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輝,秦 勤
(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新中國”一詞在當下已成為日常用語(1)“新中國”現多指1949年由中國共產黨領導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基本可將二者視為同義詞。事實上,自晚清以來,不同政治團體與個人皆對“新中國”有所主張,然而全面分析“新中國”概念的產生以及流變非一篇文章所能完成,故本文僅探討抗戰時期中共的“新中國”構想。,而就目前所見,康有為應是它的最早提出者。在民族危機、文化危機以及政治危機的糾葛纏繞之下,康有為慨嘆:“既審中國之亡,救之不得,坐視不忍,大發浮海居夷之嘆,欲行教于美,又欲經營殖民地于巴西,以為新中國。”(2)康有為:《我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頁。此后,眾多志士仁人多能承繼先賢余緒,借“新中國”概念傳達救國理念與改造社會的理想,作為國家利益與民族復興代言人的中國共產黨(以下簡稱“中共”)亦在此列。可以想見,隨著社會的進步,這一詞匯必將更加深入人心。但現實生活中的泛化使用事實上消隱了“新中國”一詞內中豐富的深層意蘊,即透過“新中國”之遞嬗而體現出的時代背景和社會變遷。全面探討這一問題固非一篇文章所能勝任,故本文擬著重就中共國家紀念話語中的“新中國”構想加以分析。具體而言,抗戰時期的國家紀念日是指由南京國民政府規定、地方政府和普通民眾參與、為紀念已發生的重大事件而舉行周期性紀念活動的特定日期(3)關于“國家紀念日”概念,詳見郭輝:《國家紀念日與現代中國(1912—1949)》,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6頁。“國家紀念日”亦被稱作“國定紀念日”,我們參照習慣用法,統稱為“國家紀念日”。關于南京國民政府設置的國家紀念日,詳見郭輝:《民國前期國家儀式研究(1912—1931)》,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204頁。。在國家紀念日前后,中共也同樣參與到相關活動中,并在此間傳達出與國民政府不同的紀念話語,呈現出“一題多表”態勢,其中尤具典型意義的便是得到中共深刻闡發的“新中國”構想。
“新中國”構想是抗日戰爭期間中共提出的重要概念,對此學界已有所關注。張旭東《中國共產黨“新中國”話語體系的演進》一文(4)張旭東:《中國共產黨“新中國”話語體系的演進》,《人民論壇》2019年第15期。,梳理了中共自成立以來不同時期的“新中國”構想,其中對抗戰時期“新中國”構想亦有所涉及。相對而言,胡國勝《中國共產黨“新中國”符號的話語建構與歷史》一文(5)胡國勝:《中國共產黨“新中國”符號的話語建構與歷史》,《黨的文獻》2017年第1期。,較為詳細地分析了“新中國”內涵的具體演進過程。此外,金沖及、周良書、梁化奎、諶穎等學者亦從不同側面論及了“新中國”構想(6)詳見金沖及:《建國前夕毛澤東對新中國的構想》,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毛澤東百年紀念——全國毛澤東生平和思想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周良書:《“新中國”觀念的生成和國家形象的初步建構》,《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梁化奎:《“新中國”:黨在民主革命時期的訴求表達和傳播——以其在中共建黨紀念文本中的表現為主要考察對象》,《安徽史學》2010年第5期;諶穎:《觀念史范式下“新中國”的誕生——抗美援朝與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的建構》,《社科縱橫》2019年第8期。。不過總體而言,目前學界對“新中國”概念的細致考察仍嫌不足,尤其是對“新中國”構想的政治與社會價值,尚且缺乏應有的關注與深入研究。
抗戰背景下,中共處理兩黨關系的方式逐漸由軍事方面轉移到政治方面,“新中國”構想便體現出兩黨合作局面下的政治話語的契合與沖突,其中的“新”并非空洞的修飾詞而是兼具政治與意識形態的關鍵表達。值得注意的是,這一主張并非破壞統一抗戰大方針,而是為堅定國民政府抗戰意志、防止其妥協投降的更高層次的政治設想,內中所蘊含的實現民族解放的偉大目標則是一以貫之的。當然,隨著兩黨關系的合與分,中共在紀念話語中表達“新中國”構想仍透露出對國民政府政治體制的批評,借以增強自身的政治合法性,并團結更多力量應對日益嚴峻的抗戰形勢。本文擬從抗戰時期中共國家紀念日話語著手,分析該構想的內涵及意義,進而考察中共如何借助“新中國”構想的初步建構、廣泛宣傳以及深入詮釋的邏輯鏈條,成功地將民主改革以及民生幸福理念融入民族解放的敘述框架,進而實現抗戰動員之目標。通過解析這一構想在大時代中的價值,力圖展現中共在復雜局勢中的靈活政治應對。
