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彥 上海蘭迪律師事務所
隨著財富傳承行業的發展,更多的法律人進入該領域,并結合財富管理工具,尤其是保險工具,給廣大高凈值客戶提供財富傳承的服務。其中,利用人壽保險合同中當事人的財產可以以保險合同的現金價值、保費、保險金形式在投保人、保險人、被保險人、收益人之間依據法律框架進行流轉而達到躲避外來債務的效果。近年來,年金型和分紅型的人壽保險被廣泛用于債務的相對隔離以及財富的精確傳承。盡管“投連險”已經不再輝煌,萬能險投資賬戶最低保證利率上限也受到管制,但大額的百萬甚至是千萬元級別保單仍層出不窮,其中一大部分投保人就是相信了保險代理人“大額保單不可被法院強制執行”之類的宣傳。那么,具有現金價值的人壽保險保單是否真的可以不被強制執行從而產生避債效果呢?
本文以“保單”“現金價值”“執行”在裁判文書和無訟案例上以“執行程序階段”進行查找,得到相關案例147件。在案件年度分布當中我們可以看到,從2013年開始呈高發態勢并且持續增長,在2016年達到49件之最,其中又以山東省公開的法律文書數量最多,達到了46件(見圖1、圖2,2017年數據截止時間為11月30日)。根據筆者初步觀察,目前有將近80%的法院文書都認為保單現金價值可以被強制執行。

?圖1 案件年度分布

?圖2 案件地域分布
如,在濱州市財昌融資擔保有限責任公司與鄒平縣三寶畜牧科技有限公司等追償權糾紛案件中,濱州法院判定二十余名被告連帶承擔賠償責任。被告怠于履行后原告申請強制執行,濱州法院受理并立案執行。法院要求對其中數名被告的人壽保單進行強制提取現金價值,保險公司收到協執通知以后則向濱州法院提起異議。
最終,法院駁回保險公司的執行異議申請。首先,法院認為保單的現金價值應視為投保人享有的一種確定的投資性權益而非債權,因為在保險事故發生前,投保人可以隨時解除合同并要求保險人支付保單的現金價值。保單的現金價值屬于投保人的投資性權益,不屬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第五條規定的不得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范圍。其次,《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十五條對保險人解除保險合同做了嚴格限制,究其立法本意應是避免保險人濫用合同解除權,從而保護投保人的合法權益,并非是對人民法院強制執行保單現金價值的排斥性規定。再次,人身保險合同及附加合同雖然有人身保障的條款,但其根本性質為財產權,不屬于人身權的范疇,且該分紅型人壽險非被執行人生活所必需。因此,被執行人投保的分紅型人壽保險的保單現金價值能作為執行的對象[(2015)濱中執異議字第7號]。
顯然,本案中,法院認為分紅型人壽保單可以被強制執行。
然而,在(2015)濟執復字第2號案件中,法院則認為合同解除是合同相對人終止合同的一種方式。《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第十五條規定,除本法另有規定或者合同另有約定外,保險合同成立后,投保人可以解除保險合同。因此,如果投保人與保險人未在保險合同中將法院強制執行作為合同解除的一種特殊情形,且未出現《保險法》規定或者保險合同約定的保險公司可解除保險合同的情形,保險合同的解除權只能歸投保人所有,法院不宜直接要求保險公司解除保險合同并提取現金價值。同樣的觀點也出現在(2014)錫執異字第0037號案件中。
根據《保險法》第十五條和第四十七條,保險合同成立后,只有投保人可以解除合同,保險人應當在收到解除合同通知之日起三十日內退還現金價值。換言之,若非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則其他人無法提取保單現金價值。因此,若投保人主動退保,法院強制執行其現金價值則無疑問。然投保人沒有主動退保,法院能否回避《保險法》第十五條和第四十七條的規定,代替投保人強制解除保險合同,從而強制提取保單現金價值?
