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本文以唐代帶翼石獅為例,淺析同時期石獅造型的發展演變、藝術特色及其背后所蘊含的時代文化內涵。作為唐代蹲獅的典型代表,“望天吼”“飛天羽翼”體現出佛教本土化與中國傳統神話的結合,而盤長紋首次出現在我國的石獅造型雕刻之中,呈現出特定時期的社會文化內涵。
關鍵詞:唐代石獅;造型藝術;文化內涵
獅子是我國傳統石雕藝術中喜聞樂見的題材,但獅子并不是中國本土的產物,作為從西域引進的物種,獅子從東漢開始進入中國[1],如今已經有2000多年的歷史。人們篤信獅子在佛教中的地位,又認為它能夠震懾鬼神、辟邪祈福,于是其造型逐漸出現在雕塑和裝飾當中,散發出鮮明的主觀表達意味和濃郁的民族文化特色。其既來源于現實生活中的動物原型,又遠高于現實生活中的自然形態,且在時代發展過程中,自然圖式服從于藝術圖式,獅子的藝術造型逐漸被納入中國文化系統之中,汲取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髓,又加以兼收并蓄,由此,渾厚博大的藝術圖像符號沉淀為中華民族傳統的精神標志和象征標識。在眾多藝術題材中,石獅雕塑形象獨樹一幟。這些造型各異的石獅最早出現在漢代帝王、貴族、官員等的陵墓前神道兩旁具有護衛性質的石刻群中,在唐代達到興盛。在山東省高密市博物館就存放著這樣一對唐代石獅(圖1),其因歷史悠久、造型古樸、雕刻精美、威猛霸氣,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和藝術價值,因而被評定為國家一級文物。
一、高密市博物館館藏唐代石獅的基本情況
1995年,這對唐代石獅出土于高密市密水街道譚上村北,為石灰石質,高90、最寬處44、縱44厘米。呈蹲坐狀,昂首挺胸,傲視上空,怒目四視,張口怒吼,胸部及四肢肌腱強勁有力、結實剛挺,自上而下散發著雄強不羈的霸氣。從整體上看,首尾協調,振奮挺拔,攝人心魄,令人望之生畏,在畏懼中又油生出幾分景仰。
唐代中期以后,唐代石獅的代表風格初步固定下來,由行走式轉變為蹲踞式,氣勢磅礴[2]。這個時期的石獅頭部用料巨大,鬣毛排列成螺卷狀,雕刻技法更顯成熟,且在細節處加強了刻畫。從整體來看,唐代石獅的體積都比較大,體型飽滿而穩固。因體量大小不同,表現出的氣勢也不同。體量大的石獅,首先從視覺空間的體積感上就有一種壓制感,能夠達到彰顯主人身份地位和震懾嚇退鬼魅的目的。從姿態上看,石獅主要有走獅和蹲獅的區別。其中,蹲獅身體往前傾,前腿往后收,獅頭的體積越來越大,幾乎占據了整體造型的三分之一,面部由舌頭外露向張嘴露齒轉變[3]。這對獅子顯然是唐代蹲獅的典型代表。
二、高密市博物館館藏唐代石獅的造型藝術特點及其文化內涵
(一)“望天吼”造型生動傳神、方圓并蓄、動靜結合
高密市博物館館藏的這對唐代石獅子,不僅造型寫實,而且采用洗練的圓雕手法,利用大的團塊塑造形體,保留了石材的整體感。頭上飾角、肩上翅膀以及身上花紋都已不見,僅在局部和表面采用線刻和浮雕的手法,對一些細部特征進行了一些畫龍點睛的處理,中國傳統造型藝術中的表現手法得到了充分的運用。其使用的石料,雕刻之前是較完整的長方體,雕刻工匠循石造型,利用石料的體積大小和自然特性來進行構思雕刻,物盡其才,盡顯石獅的粗礪渾厚。石獅身體的團塊感與四肢鬃毛的線條感相結合,既飽滿穩定又細致優美。整體造型不再像漢代石獅那樣講求寫實逼真,也不再以平地上的走勢為主,漸漸轉變成為規整的蹲式[4],反映出唐代凝練厚重的審美風格。