“新中國”構想作為一種政治理念,其生成、發展及演變均與時局密切相關,也反映出近世中國激烈的社會變化。該構想是在民族危機、政黨力量變化以及思想文化傳統的共同作用下,為應對國民黨強勢話語而提出的,換言之,“新中國”話語或可折射出抗戰時期風譎云詭的社會現實、政治環境以及思想演變的過程。
首先,民族危機是“新中國”構想由以提出的根本動因。抗戰局勢是當時政治、經濟以及社會文化等議題中的核心因素,該構想根植于抗戰現實,并隨著局勢的變化而發生改變。民族危機是國人當時面臨的首要問題,因為民族解放壓倒一切。為守護中華民族“悠久的文化遺產底成果與民族人格和道德,為了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底建設以及為了整個世界人類正義底勝利,我們要堅決用自己底頭顱和熱血粉碎日寇底瘋狂野蠻的侵略戰爭”(7)《為維護中華民族與全人類的歷史文化而斗爭》,《抗敵報》1938年11月9日。,國人必須把抗日戰爭進行到底,“建立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以彌補中山先生終生不能施展他的建設計劃的遺憾”(8)艾思奇:《孫中山先生的哲學思想》,《解放》1938年第33期。。該構想中的民族主義成分既與中國革命傳統一脈相承,又與應對抗日戰爭中的現實危機密切相通,故而其中蘊含的民族意識是中國現代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催化劑(9)黃道炫:《戰時中國民眾的民族意識》,《史學月刊》2018年第5期。。
其次,中共力量壯大是“新中國”構想由以提出的組織基礎。中共自成立以來經歷了諸多困難,并逐步成長為一個有著明確政治目標及豐富政治經驗的成熟政黨。隨著力量的壯大和政治經驗的豐富,中共亦將自身的政治主張貫穿于“新中國”構想之中。中共曾經在共產國際的撮合下同國民黨展開合作,為國民黨“注入了共產黨的新血液,提出了三大政策,保護工農利益,才成就了北伐的偉業”(10)《國難嚴重中紀念國慶》,《晉察冀日報》1944年10月21日。,但因“沒有游擊戰爭的經驗,還沒有領導政權和軍隊的經驗,還沒有大革命的經驗,還沒有地下黨的經驗”(11)楊松:《辛亥革命與目前我國抗戰——雙十節二十八周年紀念的講演提綱》,《新中華報》1939年10月10日。,當時中共黨員以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這種黨內合作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中共黨員的身份認同,也消解了中共黨組織的凝聚力,最終導致大革命的成功僅是曇花一現。到抗戰時期,中共直接掌握了軍事武裝,所領導的八路軍與新四軍“抗擊著日軍百分之五十八,偽軍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兵力,六年來作戰大小三萬余次,消滅日寇近十萬人,八路軍新四軍在戰爭中已經發展到五十萬人”;此外,中共亦開辟了廣闊的革命根據地,在“華北、華中建立起許多抗日民主根據地,真正實行了三民主義,打下了真正民主共和國的基礎”(12)《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總司令朱德、副總司令彭德懷為紀念雙十節告淪陷區同胞書》,《晉察冀日報》1943年10月13日。。為數眾多的根據地逐漸成為“新中國”構想的“樣板”,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具體而言,中共最初在動員和團結民眾時所憑借的,無非是源自對革命理想的宣傳與建構,而隨著根據地的不斷擴大,逐漸建立起民主政治模式,昔日革命理想與現實施政日益契合,使得中共的政治構想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與說服力。根據地民眾“感受到了管理和秩序帶來的效率與公平,這是一個迥異于同時期其他政治力量的運作模式”(13)黃道炫:《抗戰時期中共的權力下探與社會形塑》,《抗日戰爭研究》2018年第4期。。因此,無論是豐富的政治經驗,還是強大的武裝力量,抑或是日益擴大的根據地等,諸多因素皆可視為中共展示施政能力以及政治框架設計的最好平臺。其中尤為重要的是,敵后抗日根據地成為國民黨統治區域的現實比照,民眾得以耳聞目睹國共兩黨執政能力的區別,在革命理想與現實比照的交相輝映下,大量青年從國統區和淪陷區奔赴陜甘寧邊區、晉察冀邊區等革命根據地。“邊區是抗日的民主的模范先進地區,是新中國的雛形。這里所說的新中國是指新民主主義的新中國,所以我們應該首先實行,而成為全國的模范。”(14)《邊區中央局關于政權問題的研究材料》,《中共陜甘寧邊區黨委文件匯集(1940—1941)》,北京:中央檔案館;西安:陜西省檔案館,1994年版,第561—562頁。通過根據地產生的示范效應,可以逐漸改變民眾心目中的印象,從而獲得民眾日漸廣泛的支持。
