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侃
摘要:回憶性散文是統編版中學語文教材中的常見文體。對回憶性散文的咀嚼品讀應關注“回憶性”這一文本特征。通過探討《秋天的懷念》這一經典文本中呈現的“細節悖論”,關注時間流逝形成的回憶視角對作者寫作產生的影響。回憶視角下形成的“細節悖論”可作為回憶性散文教學的獨特角度。
關鍵詞:《秋天的懷念》;回憶性散文;細節悖論;細節描寫
《背影》《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藤野先生》《阿長與〈山海經〉》《秋天的懷念》《老王》等經典回憶性散文含蓄雋永、意旨遙深,值得反復咀嚼品味,在中學語文教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回憶性散文的品讀應基于文體基本特點,體現“回憶”的獨特魅力。在回憶性散文的教學中,可以從“回憶與細節”這一視點進入,關注回憶性作品獨特的“細節悖論”現象,指導學生理解回憶性散文中細節呈現方式的特殊性,探究其背后的成因,從而在立足文體特征的前提下,深入感受回憶性散文的獨特魅力。
一、回憶性散文中的“細節悖論”
《秋天的懷念》是一篇經典的回憶性散文,讀者通過品讀作者對母親生前神態、動作的細節描寫,理解這位母親艱難、痛苦的處境,感知這位母親細致、隱忍的形象,進而深刻體會時過境遷后作者的自責、愧疚之情。母親當初的“苦”與兒子如今的“悔”,由文本中豐富的回憶性細節體現得感人至深。
然而,若以批判性閱讀的姿態重新審視《秋天的懷念》一文,讀者會發現文中不少細節描寫蘊含的情感色彩與作者彼時彼刻的情緒狀態存在著某種矛盾,出現了一個有關回憶性散文材料呈現的“細節悖論”:
如果文中描寫所呈現的諸如“悄悄地躲出去”“偷偷地聽著”“悄悄地進來”“眼邊兒紅紅的”“憔悴的臉色”“央求般的神色”等豐富細節是對曾經存在的事實的真實再現,那么,我們就有理由認為“在當年與母親共同生活的過程中,作者已對母親之苦有了充分細致的關注。并且,作者的關注是如此之細,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多年后作者仍能夠清晰地回憶出當時的場景。”如果作者當時已經關注到了這些體現母親之苦的細節,甚至在頭腦中留下強烈印象,那么,恐怕就很難說作者當時是不關注母親之苦的。然而,如果作者當時已經關注到母親之苦,那么作者當時對母親的態度就近乎是有意的虐待折磨,這顯然不符合常情常理,也與文本中作者“沒想到”“不知道”等表述構成了矛盾,更與作者貫穿全文的悔恨之情不相吻合。
所謂“細節悖論”,就是回憶性散文中呈現的回憶細節與作者彼時彼刻所懷有的心境或所處情境構成了某種矛盾,從而使回憶性散文中細節的可靠性存在被質疑、被挑戰的可能。
“回憶性視角”這一闡釋路徑似乎并不足以為理解這一現象提供令人滿意的答案,畢竟視角的不同主要對作者的情感態度構成影響,難以對材料細節呈現提供較合理的闡釋。正確認識這一現象,需要對回憶性散文創作中時間要素對回憶與細節發揮的作用展開進一步的探討。
二、回憶對細節的“再發現”
幾乎所有的非虛構寫作都是在事件發生之后,因而,所有的非虛構寫作或多或少都是具有回憶性的。當人們使用“回憶性散文”這一概念時,實際上特指那些經過較長時間沉淀后創作的散文作品。
《秋天的懷念》一文創作于1981年,此時史鐵生的母親去世已四年左右。記憶沉淀和情感醞釀對這篇散文的情感表達方式和材料選擇有深刻影響。深入理解時間流逝對回憶性散文創作中主旨的確立和材料的選擇與呈現的影響,是幫助我們解開“細節悖論”的鑰匙。
(一)回憶性散文中,過往經歷是作為當前意義的載體而存在的
回憶性散文主要以過往經歷作為寫作素材。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寫作之夜》中對過往經歷與當前現實的關系有過這樣一段闡釋:“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為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已無影無蹤,甚至談論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載體。這是不是說僅僅這部分過去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識改造過的,它們只是作為意義的載體才是真實的,而意義乃是現在的賦予。”彼時彼刻的思想情感是稍縱即逝并且永不可復得的,即使作者盡可能還原當時的情境與感懷,也不可能真正實現完全意義上的“回到當初”。在回憶性散文的寫作中,作者通過追憶彼時彼刻的人與事,所表達的總是此時此刻的感與思。在《秋天的懷念》一文中,對往日與母親生活的場景及其細節的回憶,是為作者表達時過境遷后深沉的悔恨自責之情而服務的。
