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結合我國《信托法》第二十二條及第四十九條可以看出,在信托設立后,受益人對于受托人的不當處分信托財產的行為享有撤銷權。現代意義上的信托法起源于英國,而后被各國所引進。信托受益人的撤銷權是基于受益人所享有的受益權。對于受益權的性質各國學者尚存分歧。在我國制度體系下,將受益權認定為債權更有利于信托制度與我國現有民法體系的兼容。在撤銷權的實現條件上,應基于信義義務理論對信托目的及受托人的管理職責進行充實。在實現程序上亦應有所調整。
關鍵詞:信托 受托人 受益人 撤銷權
中圖分類號:F016.3;D922.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2)04-057-03
一、信托受益人撤銷權的性質
信托受益人的撤銷權并非獨立于受益權之外,而是包含于受益權之中[1]。因此欲探究受益人撤銷權的性質,就必然繞不開對受益權性質的探討。對此問題學界眾說紛紜。尤其在大陸法系引進信托制度之后,囿于傳統的“一物一權”理論,對受益權的性質之爭尤為激烈。
(一)英美法系
現代意義上的信托法起源于英國,最早作為一種財產管理方式被稱為用益(Use)制度。該制度經由衡平法院的確認,并在長期的社會經濟實踐中發展而成為現今我們看到的信托(Trust)制度[2]。因此英美法系對于信托受益權性質的研究起步較早。對于信托受益人受益權的性質,英美法系學者的觀點可以總結為以下三種:
1.對人權說。英國學者梅蘭特(Maitland)即是持此種觀點的代表。他認為信托受益權集中表現在要求受托人按照信托的約定為受益人的利益進行信托活動,受益人的受益權只能針對受托人這一特定法律主體行使。因此受益權是一種對特定人的權利[3]。
2.對物權說。此種觀點由美國學者斯科特(Scott)提出。依對物權說,信托受益人之所以得以享有受益權,是以其對信托財產享有衡平法上的所有權為基礎。同時受益人的受益權可以追及到受有信托財產的第三人。因此應視信托受益權為一種對物權[4]。
3.折中說,亦即混合權利說。英國學者馬丁(Martin)持此觀點。結合前兩種觀點,將受益人權利看作是一種既包含對人權利也包含對物權力的混合權利[5]。
(二)大陸法系
信托制度之于大陸法系當屬“舶來品”。在大陸法系民法理論之下并無雙重所有權制度,而是嚴格遵循一個物只有一個所有權(一物一權)的原則。在引進信托制度后,對于大陸法系學者關于信托受益權的性質探討,主要可概括為以下幾種觀點:
1.債權說。該觀點從民法債權角度出發,將信托法律關系視為類似于委托人和受托人簽訂了一個“約定向第三人履行給付”的合同[6]。受益人是對受托人和信托財產享有債權之主體。雖然受益權中含有物權的追及性,表面上具有一定的物權效力,但其實質是債權之權能,是由債權所派生出來的救濟權能。
2.物權說。物權說從受益人享有撤銷權亦即信托財產具有獨立性等觀點出發,認為受益人不僅對信托財產有給付請求權,同時也享有物權性的權利,并非單獨的債權。
3.復合權利說,又名雙重權利說。此觀點是債權說與物權說的折中,該說將受益權視作兼具物權和債權的權利[7]。受益人對受托人就信托財產的收益享有請求權,這是債權之特征。同時受益人的受益權又可追及信托之外的第三人,因此這一權利具有物權特征。
4.新型權利說。該觀點認為對于信托受益權法律性質的研究,不應囿于傳統的權利劃分觀念,而應明確其作為財產權的特征與內涵,使之與其他民事權利相區別,將其作為一個獨立的概念來使用[8]。
(三)筆者觀點
我國民法體系在特征上更趨近于大陸法系。因此對于英美法系的衡平法上所有權與普通法上所有權的制度體系不能照搬照抄,而應在我國民法“一物一權”的語境之下對受益人的受益權進行討論,進而對受益人撤銷權的性質得出結論。
在性質上,筆者更傾向于受益權屬于債權范疇。首先,信托成立后信托財產即脫離委托人的控制,而由受托人接手進行管理和控制。在這過程中,受托人享有對信托財產的全部權能,因此其為信托財產實質上的所有權人。因而受益人對于信托財產無法再擁有第二個物權。其次,之所以有物債之爭,主要由于信托受益人行使撤銷權得以越過受托人,向第三人追及,具有物權的特征。然后追及第三人并非物權的專有特征,在特定情況下債權也有如此之效力。如民法上作為債的保全方式的債權人撤銷權,債權人即得越過債務人而向第三人追及。最后,承認受益權的債權屬性,并以受益人的撤銷權作為其受益權得以最終實現的保障,對于信托受益人的合法權益并無不妥。同時還有利于信托制度與我國法律體系的兼容,而不必創造出更新性的權利類型。