再次,三民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是“新中國”構想由以提出的思想基礎。中共坦承,新民主主義并非全然顛覆既有一切的革命方針,而是對三民主義的繼承與發展。在三民主義指導下,辛亥革命成功推翻了清王朝的專制統治,建立了中華民國。緣此,三民主義在民眾心中無疑有著崇高的地位,成為國人擔負歷史使命和完成革命事業的重要思想源泉。中共不僅肩負著抗擊日寇侵略、實現民族解放的歷史使命,還肩負著完成民主改革、建設民主政治的重要任務。為了實現兩大政治目標,在三民主義的基礎上,中共結合社會局勢而提出了“新中國”構想,可見二者有著明確的繼承發展關系,“只有中國共產黨人,則是真正地繼承了孫中山的革命事業,實現了‘三民主義’的革命理想”(15)王朝慶:《“中國化”思潮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思想的互動研究:以20世紀20—40年代為考察范圍》,《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8年第4期。。中國的“民主革命不能在舊民主主義范疇中完成,必須超出這個范疇,必須在新民主主義中去完成。繼辛亥革命而來的中國人民的斗爭,實質上就是它的繼續和發展”(16)《勝利在望國誕同歡 全國熱烈慶雙十 延安舉行盛大座談會》,《晉察冀日報》1942年10月13日。。該構想并非毫無基礎的空中樓閣,而是根植于中國的思想文化興替過程中,成為中共凝聚人心、動員民眾的重要工具。
最后,國民黨強勢政治話語成為“新中國”構想由以提出的現實契機。國民黨在紀念孫中山過程中刻意強調“新一元主義”,即“一個領袖、一個黨、一個主義”。國民黨“一方面神化先知先覺的國父,包括對紀念孫中山儀式的各種規定,營造對孫中山的個人崇拜等;另一方面刊布大量的闡釋三民主義的著作,意在使‘新一元主義’成為全黨乃至全民唯一的政治共識”(17)閭小波:《共識依賴:中華政治共識之傳承與更張》,《天津社會科學》2011年第1期。。所謂“新一元主義”,即國民政府試圖在孫中山逝世后,進一步突出蔣介石在國民黨與國民政府中的核心地位,尤其是到1943年3月,以《中國之命運》一書的出版為標志,更使這一意圖得以朗現。書中稱:“惟有三民主義為匯萃我整個民族意識的思想,更可以證明中國國民黨為代表我全體國民的要求,和各階級國民的利益而組織,為革命的惟一政黨。……所以抗戰的最高指揮原則,惟有三民主義。抗戰的最高指導組織,惟有中國國民黨。我們可以說,沒有三民主義就沒有抗戰;沒有中國國民黨就沒有革命。”(18)蔣中正:《中國之命運》,北平:北平時報社,1946年版,第77頁。國民黨旨在通過強勢政治話語確立自身在國家和社會政治秩序中的地位。有鑒于此,中共利用“新中國”構想來應對國民黨營造的強勢政治話語系統,便屬紀念話語中的應有之義。中共歷來高度重視與自身有關的重要紀念日,通過展開三八紀念、五一紀念、七一紀念等,以宣揚本黨的輝煌革命歷史,借此彰顯來自革命話語的正當性。此外,中共還有意識地運用本黨的思想資源對原屬國民政府的意識形態加以統攝,凸顯經由馬克思主義改造產生的新三民主義才是改變革命形勢的思想武器,是國共兩黨合作完成抗戰建國任務的正確方針(19)陳金龍:《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共紀念活動的歷史演進》,《黨史與文獻研究》2017年第1、2期。。要而言之,“新中國”構想在表達自身理念的同時借用了國民政府指導思想的某些合法性,在突出國共合作的同時也強化了自身的政治合法性。
綜上所述,“新中國”構想產生于抗戰現實,并因之而具有民族主義的鮮明特征;該構想運用于國共兩黨的政治競爭,并因之而具有民主主義(民主改革)的政治色彩。“新中國”構想是時代的產物,是中共的偉大創造。
“新中國”構想的提出源于時勢,其歷史演變亦與時勢關聯甚深。隨著戰爭局勢的發展以及國內政治力量對比的變化,“新中國”構想亦產生了諸如“中華民主共和國”“新中華民國”“新民主主義國家”等多種不同的表述。但無論何種表述,都無不彰顯著中共對現實政治的態度以及對民主改革的追求。透過對不同因素的細致分析,我們不難看到,“新中國”構想已逐漸成為判斷國共關系以及國內政局走向的風向標。當國共力量對比發生實質性變化時,該構想漸由政治斗爭的象征符號轉變成為增強中共影響力的政治砝碼,并日益深刻地影響著現實政治的走向。
關于國共兩黨合作建國的問題,抗戰時期的社會輿論中便有種種聲音,即如當時吳玉章在文章中所言:“有些人認為國共兩黨在抗戰時期能夠合作,抗戰后不能合作來建國,甚至有人說:‘抗戰失敗了,是日本人的天下,抗戰勝利了,是共產黨蘇維埃的天下。’”(20)吳玉章:《論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新華日報》1938年6月19日。此種輿論體現出部分國人對抗戰的兩種認識:一是消極看待抗戰前途,認為日軍的強大終將導致抗戰事業的失敗,中國將會淪為日本的殖民地;一是反對國共合作,認為即使通過國共合作而贏得抗戰的勝利,其最終成果亦將為中共所掌握。持上述觀點的人,他們的具體身份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兩種觀點無不反映了當時一部分人對抗戰前途的消極認識。針對這些觀點,吳玉章明確指出:“(國共兩黨)將因患難相共、艱苦同嘗而更加親密攜手地進行共同建國的工作,如果不幸而抗戰失敗,國共兩黨將為反對共同死敵而更加互勉之不暇,更哪里談得上誰打倒誰呢?”(21)吳玉章:《論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新華日報》1938年6月19日。他進而強調,反對國共合作的觀點難以成立,兩黨合作是抗戰局勢下的唯一選擇。
