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視域下民族地區農業現代化的困境與出路

摘要：發展現代農業是促進民族地區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路徑。在中國鄉村經濟形態分化背景下，民族地區的發展要素不足，小農戶以留守人口為主要勞動力。留守特征強化了小農戶分散經營的生產邏輯及其保守性，使得小農戶與現代農業銜接面臨內生發展動力不足、組織化程度較低、對接市場能力有限等困境。通過考察湖北恩施農村的農業發展實踐，發揮基層組織的積極作用，在村組分工和雙層統籌下，村級組織協調資源，村民小組統籌農業生產，實現了小農生產組織化與規模化效益。準確而深入地把握當前民族地區村莊的現狀，有利于厘清民族地區小農戶面臨的困境，從村莊內部找到促進共同富裕的出路。

關鍵詞：民族地區；共同富裕；鄉村振興；村社統籌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西部民族地區鞏固脫貧成果的內生型社會動員機制研究”（21CMZ014）

中圖分類號：D616 文獻標識碼：Ａ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5-0048-07

一、問題的提出

2022年，黨的二十大提出新時代中國共產黨的使命任務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要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習近平指出，“促進共同富裕，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仍然在農村”。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需要舉全黨全社會之力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中國幅員遼闊，區域差異較大，鄉村振興需要分類型、分階段推進，其前提是對鄉村形成整體把握和具體認識。當前，隨著城鎮化、市場化發展，中國農村內部產生分化，不同類型的村莊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過程中會有不同的發展走向。（1）東部地區的鄉村靠近市場中心，城鄉一體化程度較高，相比之下，距離市場中心較遠、發展要素欠缺的民族地區問題更為突出。提高民族地區在農業發展等方面的能力，既是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的必然路徑，也是實現鄉村振興戰略的題中之義（2），與促進共同富裕是有機統一、密切相關的。為了促進民族地區共同富裕，唯有立足既有資源基礎在農業現代化發展中尋找突破口。基于此，把握民族地區農村農業發展現狀，充分挖掘村莊內生資源，有助于促進民族地區實現“立農為農、久久為功”的鄉村振興，縮小民族地區與其他地區的經濟差距。

學界針對農業現代化發展及其道路選擇已形成豐富的成果，一般認為農業現代化發展即以規模農業為目標，因而我國小農戶分散經營的農業發展現狀亟待改造。第一種視角是產權理論視角，該視角討論我國實現農業規模化經營面臨的土地產權細碎化問題，認為農地集體產權制度阻礙農業規模化經營。（3）在農地產權集體所有制下，按照土地差異進行平均分配與搭配承包，每戶承包地插花分布，導致地權細碎化問題（4）和土地細碎化問題。而且，農地集體產權制度的產權界定不清晰，無法充分激勵產權主體進行產權交易（5），土地流轉面臨制度梗阻。這一視角無法解釋在國家出臺農地三權分置制度（6）釋放土地的經營權后，大多數農業型村莊的土地流轉市場仍不發達，依然是分散小農戶小規模經營的現象。第二種視角是基于產業發展的角度，討論小農戶在產前、產中環節實現規模化效應存在的問題，包括小農戶為經營主體的農業產業基本要素供給不足（7）；產業融合程度不高（8）；農業產業鏈較短、產業特色不明顯。（9）而且，小農戶與現代農業銜接過程中與市場、資本、國家治理體系存在矛盾，導致其自主性不足（10）、組織化嚴重滯后（11）等問題。為實現農業規模效益，解決小農戶弱質性問題，綜合政績與治理便利性的考慮，地方政府有較強動力引入資本推動農業規模化經營。（12）但是，政府主導下的農業現代化發展路徑主要依靠引入外來資本，存在去小農化的趨勢。

