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復雜性與批局的策略反應

中圖分類號：D6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4）11-0005-10

借鑒西方國家的經驗，郵政必須要由國家壟斷經營。因此，從清末開始，取締民信局和批局等傳統組織機構成為了當時政府的重要政策取向。批局與國家政策的博弈是學者關注的對象，并體現在批局與郵政局、銀行等主要政府部門關系研究之中。相關研究認為，國營郵局采取各種法律和行政手段，逐漸加強對僑批郵寄市場的壟斷，不過，批局借助僑批公會和海外華僑的支持，對郵局也存在反制和制約，從而形成一定程度的競爭格局[1[2]；海內外批局憑借自身的競爭優勢，在僑匯市場上與銀行存在競爭、合作和共生等多重關系[3，批局成為現代國家構建的一部分。

潮汕僑批業的經營是嵌入在跨國潮汕人社區，是在互惠和信任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一種經濟活動，僑批業與國家、社會、市場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有機的組織系統，其運作受到國家、社區、市場等邏輯的影響?，F有文獻雖已比較清楚地描述僑批業與國家郵政、銀行間的博弈過程，可惜的是，由于未能采用合適的理論視角，這些研究主要關注國家規制對僑批業的影響，而未能整合國家、社區和市場等制度對僑批業的影響，更未能深入探討國家、社區和市場邏輯之間的關聯與互動。

本文以近代潮汕僑批業為案例展開研究，王要解決了幾個問題：一是僑批業受到哪些制度邏輯的影響？二是這些制度邏輯之間是怎樣的關系？三是在多種制度邏輯壓力下，僑批業是如何對這些制度邏輯做出反應的？本文的研究貢獻主要是從制度復雜性視角分析僑批業與國家壟斷之間的博弈，為近代潮汕僑批業的發展提供比較系統深入的解釋。

一、理論基礎：制度復雜性與組織策略反應

（一）多元制度邏輯與制度復雜性

制度邏輯是一個場域內指導行動者行動的普遍價值觀和信念。早期對制度邏輯的探究主要聚焦于單一的“主導邏輯”以及其變化在行業和組織領域內的作用[4]。近年來，多元制度邏輯逐漸獲得學術界的關注，這些研究認為組織被嵌入在獨立、分散甚至是相互對立且長期共存的多元制度邏輯之中，強調多重邏輯對理解參與者行為的重要性。Friedland和Alford將現代西方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多元制度邏輯分為資本市場、政府、民主家庭和宗教邏輯[5]。而在Thornton等人的研究中，西方社會的制度邏輯被更細致地分類為國家、市場、社區、公司、家庭、宗教、企業與專業邏輯[]。

多元制度邏輯給組織帶來了多方面的制度要求，導致了不同制度邏輯之間的不兼容、競爭以及沖突等復雜互動，從而形成了制度的復雜性。Greenwood等人進一步闡釋了制度復雜性主要源自兩個方面：制度邏輯的多樣性以及這些邏輯之間的不兼容。在組織領域內，隨著存在的制度邏輯增多，其復雜性相應升高，特別是這些邏輯之間的不兼容，決定了復雜性的基本特征和程度。在那些由多個具有顯著影響力但目標不一致的參與者構成的競爭性場域中，這種復雜性表現得尤為突出[8]。

多元制度邏輯之間具有復雜的互動關系模式。早期的研究認為這些制度邏輯之間主要是沖突的、互不兼容的。然而，最近的研究表明，多元制度邏輯之間還可能存在融合、共存以及互補的關系。這種復雜且多樣的互動模式進一步增加了制度的復雜性。Greenwood等人還提到，制度復雜性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會隨著時間動態變化，受到組織場域演變的影響，不同的場域結構對制度復雜性產生的影響也不盡相同7。多元制度邏輯的數量和互動關系，以及組織場域的制度發展，共同構成了制度復雜性。