對此,目前最高人民法院暫無定論,但地方高院作出了嘗試。其中,2015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加強和規范對被執行人擁有的人身保險產品財產利益執行的通知》,第一條規定:“投保人購買傳統型、分紅型、投資連接型、萬能型人身保險產品,依保單約定可獲得的生存保險金、或以現金方式支付的保單紅利、或退保后保單的現金價值,均屬于投保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的財產權。當投保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作為被執行人時,該財產權屬于責任財產,人民法院可以執行。”該條文對于保單現金價值可執行持肯定意見。但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執行案件法律適用疑難問題的解答意見(2016)》第十一條則認為:首先,雖然人身保險產品的現金價值是被執行人的,但關系人的生命價值,如果被執行人同意退保,法院可以執行保單的現金價值;如果不同意退保,法院不能強制被執行人退保。
首先,筆者認為保單現金價值歸屬于投保人無疑。如前文所述,若非投保人解除保險合同,則其他人無法提取保單現金價值。同時,保單現金價值也不屬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李志強,2016)。保險金是在受益人約定不明或者受益人放棄保險金請求權的情況下,才屬于被保險人所有。而在人壽保險中,受益人于被保險人在保險合同約定年限內死亡或者合同期滿仍然生存時,才可以擁有相應的保險金(葉啟洲,2011)。因此,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三)》(以下簡稱《保險法司法解釋三》)第十六條第一款規定:“保險合同解除時,投保人與被保險人、受益人為不同主體,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要求退還保險單的現金價值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保險合同另有約定的除外。”即除非保險合同另有約定,保單的現金價值是投保人在保險期間早期支付的超過自然保險費部分的金額的積累,屬于投保人。因此,投保人就保單現金價值有請求權則無疑。
其次,保單現金價值是屬于可被執行的對象。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第五條,人民法院對被執行人下列財產不得查封、扣押、凍結:(一)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生活所必需的衣服、家具、炊具、餐具及其他家庭生活必需的物品;(二)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所必需的生活費用,當地有最低生活保障標準的,必需的生活費用依照該標準確定;(三)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完成義務教育所必需的物品;(四)未公開的發明或者未發表的著作;(五)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用于身體缺陷所必需的輔助工具、醫療物品;(六)被執行人所得的勛章及其他榮譽表彰的物品;(七)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締結條約程序法》,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或者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部門名義同外國、國際組織締結的條約、協定和其他具有條約、協定性質的文件中規定免于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八)法律或者司法解釋規定的其他不得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
由此可見,不可執行的財產主要被限定為維持生活所必需的物品、費用等。如果個案中的人壽保險為維持基本生活保障所必需,比如保險合同的年金返還數額僅為當地家庭最低生活保障標準且為今后家庭唯一收入來源、構成生活必需費用,依據強制執行相關規定自然不得強制執行。但是對于該保單的年金返還超過一定數額的部分,根據《規定》第七條,“對于超過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生活所必需的房屋和生活用品,人民法院根據申請執行人的申請在保障被執行人及其所扶養家屬最低生活標準所必需的居住房屋和普通生活必需品后,可予以執行”。因此,這是在個案中執行限度和個案正義的一個把握,主要取決于基于該保單所分配的保險金是否只是滿足家庭必要的生活費用。但《規定》中并沒有明確保單現金價值屬于不可以執行的范圍。如若基于該保單所分配的保險金超過家庭必要的生活費用,其又不屬于不可查封、扣押、凍結的對象,則該保單并非為生活所必需,保險合同解除對于被執行人家庭并非損害其生活必須的基本需求,因而該保單現金價值應當屬于可以被強制執行的對象。