以上兩種視角均是在農業經濟學的學科范式下研究我國農業現代化何處去的問題，重點關注如何提高農業生產效率，具有典型的小農生產“問題化”傾向，而且主張引入村莊之外的力量對農業進行現代化改造，較少關注村莊內生動力推動的農業現代化發展。然而，農業、農村、農民是一個整體，農業現代化發展不僅是單純提高生產效率的問題。農業作為農民的家計來源和勞動力配置的重要方式，還關乎農民生活和農村社會穩定，更關乎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實現。已有學者關注到村莊內生的農業現代化發展路徑，在尊重農戶意愿和發揮行政力量的前提下，村社組織發揮主導作用將分散的小農戶組織化（13），而且，小農戶借助村莊社會關系形成經營的自我組織，為小農戶參與現代農業提供社會聯結機制。（14）村社組織統籌功能的發揮具備土地集體所有權的制度基礎、治理與服務功能融合的政治基礎以及雙重公共規則的社會基礎。（15）村社組織充分挖掘村莊內生資源，有助于形成兼具包容性與村莊主體性的現代農業樣態。

關于內生型農業現代化發展的已有研究，有助于深化對以小農戶為本位的農業現代化及其組織主體等問題的認識。但是從研究對象和案例特點來看，以上研究具有兩個特征：第一，主要討論發展要素充足的地區；第二，主要討論產業培育階段的組織化過程。在湖北恩施的調研發現，該地區發展要素不足，面臨人財物流出、交通條件不便、土地資源緊張的問題。當地具有發展農業產業、提高農業收益的意識，進行過多次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已經實現從傳統農業向特色農業的轉型，但農業產業化水平較低，農民從特色產業中獲得的收益不高。基于此，本文探討民族地區農業產業化發展的困境與出路，通過對民族地區的小農戶特征及生產邏輯解釋其發展困境，討論村社統籌農業生產、提高產業效率的合理性與可能性。但是，其目標不在于強調通過村社統籌實現產業升級或高端發展，而是在村組分工基礎上通過公共建設和小微公共品供給提高小農戶生產效率和產業效率，進而提高小農戶收益。在實現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背景下，這一討論對于要素不足的民族地區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二、傳統產業樣態：以分散小農為主體的特色農業

（一）田野概況

本文的分析基于2020年在湖北恩施L鎮的田野調查，其中以A村為主要調研點。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是湖北民族地區，在2020年底以前是典型的連片貧困地區。L鎮以土家族為主，距離市區車程2小時，交通條件有限。A村共有5935人，1802戶。該村面積48平方公里，2003年由4個村合并而成，目前共有16個村民小組，小組之間居住分散、距離較遠。A村大多數農戶維持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18—55歲的農民普遍外出務工，以留守在村的家庭剩余勞動力為主要農業經營主體。當地以農業為主，小農戶種植口糧田和茶葉等經濟作物。該村基本家家戶戶都種植茶葉，戶均種植1—8畝，根據其管理狀況，每畝經濟收益約2000—5000元/年。但2019年年后呈現收益下滑、農戶減少投入的現象。

L鎮的茶產業起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具有一定的產業基礎。在鄉鎮和村干部推廣下農戶開始種植茶葉，因茶葉經濟效益明顯高于水稻，農戶逐年增加種植面積，A村茶葉種植總面積約2000畝。但是與鄰鎮規模化、品牌化的茶產業發展相比，L鎮的茶產業發展相對滯后。不論是種植的茶葉還是加工的茶葉，均屬于中低端產品，經濟價值不高，農戶收益有限。從生產環節來看，小農戶種植的茶葉品種不統一，規模效應不明顯，而且茶樹老化問題明顯。從加工環節來看，全鎮10個行政村共有30家茶葉加工廠，只能進行初加工，沒有本地精制廠和品牌銷售商，農產品的經濟附加值不高。總體而言，L鎮的茶產業的經濟效益不高，對農民增收帶動效益不明顯。

（二）小農戶的策略調整與低水平發展的特色農業

在工農收入剪刀差逐漸擴大背景下，民族地區農村年輕勞動力普遍外流，逐漸形成婦女種田、老人農業等以留守人口為主要勞動力的留守經濟形態。（16）留守經濟是一種糊口農業，小農戶主要種植糧食作物，農業生產過程中對技術、資本等要素的投入不高，而且在主糧作物的種植過程機械化程度極大提高的背景下，對勞動力投入的要求下降。但是民族地區在地方政府主導、產業扶貧政策的推動下，小農戶參與特色農業發展，逐漸形成以小農戶為主體的特色農業產業樣態。這一產業樣態不僅受到外在于村莊的力量影響，也是小農戶在城鎮化背景下的策略性調整。但是以留守人口為主要勞動力的小農戶及其具有保守性的生產邏輯導致以小農戶為主體的特色農業發展處于低水平狀態。