（二）制度復雜性下的組織策略反應

多元制度邏輯作為外部和既定的影響要素，為組織提供各自的合法性準則，并通過評估組織行為來決定是否向其分配關鍵資源。這表明，若組織要獲取制度合法性及核心資源，就必須遵循制度邏輯的要求，并對由多元制度邏輯引發的制度復雜性做出適當的響應。Oliver總結了組織可能采取的眾多潛在應對策略，并根據組織對環境主動性的程度，從弱到強、從被動到主動的過渡，將企業戰略分類為默從或遵守、妥協、回避、反抗以及操縱戰略[1]。Pache和Santos的研究表明，在多元制度的要求下，組織難以僅僅采取默從或遵守的策略，而更可能尋求如妥協、回避、蔑視或操縱等更為激進的戰略，并認為組織是由支持不同價值觀、目標和利益的群體構成的復合體，組織內的利益沖突和權力分配影響著組織的響應方式[8]。

不過，Oliver、Pache和Santos在研究組織可能實施的策略類型時，并沒有考慮組織可能面臨的場域層次的限制[8]0]。與單個組織的行動相比，多個組織共同實施的應對策略可能產生更為深遠的影響，它們不僅可能改變環境要求的性質，甚至有可能重新定義并改變場域中現行的規則與邏輯。Kaplan 和Harrison認為企業既會實施某種既定的、先發制人的適應性策略來適應并遵從環境的要求，同時又會主動實施某種反抗性策略來積極改變環境的要求[]。Hoffman研究了美國石化公司和行業面對環保規制的策略反應，認為美國石化行業最初主要采取對抗性策略，試圖影響政府的規制性行為，但隨著環境保護觀念的轉變，逐漸采取更具合作性的策略[12]。

面對制度復雜性，無論是組織的個體，還是組織的集體都會采取應對策略，特別是集體行動策略更是反映了組織集體和個體的意圖，這些應對策略對規制性治理結構會產生重要影響。

二、近代潮汕僑批業

近代潮汕地區是一個鄉族社會，在鄉族關系的牽引下，潮汕人下南洋絡繹不絕，在南洋也形成了同族同鄉的聚居區，可以說是潮汕鄉族社區的復制。加上潮汕方言作為潮汕族群身份識別的特征和方言背后的共同文化認同，無論走到哪里，只要是潮汕人，都會彼此視為“自家人\"或同鄉，潮汕僑批網絡興起于這一跨國鄉族社區之中。

潮汕人下南洋的自的是賺錢養家，“他們于是埋頭苦干，胼手眠足，樽衣節食，積累到相當款項之后，逢月初或時節，他們就會按期預早把洋錢寄回養家\"[3]。僑匯成為許多潮汕家庭的主要生活來源，近代大約有40%到50%的潮汕家庭依賴僑匯生活。寄批成為華僑對家鄉的一種重要責任，既是對家庭的責任，也是對父母盡孝道，僑批的寄送可以說是潮汕地區濃厚的宗族文化和傳統習俗的表現

1860年汕頭開埠后，隨著汕頭與南洋輪船航線的開通，海上交通愈見便利，下南洋者如過江之鯽，為滿足僑胞托帶家書錢物的需求，批局應運而生。批局主要為鄉親服務，依托鄉族關系收攬業務，并為華僑和僑眷提供各種便利服務，回批快捷，收費低廉，是僑胞傳統上之生命線，深得華僑和僑眷信任。

在大清郵政成立之前，僑批的遞送猶如貨品，來去自由，不受限制。1896年大清郵政成立后，把僑批業納入管轄范圍。僑批業為國家郵政帶來了可觀的郵資收入，國家郵政也按總包制收取較低廉的郵資，給予僑批業優惠措施，實現了合作共贏。中華民國成立后，設交通部，統轄全國郵政。1914年后，趁加入國際郵政聯盟之機，中華郵政總局多次企圖取締僑批總包制度，后經過新加坡中華總商會及僑批業者的交涉，總包制度得以繼續存在。