保單現金價值屬于投保人,且保單現金價值也屬于可以被強制執行的對象,但是其前提條件在于保險合同解除,投保人才能取得保單的現金價值,這又進一步引發了人壽保險合同是否可以被強制解除的思考。
本文認為,強制提取保單現金價值需要處理好保險合同關系,繞過保險合同的法律關系直接強制提取保單的現金價值的做法是有待商榷的。
首先,保險合同中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權益是不能不考慮的。曾有文章將銀行存款和保單現金價值進行類比,但我們必須考慮到,保險合同不僅僅是雙方的,而且涉及到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權益,保單現金價值也關系到保險賠償(給付)等多方面的結果,這也是強制解除被執行人和銀行之間的法律關系而提取被執行人賬戶資金,不能類比于人壽保險合同中強制解除合同關系而提取保單現金價值的根本考量之一。
其次,我國現行法并沒有明文規定合法成立且生效的保險合同可以被投保人以外的第三方強制解除。從上述兩個高院的規定我們可以分析,浙江高院的規定從字面上僅能看到其規定了退保后的現金價值可以被執行;廣東高院的規定則表明,依照目前《保險法》規定,只有投保人主動退保或者解約,保單現金價值方可被強制執行。其背后邏輯其實是一致的,即如果沒有一個合法的前置解除保險合同的程序,比如投保人退保、雙方協商解除保險合同、雙方違反《合同法》第五十二條以及保險合同另有約定等情況之外,保單現金價值無法強制提取。
再則,最高院曾經發布的《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雖然最終沒有被采納,但是我們可以得到一些立法傾向和參考意見。該意見稿第二十八條規定:“投保人與被保險人、受益人為不同主體,投保人解除合同未經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同意,當事人主張解除無效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投保人解除合同時,應當通知被保險人和受益人。被保險人、受益人或經被保險人同意的其他人向投保人支付相當于保單現金價值的款項后,要求承受投保人的合同地位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被保險人、受益人要求投保人向其賠償因保險合同解除造成的損失的,人民法院應根據被保險人與投保人之間法律關系進行處理。”我們看到,該條規定實質上是引入了日本及德國的介入權制度,即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可以通過支付保險現金價值的方式,給予債權人債務的實現,從而使保險合同繼續有效。而對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這部分金錢的支出,法律給予了其救濟渠道,即根據被保險人與投保人之間法律關系進行處理:如果與投保人只是基于一般的饋贈,則對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實則并無損失,當然也沒有要求投保人賠償的必要;如果有其他的法律關系,則按照其他的法律關系進行處理。可以看到,《保險法》對于投保人、被保險人及受益人均給予平等的保護,若可以直接強制解除人壽保險合同而提取保險現金價值,則對于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為了使保險合同繼續有效的救濟途徑則關上了大門,這樣的做法顯然與《保險法》保護所有保險合同當事人的初衷是相違背的。
保單現金價值是否可以被強制執行,現在司法實踐中確實認定不一致。在(2017)湘3101執1號案例中,湖南吉首市法院的做法可供一定借鑒。法院認為,被執行人李某在保險公司投保的是一種商業保險,其所能夠享受的現金價值,應以解除保險合同或者退保為前提,而李某作為投保人,既未退保,亦未提出解約,故其依法不能享受該保險的現金價值。法院作為公權力機關,不宜介入基于當事人自由意志的契約行為,即法院不能強制投保人退保或者強制解除保險合同……但該保險現金價值系被執行人李某可預期收入,為防止其在條件成就時轉移該收入,法院可依法對該收入予以凍結。
該案中,法院既防止投保人轉移財產,又保障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利益的初衷值得贊同,但是債權人利益可能會因保險事故或者生存保險金發放形式而無法在該保單中得到受償。尤其在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屬于受贈該保單的情況下,債權人的利益顯然被壓制在了被保險人和受益人之下。