“中華民主共和國”構想深刻反映了抗戰初期的政治形勢。在日軍進攻勢頭甚猛的抗戰初期,國共兩黨為了救亡圖存,彼此都能夠調整方針、緩和矛盾,相向而行。為密切兩黨合作,中共主動放棄了建立蘇維埃政權的奮斗目標,轉而謀求推進“中華民主共和國”的建設。從“中華民國”到“中華民主共和國”,兩者有著因襲與損益的兩個面相。就因襲的一面而言,抗戰初期的中共,自建黨以來不過20多年的歷史,政治經驗還不豐富,而中華民國已建政有年,且已初步實現了政治體制的近代化,故而以“中華民國”為基礎,通過民主改革過渡到“中華民主共和國”,無疑是一條極具可行性與現實性的路徑,華崗即認為“中華民國”實際就是“中華民主共和國”的縮寫(22)華崗:《釋“中華民國”——為辛亥革命三十一周年紀念而作》,《群眾》1942年第18期。。就損益的一面而言,相較于“中華民國”,“中華民主共和國”的構想突出了“民主”二字,而將“民主”納入“新中國”構想,這并非隨意的政治行為,而是中共長期政治目標的再行確認。就當時國內的民族問題而言,華崗認為唯有通過實行國共合作建國的方針,才能“生長力量,爭得抗戰的徹底勝利,并使戰后的中國,成為獨立的、與各友邦發生平等互惠關系的新中國,而不再是殖民地半殖民地或附庸國;成為中華各民族自由聯合和統一和平的新中國,而不再是各民族互相仇視,內部紛爭的國家”(23)華崗:《釋“中華民國”——為辛亥革命三十一周年紀念而作》,《群眾》1942年第18期。。由此可見,國共合作是爭取對外求得民族解放和對內實現各民族關系平等的必然選擇,兩黨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故中共主張兩黨精誠團結,以推進合作建國目標的最終實現。
總的來說,“中華民主共和國”集中體現了抗戰初期“新中國”構想的內涵,可視為中共仍然主張在舊的政治體制上進一步推進民主改革,通過放棄原本的建政目標謀求兩黨合作的進一步加深,以應對日益嚴峻的民族危機。值得注意的是,中共并未放棄實現國家民主化的目標,只是在實現民主化目標的具體方針上作出了較大的調整。其后,隨著國共摩擦的日益增多和增強,中共才逐漸放棄了“中華民主共和國”的提法。
皖南事變成為“新中國”構想接軌于現實政治的重要因素。抗戰進入戰略相持階段以后,國共兩黨關系逐漸走向緊張和惡化,甚至爆發了直接的軍事沖突。1941年1月,新四軍在奉命北調過程中遭到國民黨軍隊的突然襲擊,軍長葉挺被俘,副軍長項英被殺,其他將士死傷無數,史稱“皖南事變”。這一事變深刻地改變了國共兩黨的關系,也標志著國民黨反共高潮達到了頂點。從此開始,中共利用不同機會和場合揭露和抨擊國民黨的倒行逆施行為,國家紀念話語遂也成為政治表達的重要媒介。透過紀念話語,我們可以深刻地觀察到,在局勢突變的情況下,中共通過調整自身的宣傳以達到反擊國民黨和堅持抗戰兩個目標的統一,在政治話語不斷展拓的過程中,“新中國”構想進一步融入現實政治,融入民主革命斗爭進程。
推進民主革命斗爭是“新中國”構想的重要內容。皖南事變后,中共向國民政府提出保障其他黨派和民眾的合法權利、加速推進民主進程的要求。朱德曾撰文指出,若“僅有革命軍隊,而且能打勝仗,還是不夠的,必須要有民主政權,否則革命即使勝利也是不牢固的”(24)朱德:《辛亥回憶》,《解放日報》1941年10月10日。。由此可見,中共認為軍隊革命化雖是建國的路徑之一,但關鍵仍在于推進政治民主化,故而每每借紀念話語,督促“當政的國民黨,特別是國民黨領袖蔣介石先生,順應民眾的要求,實現參政會的決議”,實行民主,“安定民生”(25)吳玉章:《以三個希望紀念辛亥革命卅周年》,《新華日報》1941年10月13日。。
隨著國共關系的日益惡化,在國共合作的表象下,兩黨已悄然展開了對未來政治架構的再設計。中共在應對國民黨軍事封鎖和日寇“掃蕩”的同時,日益清晰地看到國民黨倡導的所謂“革命事業”的不徹底性,故而借“新中國”構想傳遞自身的政治訴求。首先,就國家性質而言,“新中國”構想中的國體既非資產階級專政的國家,亦非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而是各抗日革命階級統一戰線的國家(26)周恩來:《民族至上與國家至上》,《新華日報》1941年6月22日。;既非歐美式的資本主義國家,也非蘇聯式的社會主義國家,而是新民主主義的國家。為實現這一政治目標,中共開展了政權建設(“三三制”政權)、經濟建設(大生產運動)、文化建設等,使各根據地呈現出一派與國統區迥然不同的熱烈景象,“延安不僅由一個邊緣小城上升為與重慶比肩的又一政治中心,而且代表了中國光明的未來”(27)閭小波:《從守成到能動:中國共產黨與民本主義的轉向》,《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1期。。