1927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一方面頒行維護華僑權益的僑務政策，爭取海外華僑的支持，另一方面加快發展郵政服務，為推進國家郵政壟斷，出臺取締民信局政策。在僑批業者的抗爭下，1935年國家出臺《批信業務管理辦法》，授予了批局合法地位，將批局納入國家郵政體系之中，取締批局引起的沖突趨于平息。

1927一1935年是僑批業與國家郵政抗爭的關鍵時期，因此，本文以這一階段為研究時間范圍，研究僑批業的制度復雜性及僑批業者的策略反應。參考Greenwood等人、吳丹紅等人的制度復雜性與組織響應模型[7I[4]，構建研究框架見圖1。研究框架展示批局的經營嵌入在跨國潮人社區中，批局的經營不僅受市場邏輯的驅動，也受到社區邏輯和國家邏輯的影響。隨著現代國家的建設，對僑批業的管制日趨嚴厲，多元制度邏輯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出現了不相容，特別是取締批局政策的出臺，讓僑批業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他們采取了集體行動，與國家進行抗爭。新加坡中華總商會成為場域中的關鍵參與者，僑批業場域的結構發生了變化，場域的碎片化和權力的適度集中影響了僑批業的制度復雜性。面對制度復雜性，僑批業者采取了反抗、游說等策略以維護僑批業，體現了在多元制度邏輯下的組織響應。

三、近代僑批業的制度復雜性

（一）多元制度邏輯

批局的經營處于跨國華人社區，社區、市場和政府力量對批局經營均有較大影響，從而形成了僑批場域制度邏輯的多樣性。類型如表1。

1.社區邏輯

Brint認為“社區是一群擁有共同的活動和（或）信仰的人，一群主要通過情感、忠誠、共同價值觀和（或）個人憂慮而捆綁在一起的人”5]。Brint關于社區的新定義非常契合跨國潮汕人社區，在這個社區里，人們崇拜祖先、信奉神明，崇尚下南洋謀生，到南洋謀生的華僑對家鄉的重要任務之一是寄批，寄批的主要作用在于表明對家庭盡責和對雙親盡孝道。潮汕人以潮汕方言為身份認同特點，加上共同的文化信仰，共同的“過番”經歷，無論走到哪里，只要是潮汕人，都會彼此視為“自家人”，相互之間具有互助的責任。

僑批業的出現是為了滿足華僑跨國傳遞家書錢物的需要。許多批局的出現是源于海外潮商為滿足同鄉同族鄉親寄款回鄉的需要而兼營，具有互助的性質。如澄海華僑黃繼英于1829年在新加坡創辦致成染坊，后為滿足澄海同鄉寄批需求，于1835年在新加坡和家鄉創辦致成批局。海內外批局經營者大多是經營商業起家，其服務的顧客多為同鄉華僑，為了方便華僑寄批而兼營僑批業。這樣不僅能夠滿足華僑寄批需求，也能增加收益，更重要的是，能與顧客保存密切聯系。所以，“批局業務歷來利得頗微故多由他業兼營\"。批局兼營的行業包括匯兌業、旅業、銀業、茶業、雜糧業、出口業、運輸業等。

正是基于對華僑寄批習俗的共同情感和價值觀，出于信任與互惠，在社區邏輯下，批局主要服務于同鄉，收費低廉，手續便捷。批局會盡力為華僑提供各種便利服務，如登門收批、登門送批、代寫批信、代讀家書、免息墊匯等。潮汕僑批業還發展出裒多益寡的商業倫理，對于貧困華僑，批局收取低廉費用甚至免費，而對于景況較好的華僑則收取普通費用或略高費用。批局數量眾多，批局之間雖有競爭，但批局主要服務同鄉，各有各的服務范圍，加之批信遞送需要海內外批局合作投遞才得以完成，因此，批局之間注重合作，海內外批局通過合作構建了覆蓋南洋華僑和潮汕僑眷的僑批網絡，為海外華僑及其在國內的家屬提供快速、高效的僑批寄遞服務。批局的聲譽是其重要的社會情感財富，因此批局都能誠信經營，受到同鄉華僑的信任和擁護，批腳則是僑鄉最受歡迎的人，可見社區邏輯是僑批業的主導邏輯之一。

