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存遠
(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9)
朱書陶文多見于東漢中后期,多出現在以長安、洛陽為中心的地區,尤其是洛陽周圍,特指用朱砂寫在隨葬的陶器腹部的鎮墓文,且其行文已成規律(圖1、圖2)。據何穎《試析漢晉時期朱書陶文的鎮墓功能》分析,其規律為以年號、月日、干支開頭,繼以死者鄉里和姓名,再寫慰藉性語言和冥幣等物品,再加上各種破除讖語,最后加上“急急如律令”或“如律令”等指示性文字,并總結其功能有“驅鬼辟邪”“解適(謫)”“注病”“解除生死之聯系”四種。①這四種不同功能的例子如下。

圖1 朱書陶瓶(圖片來源: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圖2 朱書陶瓶(圖片來源: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洛陽東郊史家灣村東漢墓中出土的朱書陶瓶上的文字:“永壽二年五月,直天帝使者旦□□□之家,填寒暑,移大黃印章,佼四時五行,捕取五□,豕之符晝,制日夜□□,乘傳居署,趏度閡梁,堇攝錄百鬼,□徯山主,致榮□,□□□旦女嬰,執火大夫燒汝骨,風伯雨師揚汝灰,□戍其上沒戍其下,秦其□汝,黃帝呈下,□神玄武,其物主者,慈石池、□建□。”②其通過借助黃帝和玄武的神力役使“天帝使者”“執火大夫”和“風伯雨師”來“攝錄百鬼”,以保平安為“驅鬼”作用。
陜西戶縣漢墓中出土的朱書陶瓶上的文字:“陽嘉二年八月己巳朔六日甲戍,徐。天帝使者,謹為曹伯魯之家移央(殃)去咎,遠之千里……何以為信?神葬厭(壓)墳,封黃神地章之印。如律令。”③
陜西寶雞市鏟車廠漢墓中出土的鎮墓瓶上的朱文:“黃河北斗主為葬者阿丘解諸咎殃,墓犯墓神墓伯……”
河南靈寶張家灣發掘了四座東漢后期墓葬中的兩座,分別出土了四件和五件朱書陶瓶,其中有四件字跡尚可辨識。這四件朱書陶瓶上的朱文形制相仿,均以“天帝使者”開頭,以“下當用著如律令”結尾。④
以上諸篇朱文是借助“黃神”“黃河北斗主”來役使“天帝使者”來安撫地祇。
陜西咸陽東郊漢墓出土的三件陶瓶上皆有朱文,每件陶瓶朱書文字分別為“天李子解尸注”和“大一六丁解虛星”。李朝陽解釋“天李子”代指北斗,而北斗在當時是主管死人和注鬼的天神,而“大一六丁解虛星”是指“太一神和六丁陰神解除由虛星帶來的死喪哭泣之咎”⑤。在此朱文中,釋咒者希望借助北斗、太一、六丁的神力來解除注病。
洛陽漢墓出土的延光元年(122)朱書陶瓶上的文字:“延光元年□□十四日。生人之死易解。生自屬長安,死人自屬丘丞墓。汝□干日生人,食三谷,無人。土生上,往□人。汝自祈。如律令。”這則朱文比較特殊,其役使,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勸解的對象是墓主,希望能解除生死之間的聯系。
由以上可見,這些朱文的效能被相信能夠發揮的邏輯是建立在人們能夠與執掌這一領域的存在進行溝通之上的,其后才能借取他們的權力來勒令其下屬協助自己驅逐鬼魅、安撫地祇、消除瘟疫,或通過其他手段來達到自己的愿景。
許多專家學者注意到,利用朱書陶瓶來進行鎮墓的下葬儀式的主持者是巫覡、方士或“道中人”,鎮墓文的形式也是模仿現實的文約契書⑥,但忽視了儀式的簽約對象是地下神靈,契約能夠得到行使的前提是信息的傳達。而之所以選用朱砂來書寫契約,也是因為人們相信其具有溝通人與他者(除了人之外的上帝、神、仙、鬼魅、地祇精怪或者自己逝去的親人)的功能。這種功能直到南朝時才被陶弘景提出,即“赤文洞神”。這些陶瓶中還會被裝上五石,在墓室中放在特定的方位,同時有一些陶瓶的朱文上還會寫上獻上“神藥”。
買地券始見于東漢,今陜西、山西、河北、河南、安徽、江蘇、浙江、遼寧等地均有出土,其中以西安、洛陽兩地出土最多。買地券多用朱砂書寫(也稱“丹書”)。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中所載的一篇建寧二年(169)的買地券很直白地解釋了使用丹書的目的:“建寧二年八月庚午朔廿五日甲午,河內懷男子王末卿,從河南河南街郵部男子袁叔威買皋門亭部什三陌西袁田三畝,畝價錢三千一百,并直九千三百,錢即日畢。時約者袁叔威,沽酒各半。即日丹書鐵券為約。”⑦丹書就是模仿現世的契約。丹書鐵契則可見于《史記》,《漢書·高帝紀》中講漢高帝與功臣盟誓時說:“又與功臣剖符作誓,丹書鐵契,金匱石室,藏之宗廟。雖日不暇給,規摹弘遠矣。”⑧契書的內容也用“丹”書寫,并以“金匱”盛之,置于“石室”,“藏之宗廟”,以體現其重視程度。更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記錄高帝初定天下,論功定封時,“漢興自秦二世元年之秋,楚陳之歲……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于是申以丹書之信,重以白馬之盟”⑨,此處“白馬之盟”與“丹書之信”并列,而“白馬之盟”指的是高祖與群臣殺白馬以血盟誓。并且在《淮南子·齊俗訓》中也有“故胡人彈骨,越人契臂,中國歃血也。所由各異,其于信,一也”⑩的記載。可見丹書與血盟的性質一致,都是借助儀式的手段讓書寫的內容被神靈見證,從而獲得有效性的保證。
