] 何玉紅:《岳飛崇祀與抗戰宣傳》,《光明日報》,2015年3月25日。
[20] 朱步沖:《岳飛:從英雄到神話的演變》,《國學》,2013年第11期。
[21] (清)盧菘修、江大鍵、程煥纂:《乾隆彰德府志》(卷二二·《藝文·明萬歷加封帝號敕》),《中國地方志集成·河南府縣志輯》(第21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
責任編輯:黃祥深
文字校對:向華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