其次,就經濟制度而言,“新中國”構想是要在農村實行“耕者有其田”,同時保護富農經濟;在城市,則提倡將敵偽控制的企業和壟斷企業收歸國有,同時扶助中小企業(28)周恩來:《民族至上與國家至上》,《新華日報》1941年6月22日。。“新中國”構想中的經濟制度,不論是保護農村中的富農經濟,抑或是接管城市中的敵偽企業,目的皆在于穩定經濟秩序,在不致造成較大波動的情況下,順利實現由戰時過渡到和平時期的經濟目標與任務。再次,就社會階層秩序而言,透過以上政治制度與經濟制度的雙重設計來壯大中間階層,為未來的中國培育廣大的中產階級,奠定良好的社會秩序。概而言之,中共通過闡發“新中國”構想,有助于爭取廣大小生產者的支持,進而開展廣泛的抗戰動員,爭取早日完成新民主主義的革命大業(29)《紀念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殉難三十一周年》,《抗敵報》1942年3月31日。。
隨著抗戰形勢的發展,中共的“新中國”構想已漸趨成熟。中共開始謀求與國內進步勢力展開合作,共同推進政治的民主化進程,并為此而提出了“立即召集各黨各派各界各軍各人民團體的緊急議事會議,改組政府與統帥部,建立聯合政府與聯合統帥部”的要求(30)《晉察冀邊區各界通電全國 響應改組國民政府和統帥部》,《晉察冀日報》1944年10月18日。,主張在新組建的國家機構指導下完成抗戰建國的使命。就是說,中共的“新中國”構想先是由“中華民主共和國”轉變為“新民主主義國家”,再由“新民主主義國家”轉變為要求改組國民政府和統帥部、建立“聯合政府與聯合統帥部”的現實政治訴求。
豫湘桂戰役的慘敗成為“新中國”構想由理想轉入現實的契機。1944年4月,日寇發動了打通中國大陸交通線的豫湘桂戰役,國民黨軍隊在作戰中屢屢失利,致使戰爭形勢不斷惡化,從而引起了全國各抗日黨派及廣大民眾的極大不滿。縱觀整個抗戰時期,中國軍隊敗于日寇的事件雖多有發生,但從政治影響來看,其他事件均無法與豫湘桂戰役相提并論。有鑒于此,中共敏銳地察覺到了時局的變化,指出:“在今年紀念第三十三屆國慶節的時候,也正是抗戰更艱難的時候,正面戰場節節敗退,民族危機較甲午戰后尤為嚴重。”(31)溫濟澤:《辛亥革命:甲午戰爭后的民族危機與滿清政府的專制統治》,《解放日報》1944年10月7日。為應對嚴峻的形勢,中共大力宣傳“新中國”構想,并號召全國一切進步力量共同推進民主運動,通過改組國民政府和統帥部進而建立“聯合政府與聯合統帥部”,逐步實現“新中國”構想由政治理想變為社會現實。
抗戰過程中,在國民政府領導下,國家的主權狀況并未得到好轉,反而更見沉淪,一次次軍事失敗和屠殺事件的發生不斷刺激著舉國上下敏感的神經。國民政府“連連打敗仗,或則一開即潰,或則不戰而潰,日喪一城,一天天向西南潰退。把中國的土地與軍隊,連同向人民勒索的血汗,向盟國索取的物資,一起送給日寇,造成日益深入的嚴重危機”(32)《晉察冀邊區各界通電全國 響應改組國民政府和統帥部》,《晉察冀日報》1944年10月18日。故而中共一再吁請國民黨放棄獨裁專制,加強國共及多黨合作,在此基礎上“成立各抗日黨派的聯合政府,徹底實行民主改革,動員全國一切力量,用到抗日戰爭中來”(33)溫濟澤:《辛亥革命:甲午戰爭后的民族危機與滿清政府的專制統治》,《解放日報》1944年10月7日。。簡言之,中共所主張的聯合政府的成立既是應對抗戰危局的選擇,亦可視為“新中國”構想之民主政治的嘗試。
隨著局勢的日漸惡化,中共直言,唯有成立各黨派聯合政府、廢除失敗主義的軍令和法西斯主義的政令,才是挽救目前危機的唯一正確方案(34)周恩來:《如何解決——雙十節講演》,《晉察冀日報》1944年10月17日。,也唯有“經過此項改革,中國始能全面地阻止敵人的進攻,并于最短期間配合盟國反攻日本人,而名符其實的中華民國,始能在歷史上第一次出現”(35)《今年國慶節意義重大 陜甘寧邊區決熱烈紀念》,《晉察冀日報》1944年10月6日。。在局勢危急時刻呼吁改組國民政府,其直接動因在于應對危機,而深層考慮則在于建立“名符其實的中華民國”即“新中國”。所以,在強大的現實邏輯引導下,該構想的現實性日益增強,其建構路徑也更加清晰,逐漸成為中共政治改革的目標與指向。美籍日裔學者福山曾說:“表面上看似堅不可摧的威權政府,底下已發生社會變化,新動員起來的參與者發泄不滿,因為政府沒有通過采用新制度制造渠道吸納他們。這個地區未來的穩定,將取決于是否會出現能夠引領民眾和平參與的政治制度。這意味著,開放政黨,開放媒體,廣泛討論政治問題,接受為政治沖突訂出規范的憲法規則。”(36)[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從工業革命到民主全球化》,毛俊杰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44頁。當時,表面強大的國民政府雖然維持了對政權的控制,但其政治肌體卻已是痼疾深重,中共呼吁改組國民政府和統帥部,反映了各抗日黨派和愛國民眾的共同意愿和呼聲,適應了歷史發展的大勢,是把“新中國”構想付諸實踐、挽救中國前途和命運的必然選擇。