2.市場邏輯

因有利可圖，才出現了專為華僑傳遞僑批的“水客”，而隨著下南洋人數的增加，為滿足華僑寄批需求，批局應運而生，并迅速發展成為僑批業。在眾多的批局中，部分規模較大的批局在東南亞和潮汕地區設立了分支機構，并在僑批業務中直接涉足國際金融兌換或國際貿易，以此獲得較高的收益。多數批局只負責批信（包括回批）的收發，主要通過收取手續費來維持運作，所得利潤比較微薄。不過，僑批業商號多采用兼營模式，兼營僑批服務增加了商號服務的多樣性，有助于維持良好顧客關系，提高了其商業信譽，降低經營成本。

為追求商業利益，批局不斷擴大市場份額，提升市場地位。隨著下南洋人數增加，僑批市場不斷擴大，批局不僅依靠鄉族關系收攬業務，也通過廣告招徠業務，擴大市場。并加強海內外批局間的合作，構建僑批服務網絡，擴大服務范圍，提升服務效率，比如服務范圍從原來的本縣本鄉擴大至家鄉的近鄰地區乃至全潮汕地區，例如振盛興批局，在成立初期僅派送來自澄海上華鎮各村落的華僑信件，隨后逐漸拓寬其服務范圍，覆蓋了潮安、潮陽、豐順、揭陽、饒平等多個地區7]。

為維護市場地位和聲譽，提升競爭力，僑批業者都會誠信經營，送批快捷。批局的日常經營，“首重批款，更重回批，批業廣告每以‘匯價從廉”與‘手續簡便'為標榜，而以‘回文快捷'最重要，這是批業精髓所在，亦批局作業務競爭最有力的號召\"[18]

華僑多不識字，習慣簡單快捷的寄批方式，不習慣銀行繁瑣的手續，為此，僑批業發展出一套手續簡便、安全的寄批方式，批局印制好格式化的信封、回批等匯兌票據，華僑只要告知匯款金額、收款人姓名及地址即可，實在節時省事。

潮汕僑批業有一個特色，如果汕頭批局已收到批信，但還沒收到批款，汕頭批局也會將銀信一并派送到收信人。這是與銀行不同的地方，銀行是要收到批款后才會派送銀信的，否則就退票或者拖延派送[18]

為做到“回文快捷”，潮汕批局接到批信后，每次來批不論多少，務必于當天晚上完成僑批分發的準備工作，比如分配派批批腳、配好批款、分好區域和路徑等，第二天一大早就出發送批，并在要求時間內收回回批，批局將回批匯總后再寄南洋批局，由南洋批局把回批送寄批人。汕頭與南洋間書信往返，一般僅約需兩周[19]。1933一1934年到達汕頭的批信數量每月可達到18.38萬封2%?？梢娫诤韧馀值呐ぷ飨?，僑批遞送業務具有很高的效率。

3.國家邏輯

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一方面頒行維護華僑權益的僑務政策，爭取海外華僑的支持；另一方面加快發展郵政服務，取締傳統民信局，限制批局，逐步確立國家郵政的壟斷地位1，加強國家權威，增強國家利益

為推進郵政的國營壟斷，國民政府加快實施取締民信局（民信局與批局尚未區分）。1928年全國交通會議決定批局與民信局將于1930年一并被取消。這一決議激起國內民信業者、僑批業者、華僑團體的強烈反對。迫于海內外的壓力，郵政總局于1929年10月決定不取締批局，但擬將批局改名為“特種郵寄代辦所”，試圖將批局變為國家郵政的隸屬機構，實現變相取締。但在僑批業者和華僑團隊的抗爭下取消改名。雖然取締行為屢受挫折，但國民政府并未放棄，在對批局和民信局充分調查基礎上，國家郵政總局認識到批局與民信局間巨大的差別，下令劃分民信局和批局，并命令民信局應于1934年年底停業，而批局得以留存。