二、信托受益人撤銷權的行使前提
結合我國《信托法》第二十二條及第四十九條,在受托人違反信托目的處分信托財產,或違背管理職責、處理信托事務不當導致信托財產受到損失的情況下,受益人得以行使撤銷權,撤銷該處分行為。作為權利行使前提的“信托目的”與“管理職責”值得做進一步探究。
(一)“信托目的”之違反
信托關系是一種典型的信義關系(Fiduciary relationship),亦稱信任關系。凡是一方依賴另一方的關系,被依賴者對前者的事務擁有裁量權,處于影響他方財產利益之地位,均屬信義關系[9]。在信托中受托人對受益人負有信義義務。信義義務包括忠實義務與注意義務。受托人遵循信托目的進行財產處分即是忠實義務的要求。這一種義務又有兩個方面。積極方面,受托人必須以受益人的利益作為根本利益和唯一利益進行信托相關的活動;消極方面,受托人不能將自己的利益置于與受益人利益相沖突的立場。我國《信托法》禁止受托人將其固有財產與信托財產交易即是此項要求的體現。
對忠實義務的強調,不應僅流于形式,更要注重其內在的價值追尋。考察受托人是否違反信托目的,應從實質上判定受托人的行為是否真正侵害了受益人的權益,或至少產生了侵害法益的危險。而不是絕對地禁止受托人自我交易等行為,這也是保持信托靈活性的要求。正如日本學者樋口范雄先生所說:“忠實義務的效果不是單純的禁止,而是確保透明度。受托人對于受益人,應毫不隱瞞地提供信息”[10]。因此,受托人并非必然禁止自我交易,只要其有辦法以一種可靠、透明、客觀的手段進行之,并將交易信息完全披露給受益人,也未嘗不可。
(二)“管理職責”之違背
各國信托立法都對受托人的行為有所約束,這集中表現在對受托人管理職責的明確,我國也不例外。我國信托受托人的管理職責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1.禁止財產混同。我國《信托法》第二十九條明確表示受托人應避免將自有財產與信托財產混同。此外,《信托法》第二十七條規定受托人不得將信托財產轉為其固有財產。這是從不作為的層面對受托人的財產行為之禁止。
2.禁止自我交易,受托人自我交易排除了合同雙方訂立合同時討價還價的過程,而是使合同雙方競合于一人,一人交易當然無法“左右互搏”,因而難免會使一方的利益遭受損害。誠然,若基于雙方當事人的認可,對這種自我交易行為并無限制的必要。因此我國對此設置了除外條款,該條應屬管理性規范,而非強制性規范。
3.親自管理義務,委托人基于具有人身屬性的信任關系,對受托人進行委托,因此受托人對信托事務應親力親為,不得隨意拋給別人。當然,基于契約自由原則,對此要求也有例外,其一是信托文件另有約定,當事人在信托文件中對第三人代為處理部分信托事務予以授權。其二是有不得已的事由。受托人基于不可抗力的原因,強行要求其繼續對信托管理已無法達到信托目的,此種情況下經協商可以改變受托人。
如前所述,注意義務與忠實義務皆由信義關系所派生,二者的關系并非完全互斥,而是相互依存。基于注意義務與忠實義務的不同側重,可進一步對受托人的管理職責進行充實:
1.競業禁止,這也是避免利益沖突的內在要求,其中既包括受托人的利益與信托利益相沖突的避免,也包括受托人所受的委托之間相互沖突。競業禁止的管理職責是忠實義務的一種專門的表現形式,若受托人違反此義務造成了受益人權益的損失,受益人可行使撤銷權對其行為予以撤銷。如此可使“管理職責”更加周延。
2.公平義務,這也是旨在避免利益沖突之忠實義務的應有之義。當同一信托存在多個受益人時,受托人應公平對待這些受益人。在存在多個受益人的信托中,受托人罔顧其中某個或某些受益人的利益時,利益受損的受益人為維護權益,可以申請實現撤銷權,進而迫使受托人對財產進行重新分配。受托人的公平義務當屬其管理職責范疇,因此應以使受益人受有損失為前提。
3.節約成本,對信托財產的管領必然會有一定的成本,作為受托人,應盡量將成本維系在合理的區間。但所謂“合理”應采主觀主義,以受托人的能力為限,并結合客觀標準予以衡量,使之不得過分偏離。基于此,在對信托財產日常的管理、運營及維護中,應像一個經濟學上的理性人那樣錙銖必較,力求以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的利益,這是受托人謹慎義務的應有之義。