總而言之,由“中華民國”轉入“中華民主共和國”,體現了抗戰初期中共在國共合作大局下對民主改革的追求。后來,隨著政治軍事形勢的變化和國民黨反共政策取向的日益明朗,中共認識到,寄希望于對“中華民國”的改造已經失去了現實的可能性,故而提出了建立“新民主主義國家”的主張,并對國家性質作了初步的設定。豫湘桂戰役之后,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了,國民政府以及軍事統帥部無法挽救軍事上的大潰敗,全國人民一致呼吁增加各進步黨派在政治和軍事領導機構中的數量,在此時代背景之下,中共的“新中國”構想遂由政治理想漸趨楔入現實,成為推動社會改造的重要力量。
在抗戰形勢相對穩定時期,國共矛盾日益尖銳,中共同時面臨著來自日寇和國民黨的武裝進攻與包圍封鎖。這種緊張形勢和氛圍自然會對中共的“新中國”構想產生影響,并成為中共關于這種構想實現途徑之思考的重要考量因素。1939年的雙十節來臨之際,楊松曾撰文指出:“在目前,我們只有堅持抗戰,反對妥協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我們才能達到驅逐日本出中國,建立三民主義新式中華民國之偉大目的。”(37)楊松:《辛亥革命與目前我國抗戰——雙十節二十八周年紀念的講演提綱》,《新中華報》1939年10月10日。他借雙十節紀念表達建立新式國家的目標,并直接闡明“堅持抗戰,反對妥協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是實現“新中國”構想的重要方針。
“堅持抗戰,反對妥協投降”是實現“新中國”構想的首要條件。周恩來曾明確指出:“新中國”是在“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革命戰爭中建立起來”的(38)周恩來:《民族至上與國家至上》,《新華日報》1941年6月22日。。故實現“新中國”構想的首要前提和任務就是打敗日寇。只有實現驅逐日寇的目標,才能最終使“有民國之名,而無民國之實”的中華民國真正成為獨立自由幸福的新民主主義共和國(39)《紀念雙十節》,《新中華報》1940年10月10日。。在國共關系緊張之時,中共借紀念話語強調抗戰的目的是“打敗日寇,爭取中國的獨立自由,建立新民主主義的新中國”(40)《辛亥革命三十周年》,《抗戰日報》1941年10月9日。。建立“新民主主義的新中國”的主張已隱隱有擺脫和打破“中華民國”之窠臼的思想意蘊和傾向。當然,在抗戰時期,表達不同的政治理想并非意味著國共兩黨分道揚鑣,在面對國民黨的挑釁甚至武裝進攻時,透過紀念話語表達出強硬的政治姿態,不僅有利于在維持國共合作大局的前提下對國民黨的倒行逆施予以反擊,也有利于爭取全國各進步力量的同情和支持。
革命先烈的犧牲精神是實現“新中國”構想的重要精神力量。該構想的實現需繼承無數先烈的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抗戰時期,先烈們“寧可犧牲個人的利益,去為民族謀利益;寧可犧牲個人的寶貴生命,以鮮血來培植民族解放底園地”(41)徐冰:《紀念黃花崗革命先烈》,《新中華報》1939年3月31日。,他們是民族的脊梁,是中華兒女的杰出代表。此之所謂“民族解放底園地”,指的就是沒有異族壓迫的新國家,故而革命先烈的犧牲精神不僅有助于鼓舞全民族英勇奮斗贏得抗戰勝利,它同時也是“新中國”構想得以實現的寶貴精神資源。與革命先烈敢于犧牲的斗爭精神相反的是妥協投降行為。紀念話語中強調指出,辛亥革命所以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于“以汪精衛……等為首的妥協派占優勢”(42)楊松:《辛亥革命與目前我國抗戰——雙十節二十八周年紀念的講演提綱》,《新中華報》1939年10月10日。。到了抗戰時期,汪精衛等漢奸更是“為了個人的利益竟公然叛變了民族利益,認賊作父,企圖把中華民族屈伏于日賊刀俎之下”(43)徐冰:《紀念黃花崗革命先烈》,《新中華報》1939年3月31日。。此外,中共針對隱藏在抗日陣營中的懦夫、汪精衛余黨以及一切主張對日妥協的人,呼吁最高當局必須下決心予以嚴厲打擊和徹底肅清(44)《以工作和勝利來紀念雙十節》,《新華日報》1939年10月10日。。通過弘揚先烈的犧牲精神,效法諸先烈“愈挫愈奮之意志”,堅決抗戰到底,“以達民族解放建設新中國之目的”(45)《黃花崗革命先烈紀念》,《新華日報》1938年3月29日。。
“堅持團結,反對分裂”是實現“新中國”構想的重要保障。從一定程度上講,國共合作是抗戰時期的中心問題(46)吳玉章:《以三個希望紀念辛亥革命卅周年》,《新華日報》1941年10月13日。。圍繞這一問題,中共在政治言說中強調了兩黨曾經的合作歷史,指出:“國共兩黨從前曾經合作,現在又能合作,由這兩個堅強的政黨來團結各黨各派以造成全民族統一戰線。”(47)吳玉章:《論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新華日報》1938年6月19日。國共兩黨的合作是贏得抗日戰爭的關鍵因素,也是“新中國”構想得以實現的重要保障。紀念話語中一再肯認,國共兩黨有著改造國家的共同政治目標以及共通的政治原則。