第一，從小農戶家庭內部來看，在城鎮化背景下單純依靠農業剩余不足以支持農民實現家庭再生產，農民為獲取足夠的貨幣性收入不得不外出務工，于是形成了基于家庭人口結構和年齡結構分化的經濟收入結構（17），以留守人口為主要勞動力是農民在家庭生命周期不同階段配置家庭勞動力的策略。一方面，家庭勞動力配置可根據其家庭生命周期所處階段進行靈活調整。當家庭生命周期處于撫育子代階段，家庭貨幣支出比較高，市場競爭力更強的男性外出務工，女性在家照顧子女并從事農業生產。當家庭生命周期處于收縮階段，父代的貨幣支出降低，且老年人外出務工機會較少，他們留守在村莊從事農業生產即可滿足基本需求。另一方面，留守勞動力從事農業生產是家庭勞動力的充分配置。農民以家庭為單位從事農業生產，其目標在于追求整體效用最大化。在城鎮化背景下，農業是留守勞動力主要的就業方式和就業機會，這一勞動力配置模式是最優方式。

第二，經營特色農業是小農戶在城鎮化背景下的策略性調整。在城鎮化背景下，民族地區的農民因為子女教育等問題，主動或被動卷入進城買房潮，家庭經濟能力不足時，需要從務工和務農中同時汲取經濟資源。相較于種植糧食作物，經營特色農業可以使小農戶在溫飽基礎上獲取相對較高的貨幣收入。而且，因為留守老人在務工市場上缺乏競爭力、缺少就業機會，留守婦女要照顧小孩而無法外出務工，他們從事農業生產的機會成本幾乎為零。雖然經營特色農業對勞動投入有一定要求，但是種植茶葉較少有重體力勞動環節，留守勞動力基本可以滿足茶葉的生產管理要求。因此，留守勞動力有能力通過經營特色農業提高家庭經濟積累能力和增加家庭收入。但是民族地區農民的家計收入主要服務于家庭再生產目標，其勞動力配置的彈性不僅受限于家庭勞動力的素質，同時根據家庭生命周期所處的階段進行調整，對于子代已經結婚的50—60歲在家帶孫子的中老年人而言，農業生產投入進入收縮階段。他們是留守勞動力的主體，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民族地區小農戶的生產動力與行為邏輯。

三、民族地區小農生產邏輯與農業現代化困境

分田到戶后，農民以家庭為單位經營其家庭成員分得的承包地，形成小農戶分散經營的格局。并且，隨著農業稅費改革，基層組織不再通過自下而上汲取資源將其部分用于農業生產公共建設，集體在農業生產中發揮的“統”的作用越來越少。對于基層組織而言，不僅缺乏資源、權威組織小農戶生產，而且缺乏統籌農業生產的強制性責任。對于小農戶而言，在工農收入剪刀差擴大背景下，農業收入在家計來源中占比愈低，農民對增加農業投入的積極性不高。在農業現代化過程中，即便小農戶從傳統農業轉向特色農業，其生產邏輯仍然是小農邏輯，從小農戶的發展動力、經營模式以及市場能力來看，分散經營的小農戶與現代農業銜接面臨困境。