《漢書》說王莽稱帝時提道:“謝囂奏武功長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圓下方,有丹書著石,文曰‘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王莽稱帝,需要一個超凡的上天的啟示。在王莽的行動中,他都企圖通過丹書的形式,配合井中出石、石上有文這樣“不合理”的現象,獲得神靈的允許,以借助其威嚴,將這種神圣性轉化為被選之人的合法性,而神靈認可的書面表達正是通過丹書的形式傳遞。這點從《大戴禮記》中對武王踐祚的描述也能看出,據其記載,武王踐祚問道于師尚父,“‘昔黃帝顓頊之道存乎?意亦忽不可得見與?’師尚父曰:‘在丹書,王欲聞之,則齊矣!’”?,被神化的“古先王之道”也用丹書的方式繼承下來。《說文解字》在解釋“”時道:“籀文‘繒’,從宰省,楊雄以為漢律祠宗廟丹書告。”由此可以看出祠宗廟時也需要借助丹書來與神化的先祖溝通。可見丹書鐵契并不是對官府行政模式的單純模擬,朱砂能溝通神靈的功能依然是一種顯性的認識,并沒有隱退到一種模式化的行動之后。從從上文所提建寧二年買地券的交流對象也可以看出,購買土地的對象正是逝者“袁叔威”。
洛陽東漢光和二年(179)王當墓出土的買地券的溝通對象則更能說明這種功能性:“光和二年十月辛未朔三日癸酉,告墓上墓下墓中央主士,敢告墓伯、魂門亭長、墓主、墓皇、墓□:青骨死人王當……如律令,券成。田本曹奉祖田,賣與左仲敬等;仲敬轉賣王當、當弟使偷、父元興。約文□□,時知黃唯、留登勝。”?其溝通對象不僅是不僅是地下土地的原來所有者“曹奉”和“左仲敬”,還有“墓上”“墓下”“墓中央”的各路“主士”,包括“墓伯”“魂門亭長”等人。
郗文倩認為買地券和鎮墓文可以放在同一文體序列中觀察,不同的文體各有其特殊功能,但從最本質的功能性上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它們都是“不同時間、不同地域的人們就以某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字形式來表達自己對冥世基本的理解和信仰,并盡量用彼時彼地所認定的最為重要的方式對陰陽兩界的平衡進行干預,對自己和他人即將進入的地下世界的生活作盡可能穩妥的安排”?。如其所言,不論是朱書陶瓶上的鎮墓文還是買地券上的朱書,都應注意它們的溝通對象都不在現世,或者說墓主人生前生活的世界,需要通過朱砂來書寫這些信息,使之得以轉化,區別于現實。當然也有模仿官府或民間契約的形式而使用朱書的可能,但不論官府文書還是民間契約,也需要借助朱砂來展現其神圣性。
朱書能與神靈交流的功能在先秦時期被承續了下來。從《左傳》中記錄盟誓的場景中可以看到,魯僖公二十八年,寧武子與衛君臣盟誓時:“天禍衛國,君臣不協,以及此憂也。今天誘其衷,使皆降心以相從也。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扦牧圉?不協之故,用昭乞盟于爾大神,以誘天衷。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行者無保其力,居者無懼其罪。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糾是殛。”?作為保證盟約效力的見證者便是“明神賢君”。
襄公與諸侯盟誓的場景說:“凡我同盟;毋蘊年,毋雍利,毋保奸,毋留慝,救災患,恤禍亂,同好惡,獎王室。或間茲命,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生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國之祖,明神殛之。俾失其民,隊命亡氏,踣其國家。”?盟誓的對象即是“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生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國之祖”。
叔向說服齊王談到會盟時說:“是故明王之制,使諸侯歲聘以志業,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以示威,再會而盟以顯昭明。志業于好,講禮于等,示威于眾,昭明于神。”?此處“盟”的見證者也是神。
而參看出土的侯馬盟書(圖3)則可以確認在這一時期盟約確實會用朱砂書寫。?