三、信托受益人撤銷權的實現程序
一個法律制度若要恰當地完成其職能,就不僅要力求實現正義,還須致力于創造秩序[11]。信托受益人權利的行使,必然要遵循基于此秩序實現的目標而創造的程序。
(一)向裁判機關申請
在我國法律體系之下,規定受益人的撤銷權依訴訟進行是較為合理的。受益人不得不對受托人直接行使撤銷權,亦不能直接及于第三人。如此既可以表面權利的濫用,從而保證交易安全,還有利于我國信托法與民法的步調保持一致。在受益人提起訴訟后,為避免客觀存在的訴訟周期可能造成的救濟滯后,應切實維護當事人申請訴前財產保全的權利。如此既可避免撤銷權的恣意,又可保障撤銷權目的的實現。以達到各方當事人之間利益的平衡。此外,相比于訴訟,仲裁作為解決爭議的方式具有諸多優點。允許仲裁作為解決撤銷權糾紛的手段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如此可緩解法院的辦案壓力,還能促進當事人之間糾紛的有效解決。
(二)當事人訴訟地位
在訴訟程序中,作為撤銷權主體的受益人當然為此撤銷權之訴的訴訟原告。信托受托人因其不當行為致使受益人的合法權益受到損害,因此在撤銷權之訴中應為被告。對于原告與被告的認定并無過多爭議。但委托人及相對人的訴訟地位仍有待明確。
基于信托財產的獨立性,信托設立后信托財產即與委托人相脫離,但在實質上,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不當處分亦是對委托人設立信托之初衷的踐踏。因此在受益人撤銷權之訴中,委托人作為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較為妥當。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又可進一步分為“輔助型第三人”和“被告型第三人”[11]。在受益人撤銷權之訴中,受托人應與受益人的利益趨于一致,在這之中無論如何都不應成為民事責任的承擔者。因而委托人在此訴訟中應被認定為“輔助型第三人”。為保證訴求最終得以實現,受益人可將受托人與相對人作為共同被告。若受益人未將相對人作為被告,法院應追加其為第三人。受托人的勝訴與否對相對人的利益影響很大,但其在訴訟中并無獨立的請求權,并且還有承擔民事責任的風險,因此按上述分類,相對人當屬“被告型第三人”。
(三)舉證責任適當倒置
在實踐中,受益人對受托人所為不當行為的舉證能力較弱,因此確有必要對受益人的證明責任予以適當減輕。若依據傳統的“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受益人恐將難以勝訴。因此在證明責任上,我國可適當借鑒美國經驗,以受托人所違反的信義義務作為證明責任的分配標準。在受益人主張受托人違反注意義務時,可將受托人的不當行為與受有損失之間的因果關系之證明責任倒置。當然,信托受益人的證明責任并非被完全免除,其在受托人違反信托目的為他人牟利、信托財產有所減少等方面仍然存有證明責任。
四、結語
信托受益人的撤銷權問題自我國《信托法》頒布以來一直爭議不斷,實務界及理論界對該項權利的行使前提、實現條件等問題多有探討,我國信托制度的完善任重而道遠。本文嘗試對受益人撤銷權問題予以解答,但仍有諸多不足。希望可在日后的學習與實踐中繼續探索,為我國信托業的長足發展貢獻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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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哈爾濱 150000)
[作者簡介:倪晨耀(1997—),男,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大學法學碩士研究方向:民商法學。]
(責編:若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