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價值選擇,如果僅僅因為現在法律沒有強制規定而對于保單現金價值一概不予執行,是以債權人的利益優先還是以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利益優先?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限制被執行人高消費及有關消費的若干規定》(法釋【2010】8號)第三條規定:“被執行人為自然人的,被采取限制消費措施后,不得有以下高消費及非生活和工作必需的消費行為:……(八)支付高額保費購買保險理財產品……”保單現金價值尤其是理財型保險產品的保單現金價值,是現行法下可以執行的對象。但是直接強制解除保險合同而提取保單現金價值與《保險法司法解釋三》(征求意見稿)第二十八條規定似有沖突。
筆者認為,在債權債務關系和保險法律關系當中,利用公權強制介入保障私權的過程中,應當平衡兩者利益。在解除保險合同的程序中前置一個合理的程序,平衡債權人和被保險人、受益人之間的利益。為防止投保人轉移可預期的收到的保單現金價值,可先凍結該保單的現金價值,使投保人無法退保,在保險合同解除的程序上留足一定的空間保障被保險人和受益人行使救濟的權利。被保險人和受益人或被保險人同意的其他人可以選擇支付保單現金價值的相應對價,取得保險合同投保人地位,使得保險合同繼續有效,這樣既保障了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的權益,同時也可以滿足債權人的權益。但是,如果在相應的介入權期間,沒有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等支付保單現金價值相當的金錢的,且涉案保單并非被保險人或者收益人必要的家庭生活所需,則在已經給予保險合同的被保險人和受益人相應的救濟途徑的情況下,解除人壽保險合同從而提取保單現金價值償還投保人債權可能較有利于平衡債權人和被保險人、受益人之間的利益。
江蘇高院在2018年7月9日發布了《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被執行人所有的人身保險產品財產性權益執行的通知》,該通知對于保單強制執行在實務中的操作原則提供了很好的范本:
其一,該通知明確了歸屬于被執行人的人身保險產品財產性權益可以依法被執行,上述財產性權益包括依保險合同約定可領取的生存保險金、現金紅利、退保可獲得的現金價值(賬戶價值、未到期保費),依保險合同可確認但尚未完成支付的保險金,及其他權屬明確的財產性權益。
其二,對于債權人無法查清被執行人的保單號和保單詳細情況的,法院可以依照該通知的第二條“出具本人工作證、執行公務證以及協助執行通知書等法律文書”前往查詢;如果是律師查詢的話,務必攜帶所函、律師證和法院開具的協助執行通知書。

其三,保單詳細內容的查詢范圍包括人身保險產品的合同編號、名稱、類型、購買日/到期日、產品狀態、退保可獲得的現金價值(賬戶價值、未到期保費)、產品對應的回款資金賬戶、聯系電話等信息,并同時在協助執行通知書上告知保險公司止付該保單于債權人以外的人員。
其四,在平衡債權人和被保險人、受益人之間的利益上,該通知的第五條明確規定:“投保人為被執行人,且投保人與被保險人、受益人不一致的,人民法院扣劃保險產品退保后可得財產利益時,應當通知被保險人、受益人。被保險人、受益人同意承受投保人的合同地位、維系保險合同的效力,并向人民法院交付了相當于退保后保單現金價值的財產替代履行的,人民法院不得再執行保單的現金價值。被保險人、受益人未向人民法院交付相當于退保后保單現金價值財產的,人民法院可以要求投保人簽署退保申請書,并向保險公司出具協助扣劃通知書。投保人下落不明或者拒絕簽署退保申請書的,人民法院可以直接向保險公司發出執行裁定書、協助執行通知書,要求保險公司解除保險合同,并協助扣劃保險產品退保后的可得財產性權益,保險公司負有協助義務。投保人未簽署退保申請書,保險公司依人民法院執行裁定解除保險合同、協助執行后,相關人員因此起訴保險公司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該規定即是介入權的引用,在充分維護債權人的情況下,也給予了被保險人和受益人選擇是否出資而繼續維系保險合同的選擇權,達到了債權和保險目的的雙重平衡。
綜上,人身保險中不僅僅是保單現金價值,也包括所有可歸屬于被執行人的財產性權益,通過司法程序被強制執行,具有法律依據和實際的可行性。在實際操作中,應當注意保單詳細信息的查詢途徑,而后需要厘清可歸于被執行人的財產性權益。最后,應當充分保障和平衡債權人與被保險人、受益人之間的利益,在執行過程中,給予被保險人和受益人充分的選擇權,即是否以相當于退保后保單現金價值的財產換取投保人的權益,從而以符合現行法律規定(退保后現金價值屬于投保人)的方式完成執行,從而在執行與保險交錯的領域充分保障各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