（一）小農戶內生發展動力不足

一般特色農業為種植或養殖經濟價值較高的消費型農產品，對資本、勞動的投入要求較高。但小農戶的農業經營策略主要是以低成本的自身勞動替代資本、技術投入，內生性的發展動力不足。一方面，小農戶因其文化水平受限，信息獲取渠道較少而形成了較為保守、粗放的經營理念，更可能采取較為傳統的經營策略，主要是為規避具有不確定性的自然風險和市場風險，偏好最大限度的不計成本地投入家庭勞動力進行農業生產，而非增加資本、技術等生產要素的投入。在A村，小農戶最為典型的行為就包括20年未更換茶樹品種，茶樹老化導致產量和品質下降，經濟效益增長不明顯。而且，以留守勞動力為主的小農戶在進行農業生產的同時需要兼顧家務勞動，其勞動負擔較重。同時家庭其他勞動力對農業生產的勞動幫扶少，在農業上投入精力有限，最終影響農業生產效率。（18）

另一方面，小農戶在滿足家庭基本生計需求之后，才有動力在遵守規避風險的準則下追求利潤最大化。（19）在城鎮化和工業化發展進程中，當前農業收入的比重在農民家庭收入中開始下降，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力變成了農民家庭剩余勞動力，農業經營的生產性目標僅在于滿足維持型家庭再生產目標，對農業生產的利益預期不太高。小農經營農業的邏輯在核心上仍是維持型經營邏輯，留守勞動力的弱質性強化其保守性的行為邏輯。而且，小農戶經營特色農業經過長時段發展后風險性不高，農業收入相對穩定，為促進農業收入增長而追加農業生產投入品的動力較低。在農民缺乏產業結構調整動力的情況下，地方政府在強發展邏輯下傾向于主導調整農業產業結構（20），但因農業的自然特性所帶來的市場滯后性與地方環境磨合期等原因，往往以失敗告終。如果推動產業發展的動力外在于農民、農村，不僅產業發展面臨的難度和風險較大，而且農民很難從中真正受益。

（二）農業生產組織化程度較低

小農戶在自家承包地上種植茶葉，以家庭經營的方式自由地選擇其種植品種、決定其種植規模，整體生產的組織化程度較低，且當地并未形成專業化的產業體系。這種傳統的農業生產模式與現代農業所要求的農業專業化生產體系之間存在張力和距離。首先，從小農戶的生產行為來看，分散的小農戶通過家庭勞動力投入到茶葉的種植環節，小農戶的種植規模較小，管理技術不復雜，各家各戶獨立從事農業生產，同質性較高。當農業產業以分散、同質的小農戶為生產主體時，農民偏好最大限度地以家庭勞動力替代資本投入和農業雇工，對于市場化的雇工和機械需求量較小，難以自發生成專業分工，對農業生產社會化服務體系的需求不高。但是農業生產社會化服務的發展是提高農業組織化程度、整合延伸農業產業鏈、促進現代農業發展的重要內容。（21）

其次，從農業產業化和專業化發展要求來看，農業生產規模化、標準化甚至是農業工業化是其發展方向和目標，以數據對農業生產過程進行較為精準的統計和預估，力圖監控農業生產的全過程，生產出品質和產量相對穩定的農產品，因此可以最大限度降低自然風險和市場不確定性的影響。而且，在農業產業化發展過程中對現代農業生產要素的投入有較高要求，特別是農業技術和農業機械的投入與使用，能夠最大限度提高農產品的標準化程度和商品率，進而提高農產品生產能力與市場價格。但是對于小農戶而言，隨著農民家庭主要勞動力轉向非農產業就業，農業收入在家庭收入增長中的貢獻度下降，農戶傾向于粗放經營（22），僅希望通過投入不需要額外貨幣化成本的勞動、管理來提高收入。然而，因人而異的農業生產的勞動投入難以標準化，管理技術也因人而異，分散小農戶的生產行為難以在農業生產環節實現整合與規范。

（三）民族地區距離市場中心較遠

絕大多數民族地區地理區位條件較差，交通不便、信息不發達，距離市場中心較遠，使得當地小農戶對接大市場的能力普遍較弱。對以留守勞動力為主體的小農戶來說更是如此，尤其是留守老人和留守婦女因其生活環境和就業經歷的限制，較多生活在農村，一般缺乏與市場對接的經驗與能力。一方面，在傳統“自給自足，剩余出售”的小農經濟形態下，農民生產主要面向家庭消費，在農民的生產生活中與市場對接的機會和需求都相對較少，因此農民對接市場的能力不足。另一方面，當前農村市場化程度提高，農民與市場接觸的機會增多，甚至農民本身作為商品化的勞動力也向市場流動，但是農民作為生產者向市場銷售農產品的意識與能力始終不足。而且，民族地區距離市場中心較遠，產業分工專業化程度較低，產業發展的重點仍然集中在種植等生產環節，流通環節主要依靠本地少量收購點或外地的收購商。