“改造國家”是國共兩黨合作的政治目標。抗戰初期,中共紀念話語強調維持國共合作局面以達成建設“新中國”的目標。1938年,國民黨頒布《中國國民黨抗戰建國綱領》,提出“抗戰必勝、建國必成”的目標,要求全國人民“捐棄成見,破除畛域,集中意志,統一行動”;中共同樣承擔著實現民族解放與建設民主政治的重要使命。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中國的三民主義者與馬克思主義者有共同的目標,便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建立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48)《紀念馬克思孫中山》,《新中華報》1939年3月16日。。中共特別強調“鞏固和擴大國共兩黨的長期合作,以戰勝日寇和建立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華民國”(49)《紀念孫中山與馬克思》,《新中華報》1939年3月13日。。在建立新中國的共同目標下,國共兩黨確實具有合作的基礎和可能。
“主義相通”是兩黨合作的政治原則。中共認為,馬克思主義與三民主義均有助于解決中國實際問題,“不但要解決中國問題,還要解決人類問題,需要共同努力,第一步國共合作建立統一戰線抗日,第二步精誠團結建設新中國”(50)《紀念馬克思孫中山》,《新中華報》1939年3月16日。。在中共紀念話語中,馬克思主義與三民主義并非截然對立,而是存在相輔相成的關系,尤其在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上,孫中山宣布實行的“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無疑是兩種主義融會貫通而成的極具現實指導作用的革命方針。既然兩種主義在大革命時期有過兼容與合作的歷史,故亦可鏡鑒未來,指導達成“新中國”構想。因此,在馬克思主義與三民主義的指導下,國共兩黨“在喚起民眾和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以求達到中國之自由平等上基本上是相同的”(51)《紀念馬克思孫中山》,《新中華報》1939年3月16日。,兩黨長期合作的目標亦可達成。
“堅持進步,反對倒退”是實現“新中國”構想的重要原則。抗戰期間的民生問題與爭取抗戰勝利的宏大目標相比,雖然有高下之別,但民生問題仍是爭取民心的重要途徑,內中尤為關鍵的是青年教育與民眾生計問題。民生問題既關乎抗戰現實,也關乎中共民本主義的順利實現。“中國共產黨一以貫之地堅持革命的民本主義,但明確放棄建立蘇維埃制度或工農民主政權,停止沒收地主的土地的政策”(52)閭小波:《從守成到能動:中國共產黨與民本主義的轉向》,《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8年第1期。,中共的多種舉措皆指向民生問題的解決,因為只有如此才能動員廣大民眾投身抗戰,使之成為實現“抗戰必勝、建國必成”與建立“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的重要保證(53)《雙十節國慶紀念宣傳大綱》,《新中華報》1938年10月5日。。
民眾教育是實現“新中國”構想的重要基礎。抗戰時期的民眾教育重在啟發民族意識。抗戰中青年們的英勇抗爭“是歷史上第一次最大的表現,它們正在努力建立一個新中國”(54)《青年把抗戰建國事業擔當起來——朱總司令在西青大會的講演》,《新中華報》1938年10月15日。。青年與“新中國”構想的實現關聯甚深,故中共尤為重視青年教育。皖南事變前,中共強調加強民族主義教育,以培養更多通曉民族大義的青年,從而為抗戰事業提供后備力量。皖南事變后,因國共關系日漸疏離,公民教育開始成為中共強調和關注的重點內容。中共認為,公民教育是“增進人民大眾政治水準與政治覺悟的推進機”(55)華崗:《釋“中華民國”——為辛亥革命三十一周年紀念而作》,《群眾》1942年第18期。,強烈反對國民黨以人民大眾政治認識的落后與知識程度的低下為借口拖延民主政治的展開。由民族主義教育向公民教育的轉向,無疑反映和體現了中共政治態度的變化,前者蘊含了服從國民政府團結抗戰的意味,后者則暗含了對國民政府實行獨裁專制、阻擋民主改革的反對和抨擊。中共直言,青年教育中存在“只注意知識青年,而對于幾千萬幾百萬的農民、士兵、工人青年,則反而忽視”的現象,號召把注意的中心“放到農民、工人青年的身上去,了解他們的生產情形,幫助他們提高在家庭經濟中,在部隊、機關、工廠的生產中的作用,發揚他們的勞動熱忱,推動他們的勞動熱忱。了解他們的學習情形,幫助他們提高學習”(56)凱豐:《紀念黃花崗與中國青年當前的任務》,《晉察冀日報》1943年4月1日。,使更多的青年能夠服務于整個抗戰建國工作。