(二)過往經歷轉化為寫作材料,需要經歷時間的醞釀發酵
作者生活中的過往經驗需要經過時間的醞釀發酵,方能轉化為承載意義的寫作素材進入回憶性文本中。當生活中的某一事件剛發生時,其真正的影響往往尚未充分顯現,事件的意義尚未被充分認識。在經歷時光流逝后,事件的復雜性、事件之間的關聯性、事件產生的影響及其對個體生命的意義,才能在反復反芻之后被充分地認識到。從《秋天的懷念》到《合歡樹》到《我與地壇》,史鐵生在歲月流逝中反復咀嚼記憶中與母親相處的點滴細節,而正是通過時光流逝中的反思和回憶,作者得以重新審視與母親共同度過的時光,重新關注并體會那些不曾關注的細節,從而真正觸碰到其中蘊含著的深厚雋永的意義。
(三)時間流逝塑造著對過往經歷的回憶與具體細節的呈現
作者以不同的動機和意愿進行回憶,對記憶信息選擇和側重便會有所不同,在回憶中照見的過往經歷也必然是不同的。生活中人們都有類似體驗:當與家人發生矛盾時,過往的不快經歷便會一時間在腦海中涌現;當因求學或工作等原因迫不得已與家人分離后,回想陪伴家人的時光,一幅幅溫馨的場景便又在腦海中浮現出來。隨著時光流逝,處境的變化,回憶的動機和意愿就因之而變化,回憶中呈現的過往生活也會隨之發生變化。
當代作家、學者格非曾以“河邊釣魚”為例對此進行闡釋:兒子與父親在河邊守了一下午,終于釣到一條大魚。若是兒子在一天后回憶這一經歷,則很可能因激動未消而著力描述所獲之魚的大小重量。待到二十年后,河流變為廠房,曾經的景致蕩然無存,這時曾經岸邊的金銀花叢醉人的芳香、清澈的河水、空曠的原野、勞作的農人、溫暖的陽光下植物卷曲的葉子、天空中的白云在河道中投下斑駁的陰影……種種動人的細節便可由回憶再一次鮮活起來。若是四十年后,那時父親已逝,兒子再回憶那天下午在河畔釣魚的經歷,回憶的焦點則可能聚焦于當時和父親談了什么,父親談話時的語言、神態是怎樣的,當時的父親可能懷著怎樣的心情、藏著怎樣的心事……父親當時的狀態會在四十年后因著作者對那次釣魚經歷的回憶而又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兒子的腦海中。
在第一次回憶中,兒子只關注所獲之魚,對周遭環境和父親的言行是“視而不見”的。然而,那些關于周遭環境和父親言行的大量記憶信息并沒有被遺忘,而是沉睡在回憶的暗盒中,等待著經驗主體的召喚而重見天日。當時過境遷,兒子以另一種期待姿態走入記憶的倉庫,重新找到并打開那個回憶的暗盒,他便能夠發現過去不曾關注到的“新”的記憶信息,在記憶中獲得了“新”的發現,獲得“新”的體會與感悟。此時,那些沉睡的記憶信息依舊清晰保存著當初的樣子。其實,這些細節從不曾被真正遺忘。
通過以上分析,對于回憶性文章中記憶與素材的關系可概括為:
1.過往經歷是作為當前意義的載體而存在的。過往經歷轉化為富有意義的寫作材料,需要記憶在時間流逝中發酵。
2.作者回憶過往經歷時的意愿和動機決定了作者能夠在記憶中發現和關注的內容,最終影響作品內容,包括作品細節的呈現形態。
3.寫作者的境遇若隨時光流逝而變化,寫作的動機和意愿也可能隨之變化,作者就能在記憶中發現“新”的東西,從而在作品中展現出“新”的細節。
三、結論
在《秋天的懷念》一文中,作者正是隨著時光的流逝、生命的沉淀,逐漸懂得了母親的不易,帶著懷念和愧疚追尋回憶中母親的身影,曾經“視而不見”的細節便因著作者新的找尋動機和情境而一時之間在腦海中全都又鮮活起來。而那些曾經被忽視的與母親相處時的鮮活細節被“重新發現”,又進一步推動并深化了作者對母親的理解和感恩,也進一步推動和深化了作者的悔恨與自責。
其實,那些細節從來就在那里,等待著一個兒子的重新發現,而這個兒子也終于重新發現了那些細節,這些細節又因著重新發現而具有了新的意義。回憶與細節互相激蕩,匯聚奔涌又最終沉靜下來,復歸為一泓深情。這是回憶性散文的獨特藝術呈現方式和審美價值,是回憶性散文的獨特文學魅力所在。
參考文獻:
[1]史鐵生.史鐵生作品全編(卷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2]格非.文學的邀約[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