同時，以留守勞動力為主體的小農戶對市場風險的規避需求更高，促進其提高面向市場生產農產品的供給能力難度較大。現代農業的生產端和消費端同樣重要，除了在生產端要提高現代生產要素的投入，促進產品品質和生產效率的提升，還需要在消費端滿足消費者的多樣化市場需求，才能形成產-銷閉環，這一特點與特色農業的發展相契合。特色農業所指涉的農特產品不是滿足最低生活保障需求的糧食作物，而是面向有一定消費能力和消費意愿的消費者所生產的水果、茶葉等非必需消費品。在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的背景下，普通群眾的經濟能力提升，市場供應能力大大提高，消費者對此類農特產品的需求和品質要求也日益提高。在市場需求導向的農業轉型要求下，農業專業化水平提高，也有部分農戶轉型成為專業生產者，從低端的農產品轉為種植高價值的有機農產品或特色水果等，將其包裝為附加值較高的商品。這種轉型既對農民進行標準化農業生產能力有較高要求，也對農民的市場營銷能力有較高要求。但是面向市場生產并非簡單意義上將其所生產的農產品銷售到市場上，而是需要對市場有一定的研判能力，能夠針對市場需求生產出滿足消費者需求的產品。對于民族地區而言，留守勞動力的經營動力與經營能力均有限，短時間內此類地區小農戶群體的特性難以轉變，他們的農業生產能力轉化為針對市場需求的商品供應能力的難度較大。

四、民族地區村社統籌經營與農業現代化出路

在恩施A村的農業規模經營實踐過程中，他們是如何找到內生型農業現代化路徑的呢？通過村社主導雙層統籌農業發展將小農戶組織起來，避免了小農戶分散經營的困境。2020年，A村選擇二組和五組兩個村民小組作為農業產業發展試點，二組建設200畝連片茶園，五組建設300畝連片茶園。二組和五組均為自然村。其中二組共有83戶，240多人，土地面積300多畝；五組52戶，180人左右，共400畝地。村社主導下集體統籌農業發展，村級組織鏈接資源，村民小組將小農戶組織起來，實現農業經營的外部規模效應，有效增加農民收入，促進村民共同富裕。

（一）村級組織鏈接資源

村級組織在農業產業化發展過程中，對上積極爭取政策資源，對下結合農民意愿分配資源。

第一，該村的農業轉型并非是在行政意愿推動下發生的，而是在村民自治基礎上形成統一的村民內生性發展訴求。村民以小組為單位形成一致意見后，由小組長向村支部書記反饋小組集體訴求。小組中的小組長、經濟精英有較強發展動力，通過內生性的社會資源對小農戶進行動員。五組組長為茶廠老板，2020年擴大茶廠后希望提高茶葉品質，組織小農戶建設標準化茶園。在五組的小組長、經濟精英、社會精英動員后，小組很快達成一致，以產業為切入點進行鄉村建設。在五組的示范帶動作用下，二組組長與本組茶樹苗圃合作社老板商議后開始動員小農戶。從兩個小組的經驗來看，均是小組內部統一意見，有較強的發展意愿后小組長向村支部書記反映其小組發展意愿強烈，在多次開會后有選擇性地逐步推進、重點打造，“成熟一個，打造一個；打造一個，推廣一片”，希望形成示范，帶動該村的整體發展。