在國民政府試圖取締批局的過程中，為獲取更多利益，還于1930年、1931年、1933年多次提高郵資，加強了對批局的控制，進一步強化國家郵政的權威和增加國家利益]

1935年，郵政總局頒布《批信事務處理辦法》，正式授予批局合法性地位，將批局納入管轄范圍，通過執照登記、郵資標準、打擊批信走私等，將管理批局的規章制度細化和系統化，批局成為國家郵政體系的一部分，接受國家郵政的管理和監督，按照《批信事務處理辦法》要求進行規范經營。

（二）多元制度邏輯的融合與沖突

在多元制度邏輯的影響下，每種邏輯為組織提供不一致的規則和要求，導致了邏輯之間關系的多樣性，例如邏輯間可能存在的沖突、融合等關系。這些關系可能對組織構成挑戰，也可能增強組織的合法性和可持續性。

1.社區邏輯和市場邏輯的融合

僑批業的出現不僅是經營者為了獲利，也是為了幫助和服務華僑寄錢養家，滿足跨國潮汕人社區需要，批局的出現是社區邏輯和市場邏輯融合的產物。“‘水客'生涯，日增月盛，既有利可圖，復便利僑胞”21，水客的出現是如此，批局的創辦也是如此。如潮汕地區第一家批局“致成\"號創辦的動機是既幫助鄉親寄遞銀信也可獲利，“這既可擴大了‘致成號'營業范圍，又從中得到了一定的利潤，廣開財路，對人對己，不亦樂乎\"[22]

在僑批業中，社區邏輯和市場邏輯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為華僑提供高效、安全的僑批遞送服務，這一目標不僅能滿足華僑寄批需求，也能滿足批局商業利益的實現。因此，批局努力為華僑提供各種便利服務，如登門服務、墊匯服務等。在僑批業組織場域，也形成了共識，那就是華僑在外洋生存不易，要盡量減少華僑的寄批成本，為華僑提供各種便利服務?？梢哉f，社區邏輯和市場邏輯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2.社區邏輯、市場邏輯與國家邏輯的沖突

國家邏輯是國民政府為了統一郵權，增加國家利益，實現郵政國家壟斷，不斷限制乃至試圖取締批局，最終將批局納入國家控制體系中?？梢妵疫壿嫷哪繕伺c社區邏輯、市場邏輯的目標是存在嚴重沖突的。國家郵政打擊私帶批信，實現了跨國批信寄遞的壟斷，國家郵政多次提高郵資，增加了批信寄遞成本，并通過執照登記制度控制批局經營活動等。

在與國家郵政提高郵資、試圖取消總包制、取締批局抗爭的過程中，海內外僑批業者、華僑團體團結一致，為維護僑批業及華僑權益展開抗爭。“此事關系苦力僑民以其家，必須力爭到底\"[23]?；谏鐓^邏輯，從維護華僑利益，保障民生出發，僑批業者提出申辯理由，認為批局服務的多為從事苦力的僑胞，僑胞收入有限，如果取消總包制或提高郵資，都必將增加華僑負擔，給華僑寄批帶來不便，將造成嚴重后果?！皵登О偃f僑胞家屬，皆仰給華僑每月所寄之款為口贈，負擔過重，有時勢必少寄，消息斷絕，勢有必致立見斷炊之虞\"[24]

為反對取締民信局，海外華僑請愿保留民信局，提出的申辯理由有：（1）取締民信局將造成的嚴重后果?！胺蛎窬执?，我海外僑儕匯寄如故，毫無所苦，若民局廢，勢非由郵不能置達，而寄信與回信，雙方均必深感不便”、“民信局為僑民家屬生命所寄，關系匪輕，交部若令廢止，危害萬分\"[25]。（2）比較批局與郵政在服務華僑寄批方面的差異，認為批局在僑批國內外寄遞、代寫回批、信款合一、銀信“面交”和“絕無偽領\"等方面確有優勢，這五項服務“均為郵政所不能辦，而民局卻勝任愉快\"[26]。郵局多設在繁華市鎮，不可能像批局一樣與華僑僑眷保持密切聯系，為華僑僑眷提供個性化的貼心服務。