圖3 侯馬盟書(山西博物院藏)
也有文獻直接闡明了這種功能性。《史記·趙世家》中記載,趙王襄子受晉、韓、魏三國之圍,受余霍泰山山陽侯搭救,山陽侯與襄子溝通的方式也是借助朱書:“親自剖竹,有朱書曰:‘趙毋卹,余霍泰山山陽侯,天使也。三月丙戌,余將使女反滅知氏……南伐晉別,北滅黑姑。’襄子再拜,受三神之令。”?
并且這種被神靈見證、監督而產生的約束性已經從盟約擴散,在需要一個潛在第三方監督以保證內容會被遵守的情況下,也開始用朱書書寫。
《左傳》中有一段記載裴豹的文字:“初,裴豹奴隸也,著于丹書。欒氏之力臣曰:‘督戎國懼之。’裴豹謂宣子曰:‘茍焚丹書,我殺督戎。’”?在這里朱砂被用來書寫記載犯人信息的官方文書,而裴豹則相信,需要焚毀記載他奴隸身份的丹書,而不是改換姓名,叛逃出國,來改變他奴隸的身份,背后也就是因為丹書所具備的見證性。
因為丹書有與神靈溝通的功能性,且使用時間長久,丹書本身就被賦予了神圣性,這從《史記》對陳勝吳廣起義的記錄中就能看出來:(陳勝)“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
《呂氏春秋》則有“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烏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其記載的是《禮記》中周文王受命作周之事,《毛詩注疏》中解釋“文王受命作周也”“受箓者,即所謂受丹書,王命之箓也”?。此處的丹書由火赤烏銜來,火赤烏和銜來的動作與丹書一起,建構了受箓的神圣色彩。這種神圣性在其后的漢代會與“天人感應”論結合在一起,進一步加強丹書的神秘色彩,這種神秘色彩正是基于朱砂的轉化功能,使被朱砂書寫的信息,可以被權威的第三方所見證。
注釋
①何穎.試析漢晉時期朱書陶文的鎮墓功能[J].文博,2013(3):28-33.
②蔡運章.東漢永壽二年鎮墓瓶陶文考略[J].考古,1989(7):649-652,661.
③禚振西.陜西戶縣的兩座漢墓[J].考古,1980(1):44-48.
④楊育彬,張長森,趙青云.靈寶張灣漢墓[J].文物,1975(11):75-93,107.
⑤李朝陽.咸陽市東郊出土東漢鎮墓瓶[J].考古與文物,2012(1):48-51.
⑥魯西奇.漢代買地券的實質、淵源與意義[J].中國史研究,2006(1):47-68.
⑦羅振玉.貞松堂集古遺文:卷十五:鉛券[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357.
⑧班固.漢書:卷一下[M].刻本.乾隆武英殿:41.
⑨班固.漢書:卷十六[M].刻本.乾隆武英殿:162.
⑩劉安.淮南鴻烈解:卷十一[M].四部叢刊景鈔北宋本:128.
?戴德.大戴禮記:卷六[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52.
?朱亮,余扶危.洛陽東漢光和二年王當墓發掘簡報[J].文物,1980(6):52-56.
?郗文倩.漢代告地書及其文體淵源述論[J].南都學壇,2011,31(3):1-5.
?左丘明.春秋左傳正義:卷十六[M].孔穎達,疏.
?左丘明.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一[M].孔穎達,疏.
?左丘明.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六[M].孔穎達,疏.
?張道升.侯馬盟書研究綜述[J].社會科學論壇,2010(7):161-165.張道升認為侯馬盟書的內容從總體上可以分為六類,分別是宗盟類、質委類、納室類、詛咒類、卜筮類和其他類,前三類都用朱書書寫,而詛咒類和卜筮類則用墨書,詛咒類都出于一〇五號坑,一共有13件。卜筮類發現了2件,不是正式的盟書。
?司馬遷.史記:卷二十三[M].刻本.清乾隆武英殿:623.
?劉績.春秋左傳類解:卷十二[M].明嘉靖刻本:364.
?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八[M].刻本.清乾隆武英殿:634.
?呂不韋.呂氏春秋:卷十三[M].四部叢刊景明刊本:88.
?孔穎達.毛詩注疏[M].毛亨傳,鄭玄,注.南昌學府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本.1755(清嘉慶二十年):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