第二，村級組織積極向鄉鎮爭取自上而下的項目資源和政府支持。村級組織分別為兩個小組爭取到“中西部協作對口扶貧”項目和“鄉村振興試點”項目。二組通過“中西部協作對口扶貧”項目獲得建設資金、產業發展培訓等支持。其一，包括茶園鏈接小組居住點的土地平整和道路硬化建設，該小組在原有的3.5米寬的砂石路基的基礎上，將道路拓寬到5.5米，并硬化4.5公里，為農戶到茶園勞動和采摘運輸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其二，對口協作的杭州市政府組織當地村莊致富帶頭人到杭州市參加7天免費培訓，主要講解農業產業發展經驗、參觀學習電商平臺運作、實地參訪農業生產基地等。五組被選為該鎮“鄉村振興試點”，2020年共獲得財政投入45萬元，包括高標準茶園管護費20萬、茶園循環路建設費25萬，主要用于茶園的提檔升級。而且，小農戶需要花費1400元/畝的清理費（請挖機挖掉原有茶樹）、購買300元/畝的肥料，新建茶園意味著3年內沒有收入反而還要多投入近萬元，對于經濟收益不高的農戶而言有一定困難，鄉鎮免費提供800元/畝的茶苗，降低小農戶的投入成本和經濟壓力。

（二）村民小組統籌生產

在充分尊重小農戶意愿基礎上，村民小組統一農戶發展思路，形成內生性的發展動力，組織農業生產過程，為小農戶提供農業生產性服務。

第一，以村民小組為主體統籌小組范圍內的農業生產，能夠在滿足分化農戶的需求基礎上整合生產環節。二組最初與該村茶樹苗圃合作社協商，希望合作社流轉200畝茶園統一經營，雇傭小農戶在茶園勞動，一方面通過土地流轉增加500—800元/畝的流轉費收益，另一方面增加50—70元/天的勞動收益。但是該小組土地面積較少，對小農戶而言，土地的生產價值和保障價值較高，小農戶不愿意流轉土地。因此，小組通過協商決定仍由小農戶負責經營管理其原有的茶園面積，以小農戶為單位進行生產投入和銷售，但是在品種、技術、管理和銷售上進行統籌規劃，建設標準化茶園。以小組為統籌農業生產的主體，能夠在組織小農戶的同時保證家庭經營的積極性，且對于不同小組內不同需求的農戶具有包容性，并不排斥老年人。

第二，以村民小組為主體組織農業生產，可以利用熟人社會的鄉土資源提供更有效的生產管理服務。以二組為例，在農業生產技術上，小組長組織農戶外出學習先進的茶園管理技術，在農業生產過程中，通過小組微信群統一發布具體通知，包括種苗、打藥、施肥等生產環節均告知農戶應該如何操作。小組長還不定期邀請鄉鎮農技站主任在線上和線下分享茶樹的管理技術，解答農戶的疑難問題。在農產品銷售上，小組長對接本地市場和外部市場，拓寬小農戶對接市場的渠道，不僅與本地茶廠達成口頭協議，在小組內統一定點、定時收購，為小農戶特別是留守勞動力提供便利。而且還利用“東西協作對口扶貧項目”引進浙江茶廠老板，開拓外部市場。在此基礎上，小組統一小農戶的生產管理過程，同時通過“人情”、“面子”等社會資源對小農戶生產過程進行監督和品質把關，極大地降低了協商、溝通和監督的組織成本。

（三）小農組織化與規模效應

通過村組分工、集體統籌有助于形成農業生產的規模效應，實現小農組織化和農業規模經營。一方面，村級組織鏈接自上而下的制度性資源，通過民意篩選出積極性較高、組織能力較強的小組作為產業發展的試點，有助于資源的精準投放和高效利用。另一方面，村民小組作為非正式層級，其社會屬性突出，能夠充分利用社會資源形成較強的動員能力與組織能力，而且在居住分散的山區，村民小組是更有凝聚力的統籌單元。在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基礎上，發揮村組統籌功能，本身就發揮了社會主義制度優勢，以村莊為單元切實推進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實現。