除陰刻祥云外,這對石獅的整體和各部分形態也處理得非常好,優美、威武,符合當時人們的理想圖像期待。如整個姿勢呈蹲立狀,頭高昂,雙目圓睜,作朝天吼狀,形似“望天吼”,亦稱“獅子吼”,將猛獸發出呼號時的動態和口型刻畫得生動傳神。蹲式靜穆莊嚴,吼聲振聾發聵,這種動靜結合的表現方式大膽創新。石獅四肢承重保持穩定,后坐力蓄勢以待。從側面看,獅頭昂首向天,上身前傾,仿佛下一秒就要往前撲倒,呈現出昂揚的運動態勢,營造出高不可攀的視覺感受,欲動先靜,靜中蘊動。石獅胸部變扁平,胸部鬃毛淺刻,有平行波浪紋飾。圓弧線鐫出寬大嘴型,頜下淺刻數縷胡須,齊刷刷垂直。其中,頜下有須也是唐代石獅的典型特征。石獅背部鬃毛分梳兩側,正中自上而下,從與耳齊高處沿脊梁骨一直到尾部,共七個圓球,連續排列。尾部分股卷曲,呈多個螺旋球狀、波浪狀,動感十足,所刻線條既簡潔又精細,流暢自然。背部與踏座幾乎垂直,背部與頭部夾角變大,幾乎成平角,頭部鬃毛與背部過渡不明顯,顯得石獅整體特別的剛直。石獅的踏座為長方形臺體,前面凹進,與石獅整石雕鑿相連,這些都與唐代石獅大氣飽滿、威武雄強的時代風尚相符,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欣賞價值。方圓并蓄的造型風格在這對石獅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彰顯大唐威武雄壯的盛世氣概。
(二)“飛天羽翼”承載世俗審美,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融合
2000年前傳入中國,入鄉隨俗后的獅子造型藝術與中國傳統的升仙神化思想相結合,出現了獅形翼獸的形象,承載著人們護佑平安、辟邪驅惡的美好愿望和情感寄托[5],之后便一直流傳下來。比如模仿飛鳥羽翼,讓獅子具備“飛翔”功能的翼,曾一度是漢代石獅造型中翼的主要表現形式[6]。不同于西方翼獅的展翅飛翔狀,中國獅子的翼常收斂附在肩肋旁,這也是東西方傳統文化的差異表現:內斂低調與外放張揚。這種帶翼神獸有一種超越自然的神性美,具有神秘的傳奇色彩。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隨著世俗審美和社會思想的取舍,肩上帶翼的造型手法逐漸消失,但在高密市博物館收藏的這對唐代石獅上,在前腿和背部的連接處依然保留有用陰線雕刻似翼的祥云,說明它們仍舊保留著漢代石獅的某些特征,石匠們手下錘鑿刀鏨出的石獅仍然被賦予了神秘超強的能量,承載著羽化升仙的理想,這種時代思想影響著同時代石獅的藝術造型與表現手法。造型有異,但實質相通,體現了漢代石獅向唐代石獅的一些過渡性造型特征。雙翼的裝飾紋樣簡約概括,陰刻線條圓潤自然,與腿部的回圈紋上下呼應,有著浪漫主義的夸張風格。進入唐代,中西方交流繁盛,獅子被作為貢品進獻給大唐,這也使得獅子的形象更加具體可視,匠人對獅子形貌的刻畫更為現實。該對石獅腿部外側的回圈紋樣、背部兩側散披的毛發紋飾,是唐代獅子的典型寫實造型表現手法,與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唐三彩加藍獅形燭臺(圖2)為同時期作品。
(三)盤長紋飾首次出現,體現多元文化融合