無論是反對取消總包制和提高郵資，還是反對取締批局，僑批業和華僑團體（主要是新加坡中華總商會）提出的抗爭理由表明批局與華僑關系密切，批局收費低廉，服務快捷，是華僑家庭之生命線。在國家郵政服務尚不完善的情況下，如無批局的服務，華僑必將減少寄批，這樣會影響千萬個國內華僑家庭的生活，充分體現了社區邏輯、市場邏輯與國家邏輯間的沖突。

（三）近代僑批業組織場域的結構和制度復雜性

組織所面臨制度復雜性的性質和程度，從根本上取決于其所在組織場域的結構。一方面，制度邏輯的數量及其相互關系定義了組織場域的特征和變革過程27。另一方面，作為獨立系統的場域對其內部的組織施加約束，其結構特性和資源分配狀況決定了制度約束的性質以及成員的制度反應[2]。場域的特征（包括碎片化、正式結構、集權程度）對制度復雜性具有調節作用[7[4]。近代僑批業組織場域維度及場域特征見表2。

1.場域的碎片化

碎片化是指一個組織在合法性或物質資源上依賴的不協調成分的數量。場域的碎片化程度越高，表明控制組織資源或合法性來源的成分之間的協調性越低，場域內復雜性的程度越高。在碎片化的場域中，組織需依賴并回應多樣化且不協調的多個主體，這些主體對于哪些行為是有效或合法的有著各自的邏輯判斷，進而引發不同制度要求之間的沖突[28]

在僑批業組織場域，批局的合法性或物質資源主要來源于華僑和國家郵局，批局一方面要滿足華僑寄批的需求，遵循的是市場邏輯和社區邏輯；另一方面要遵守國家郵政政策，遵循的是國家邏輯。國家邏輯認為郵政須由國家專營，民間經營郵政必須禁止，必須取締批局。而社區和市場邏輯則認為華僑通過批局寄批已是習慣，非常便利，很好地滿足了華僑的寄批需求，相反，郵局卻未能為華僑提供便利周到的寄批服務，無法滿足華僑寄批需求，因而取締批局受到廣大華僑的強烈反對。社區、市場邏輯與國家邏輯出現了沖突，提高了僑批業組織場域制度復雜性。

2.正式結構化/合理化

碎片化反映了一個組織面臨的需求范圍，如僑批組織場域中華僑、國家郵政對批局會有不同的需求。正式結構化指的是這些需求是正式組織的還是非正式組織的。正式的組織可能會讓壓力變得更加明顯，更容易監管，從而降低制度復雜性。因此，場域中組織形式的正式化會影響場域的制度復雜性。

在太平洋戰爭發生前，東南亞各國郵政對批局的經營極少干預，對批信業務主要是配合中國郵政政策，因此，東南亞批局也主要受中國郵政政策影響。至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僑批業組織場域已是一個成熟的場域，有著正式的組織結構，國家郵局既是監管者也是經營者，批局既受郵局管理也與郵局合作，郵局一批局間的關系是整個場域中的核心組成部分。

批局服務的多為鄉親，下南洋的潮汕人依托鄉族關系聚族而居，并形成各種華僑團體，如同鄉會館、商會組織等。在反抗國民政府取締批局過程中，許多華僑團體都積極參加有關活動，特別是中華總商會成為場域中的主要行動者，領導廣大華僑反對取締批局。可見華僑對批局的需求是有正式組織的。總體而言，僑批業組織場域作為一個發展成熟的場域，具備相對明確的規則和可辨識的結構，具有相對穩定性和可預見性的特征。

3.集權程度

集權程度涉及制度體系的層級權力結構。組織場域在缺乏統一（集中的）的情況下，制度復雜性會增加。雖然場域的碎片化加劇了制度復雜性，但場域的集中化減輕了組織對這種復雜性的感受。