綜上所述,隨著抗戰局勢的變化,中共不斷利用堅持抗戰、團結進步的話語來推進“新中國”構想的實現。這一路徑有著積極的現實意義,它既有助于實現民族解放的目標,亦有助于推進民主改革與民生進步。“新中國”構想的推進過程大致與中共領導的革命事業的進程相仿佛,二者有著密切的聯系。
中共的“新中國”構想擘畫于緊張的抗戰時期。在面臨民族和政治雙重危機的時代背景下,它既取法過去,又觀照當下,更著眼未來,并根據形勢的發展變化予以調整、充實和完善,而其根本追求,乃在于實現民族解放和建設民主政治。中共“新中國”構想的宣傳和實踐,對于抗戰時期民族和民主危機的解決,以及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均具有重大的積極意義。曾有學者指出:抗戰時期,中共“通過嚴密的組織,將政治力大力楔入社會的努力,已經初步在根據地搭建了中共希望創建的‘新社會’的雛形”(57)黃道炫:《抗戰時期中共的權力下探與社會形塑》,《抗日戰爭研究》2018年第4期。。此論可謂是深中肯綮。
對于抗戰時期中共的“新中國”構想,我們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作出基本的價值評判:
其一,“新中國”構想的產生與發展印證了國民政府主導的國家紀念日價值的日益稀釋。國民黨作為有著豐富政治資源的執政黨,從建政之初便格外重視“革命”資源的挖掘與闡發,以增強其政治統治的合法性。歷經近30年的反復宣講與儀式操演,國民政府所主導的國家紀念日的紀念體系日益完備,紀念儀式也日益豐富而細致。但豐富的外在儀式并不能自然地使其內在的資源得到充實,隨著紀念儀式的正規化與常態化進展,其紀念話語對民眾的吸引力卻日趨下降。因此,國民政府主導下的國家紀念活動導致了這樣一種現象:國民政府試圖借助國家紀念日不斷強化其在政治文化領域的話語權,而現實中的民眾卻愈發漠視甚至排斥這種常態化的操演。事實證明,這種對操演儀式的單純和過度的重視與講求難以達到增強民眾對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認同感之目的,強制推行的結果反而會適得其反,而中共的國家紀念活動與話語則進一步映襯和暴露了國民黨及國民政府紀念儀式與話語的缺陷。國民黨引以為傲的“革命”資源正不斷銷蝕,內中蘊藏的政治合法性價值也日漸消散。此外,抗戰結束后,國民政府試圖再次采用武力手段壓制其他黨派日益增長的政治需求,然而事實證明,這種過度依賴暴力手段解決問題的傳統思維和行徑,最終造成了國民政府的覆滅,中共則繼之而起,實現了“新中國”構想。
其二,“新中國”構想表征著中共政治經驗日益豐富。大革命失敗后,中共開始擁有了獨立的武裝和根據地,并開啟了局部地區的蘇維埃政權建設。可以說,中共在大革命失敗后,逐漸積累了相當豐富的軍事和政治經驗,從而為應對抗戰危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抗戰爆發后,隨著民族矛盾的日益加劇,中共率先改變政治斗爭的方針政策,提出了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主張。吳玉章稱,中共為團結全中國一切民族力量實現抗日救國的目標,主動將原來“為蘇維埃中國而奮斗的戰略方針,轉變到為中華民主共和國而奮斗的戰略方針”(58)吳玉章:《論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新華日報》1938年6月19日。。中共戰略方針的調整,直接體現在由軍事斗爭轉為政治斗爭,“新中國”構想則真切地反映了這一變化。中共借助國家紀念日所作的宣講無疑是國共合作背景下的得宜之舉,是在抗戰時局下對自身存在價值的成功彰顯。當然,中共對國民政府既非一味謳歌贊美,亦非徹底批判,而是根據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和全民族抗戰的需要,始終在發出理性而積極的聲音,從而不斷塑造和提升了自身的政治合法性。
其三,“新中國”構想為全國軍民指明了奮斗的目標和方向。日本侵略者的企圖在于“亡我國家滅我種族,使我中國領土變為日本強盜底殖民地,以便奴役壓迫與剝削我同胞,使我中華民族永遠忍受非人的奴隸底悲凄生活”(59)《為維護中華民族與全人類的歷史文化而斗爭》,《抗敵報》1938年11月9日。。當此之時,國內上至達官貴胄、下至平民百姓,無不擔憂抗戰前途,其中有的人為保全自身利益而畏葸不前,甚至不惜犧牲國家與民族的利益而賣國投降。危急關頭,中共提出“新中國”構想,而有了“新中國”構想的鼓舞和指引,全國軍民就可以堅定驅除日寇、收復故土的信心,就可以增添同仇敵愾、浴血奮戰的勇氣,就可以朝著光明的前途和美好的未來奮力前行。顯而易見,“新中國”構想無異于為黯淡時局下的低落士氣注入了一針強心劑,能夠起到振奮人心、提升士氣、凝聚力量、團結奮進的積極作用。
綜上所述,無論是實現民族解放,還是推進民主改革,抑或是促成民生進步,它們皆被納入了“新中國”的話語體系之中,中共借之實現了在國共合作抗日大局下促進國家政治民主化與社會民生進步化的政治目標。這種因時制宜的政治取向,無疑是中共走向勝利的重要法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