在這對唐代石獅的尾部,盤長紋式樣首次在獅子雕塑上出現,這在北方地域的獅子雕塑上是從未有過的。由此可見,當時的匠人開始受到民間傳統吉祥圖案和表達美好訴求的審美意蘊的影響,也受當時社會上廣泛傳播的佛教文化影響。社會文化交流、意識形態傳播的空前繁榮,帶來裝飾美術風格的多元化、包容性。盤長紋是起源于中國民間的古老紋樣圖案,源于繩藝,一條線回環往復,無始無終,頭尾相接,連綿不斷,既用來寄托中國傳統文化中福壽綿長、諸事順遂、財運不斷、子孫萬代的祈福思想,又與佛教中永恒不滅、生生不息的教義境界相契合。這對唐代石獅的造型“望天吼”寓意佛法春雷震蕩,紋飾盤長紋則象征佛法“回環貫徹、一切通明”,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與佛教入土中原后互相碰撞、融合的結果。從出土文物和歷史文獻中可以了解到,盤長紋符號最早可追溯到6000年以前的新石器時代彩陶器上的漁網紋[7]。戰國時期銅器上的結法紋飾具備了早期盤長結的形態,已成為較為成熟的紋樣。漢代畫像石、畫像磚上開始出現盤長紋作為部分的圖像,體現當時人們樸素的裝飾思想。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動蕩,藝術風格交融混合,盤長結紋飾在延續秦漢風格的基礎上有所繼承。發展至唐代,盤長紋常見于金銀器、服飾、雕塑上,工藝精美,交織纏繞,華麗純熟[8],并且逐漸發展成為一種重要的紋飾圖式符號,成為“佛教八寶”之一。隨著政治的統一和民族的融合,新興的社會意識形態和創新的藝術思想隨之興起。根據紋飾樣式判斷,此對唐代石獅不僅受南北朝時期不規則連接的藝術創作風格影響,還明顯帶有唐代時期的特點。
(四)線條運用陰陽并濟,虛實結合
在這對唐代石獅身上,線條的運用也是一大藝術特色。細觀其頭部、眉鼻嘴等重要部位,刀法利落,線條清晰流暢,毫不拖泥帶水,在重要部位的交匯位置形成了極其明晰的線條。在中國雕塑中,線的表現手法比體積和結構的表達更為直觀動人。在立體空間中,線則是形體概括的結果。石獅頸部與兩頜分界的線、四肢與軀體的線簡明地表示各部位的結構關系,在視覺上建構了整個形體的基本框架。塑造石獅的胡須、胸前鬃毛、腿部、羽翼、背部鬃毛、尾巴等部位的線條,有直有曲,各種線條有秩序地排列、交匯、組合,韻律感和流動感躍然眼前。線條概括提煉、刀法粗獷,注重重點的刻畫和突出。陰刻、陽刻這兩種手段交叉表現,前胸位置的平行波浪紋,一線之中有陰陽的變化,腿部和臀部剔除邊緣浮出主體再施以陰刻,線的運用更為豐富。線的本身形態在雕塑意義上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直線給人安寧、穩重之感,曲線則有起伏、運動之感;直線剛勁挺拔,曲線柔韌有力。圓雕、浮雕、線刻等不同手法自然混用,寫實與寫意、主觀與客觀高度結合。線條的其他部分留白,空白處更有意味,正如老子所說的“有無相生”“虛而不屈,動而愈出”[9],虛實結合。因為石材的天然肌理感,能夠表現猛獸皮毛粗糙的質感。該對唐代石獅雖不像陵墓石獅那般高大威武,承載皇家風范,但亦掩飾不住其威武雄強的精神力量,展現出盛唐的大國氣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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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喬暉(1983—),漢族,山東高密人。碩士研究生學歷,美術學專業,文博館員,研究方向:基層博物館館藏文物保護與陳列展覽、現當代美術作品研究、博物館社會教育活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