在北洋政府時期，政府雖然要求批局到郵局登記掛號，但沒有嚴格執行，多數批局都沒有到郵局掛號登記，領取執照。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開始全面調查批局，嚴格加強對批局的登記與執照管理，并把執照登記作為打擊走私和限制批局發展必不可少的手段。海外批局作為國內批局的分號也納人執照登記管理，所有批局執照均由交通部郵政總局核發，再交由各管理局轉發，加強了對批局的集權管理?？梢哉f，進入南京國民政府階段，僑批業組織場域的集權程度有所提高。但是，國家郵政沒并沒有建立起完善的僑批服務體系，郵局沒有能力為廣大僑胞僑眷提供便捷送批服務。相反，批局卻能夠很好地滿足華僑的寄批需求，并深得華僑的信任，郵局卻需要依靠批局合作獲取批信郵資收入。因此，在場域中，批局有著相當的權力和市場地位，并不完全服從郵政的管理。比如郵局要求批局必須進行登記，申請執照，但仍有不少批局沒有申請執照，場域權力的分散增加了制度復雜性。

當僑批業需要向國民政府進行申訴或抗爭時，缺乏統一組織的批局面臨較高的制度復雜性，難以采取統一行動。在新加坡批局代表的請求下，作為新加坡華人社會最高領導機構，中華總商會便成了直接代表僑批業的重要機構，與國民政府進行對話與交涉。有了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的領導，有力地協調了海內外僑批業者的行動，加強了僑批業者的集權程度，僑批業組織場域形成權力適度集中的結構。僑批業者與國家郵政間的沖突更多地由中華總商會與國民政府進行交涉解決，減輕了批局面臨的制度復雜性，

四、僑批業面對制度復雜性的策略反應

在1927—1935年間，南京國民政府加快推進郵政業務專營，在這個過程中，批局面對比較復雜的制度環境，一方面是場域存在社區、市場和國家邏輯，社區和市場邏輯與國家邏輯存在沖突，特別是代表廣大華僑利益的社區邏輯與郵政國家專營邏輯存在嚴重的利益沖突；另一方面，中華總商會成為場域的主要行動者之一，具有重要的影響力，使得場域權力適度集中。場域的碎片化和適度集中導致了較高的制度復雜性。為應對制度復雜性，維護僑批業者和廣大華僑利益，在中華總商會的領導下，僑批業者、廣大華僑和華僑團體形成聯盟，以集體戰略應對威脅。

（一）反抗，努力影響政府關于批信業務的政策

反抗策略是指組織不僅會抵制，而且會大膽地公開地抵制制度要求。當焦點組織的規范與收益與那些試圖向焦點組織施加要求的組織存在實質性的分歧時，這種反抗就可能發生[2]。提高郵資、取締總包制和取締批局都關乎廣大華僑和僑批業者的切身利益。在新加坡中華總商會的領導下，廣大華僑和僑批業者與國民政府進行交涉，公開抵制國家郵政政策，維護僑民利益。

一是加大輿論宣傳，號召華僑反抗批信業務政策。通過《星洲日報》等華文報紙，向廣大華僑宣傳政府政策（如取締批局、取締總包制、提高郵費），指出這些政策對華僑的巨大影響，加大輿論宣傳，喚醒僑眾，共同反對政府政策。

二是成立大會并向中國政府請愿。在報紙號召召開全僑大會，先后成立“保留民信局全體大會”“請愿減輕民信郵費僑民大會”，參加大會的幾乎包括了華僑社會的各界代表，集體抵制取消批局政策和提高郵費政策。全僑大會形成決議并向國民政府呈遞請愿書，大會還成立組織委員會，并選出請愿代表，與南京國民政府交涉

三是要求中華總商會各社團，均須向中央政府及交通部申訴或交涉；號召有關華僑團體致電國民政府有關部門等，表達對批信業務政策的反對，以影響批信業務政策的制定。如在“請愿減輕民信郵費僑民大會\"的決議中，要求“凡有加入本會之社團，均須發電向中央政府及交通部交涉\"[23]。

（二）游說政要，引導政府了解華僑和批局

操縱策略是組織對制度壓力更積極主動的回應，試圖通過與掌握重要權力者建立各種關系，以保護自己并增加自己討價還價的權力。游說是操縱策略的方式之一，組織通過陳述自己的建議、主張，希望自己的建議、主張被采納、實施，以影響政策的制定。

為維護華僑利益，批局從多方面進行游說，解釋華僑在外艱苦謀生情況，說明批局和郵政在服務華僑寄批方面的差異等，以影響國家批信業務政策的制定或實施，滿足華僑愿望。

一是向新加坡當局進行游說。國民政府關于批信業務政策需要華僑所在國郵政的配合。為爭取新加坡當局的支持，中華總商會派出代表，拜見新加坡總督、郵政總監、華民政務司等。如1930年1月20日，中華總商會正副會長李偉南、薛武院及會董陳源泉和華僑議員陳祀恩四人為代表，面謁新加坡總督和郵政總監，懇請降低郵費[]。

二是向國民政府進行游說。一方面爭取國民政府政要和社會團體的支持，請求幫助游說交通部，如上海華僑聯合會、上海全國商會聯合會也代海外華僑向國民政府呼呼[23]。另一方面爭取國民政府文官處、行政院、中央僑務委員會等部門的支持，向交通部施壓。在國家郵政總局局長劉書蕃路過新加坡時，僑批業者更是直接拜會劉書蕃，“懇其設法維持無限之展期，以安民生而慰僑望”。

取締批局事關廣大華僑和僑批業者利益，僑批業者形成聯盟采取集體行動，主要采取了反抗策略和游說策略，試圖影響政府的規制性行為。在國內外僑批業者和華僑的抗爭下，加之僑匯也事關國家利益，國民政府交通部不得不重新考慮取締民信局政策的合理性，通過派員到福建、汕頭實地調香，一個更具合作性的政策框架逐漸形成，國家郵政認識到批局與普通民信局間的不同，決定對民信局和批局進行區分，進而取締民信局，保留批局，并將批局納人國家郵政管理體系，批局獲得了經營合法性。僑批業者與國家郵政總局之間協調彼此的利益，最終確立了容納批局的郵政體系，僑批業者的反抗取得勝利。

五、結論

論文從制度復雜性的視角分析了1927—1935年間僑批業組織場域的制度環境，研究認為，僑批業受到多元制度邏輯的影響，王要有社區邏輯、市場邏輯和國家邏輯，在多元邏輯中，社區邏輯與市場邏輯得到很好的融合，而國家邏輯與社區邏輯、市場邏輯有比較大的沖突，場域的碎片化和適度集中導致了制度復雜性。

邏輯沖突主要體現在國民政府取締批局的決定影響到廣大華僑和海內外批局，批局的生存和華僑寄批養家的習慣受到巨大威脅，為應對法律變化帶來的威脅，廣大華僑和批局采取集體行動，以反抗、游說策略進行應對，最終國民政府調整了取締民信局政策，僑批業集體行動取得了勝利。我們的研究深化了對近代僑批業制度變遷的理解，有著一些理論貢獻和啟示

首先，僑批業組織場域的碎片化和適度集權加劇了制度復雜性。僑批組織場域受社區邏輯、市場邏輯和國家邏輯的共同約束，導致場域一定程度的碎片化。郵局雖然既是管理者也是經營者，但郵局在滿足華僑寄批需求方面缺乏行動能力，未能成為強有力的制度權威。中華總商會代表僑批業者和廣大華僑成為場域主要行動者，具有重要影響力，僑批業組織場域形成適度集權的結構。

其次，法律政策的變化如果對廣大組織形成威脅，那么，廣大組織在感知到共同威脅后，它們會以集體行動做出回應，維護自身合法性。為應對國家取締批局政策，僑批業者采取了集體行動，采用反抗、游說等策略以影響政府政策，并取得成效。

最后，多元制度邏輯的關系不是一成不變的，沖突可向融合轉變，隨著國家法律政策的變化而發生變化。隨著國民政府調整取締批局政策，最終批局獲得合法性，成為國家郵政體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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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