第一，在村民小組內部形成統一的發展意愿，整合農業發展方向。二組的茶園選址涉及到該組75%的農戶，五組涉及到90%的農戶。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當地小農戶基本家家戶戶種有茶樹，種植茶葉每年大約至少有3000元/畝的經濟收益。重新規劃建設連片茶園，需要將原本老化的茶樹鏟除后再種植統一品種的茶苗，茶樹成熟前的3年無法產生經濟效益，最初大多數農戶積極性不高。小組長在該組農戶中挑選出種植茶葉經濟效益比較好的農戶，并動員他們一起去積極性不高的農戶家做工作。一方面人多力量大，小組長一個人面對62戶農戶難以完成動員工作，但是有積極分子加入并且動員其社會關系，任務壓力可以變小。另一方面，動員種植茶葉經濟效益比較好的農戶去做工作更有說服力和示范效應，經濟激勵下也能對小農戶產生一定的吸引力。

第二，以村民小組為單位統一管理，統籌小農戶的農業生產。其一，通過統一品種形成規模效應。農戶根據茶樹老化情況隨時補種新苗，隨著時間推移，每戶的茶樹的品種不一，甚至一畝茶園里可能有七八個品種。由于品種雜亂，為了節約時間，農戶一般混裝采摘的茶葉，因此收購價格較低。但即便分類采摘，每個品種仍不成規模，經濟收益不高。因此統一品種形成規模效應后，極大提升了單一品種的產量，提高小農戶的市場議價能力。其二，通過統一技術、統一管理，提高茶葉的品質和附加值。在鄉鎮農技站的指導下，新建的茶園通過生物除草等方式降低農藥殘余，即給茶苗根部的土壤覆蓋松樹防止長草，并且使用有機肥種植“有機茶葉”增加茶葉的附加值。此外，統一施肥時間后茶樹的長勢和采摘時間相對集中，可以集中收購。

五、結語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發揮社會主義制度優勢，實現鄉村振興、推動農民農村共同富裕。在城鎮化進程中，以農業為主導產業的民族地區經濟發展面臨更為嚴峻的現實困境。特別是民族地區留守現象突出，留守人口成為當地小農戶的主體。然而，留守勞動力的弱質性強化了小農行為邏輯及其保守性，即便他們從事經濟效益較高的特色農業，產業效率不高，增收效益有限。這類以留守勞動力為主體的農戶與現代農業銜接，面臨內生發展動力不足、組織化程度較低以及對接市場能力有限的困境。在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實現農民農村共同富裕的背景下，如何促進民族地區農業產業化發展，讓小農戶受益，其關鍵在于配置要素和小農戶的組織問題。通過實地考察，發現在村社主導下，村組分工，集體統籌農業發展和農業生產，能夠有針對性地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發展小農生產組織，形成規模效應，這不失為一種促進民族地區小農戶與現代農業銜接的出路。

民族地區的經濟基礎薄弱，為了促進民族地區發展，應當充分尊重民族地區小農戶的主體性，充分挖掘村莊內生資源，將小農戶組織起來，并且發揮政府與市場的統合作用，政府為其提供資源保障和投入必要的公共物品，構建以農業產業為基礎的鄉村振興與脫貧攻堅的銜接發展路徑。（23）從農業產業發展的目的來看，鄉村產業發展的目標最終要讓農民增收，縮小城鄉差距，縮小民族地區與非民族地區的經濟差距，實現共同富裕，讓農民成為發展鄉村產業的最終受益人。從農業產業發展的客觀條件來看，農業經濟的發展與農村社會發展之間的兼容和協調同步非常重要（24），農業產業的發展能否與社會基礎相匹配是其能否成功的關鍵。在民族地區，鄉村振興還應當以弱質性小農戶為主體（25），為發展能力不足的小農戶保障公共品供給，改善農業生產條件，為小農戶的農業生產服務。因地制宜、以人為本，以基層組織為主體帶動小農戶走向生活富裕，有助于促進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

注釋：

（1） 黃祖輝：《準確把握中國鄉村振興戰略》，《中國農村經濟》2018年第4期。

（2） 馬偉華、李修遠：《民族地區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有效銜接的實踐路徑研究——基于寧夏閩寧鎮的調查》，《貴州民族研究》2022年第4期。

（3） 李燕瓊：《我國傳統農業現代化的困境與路徑突破》，《經濟學家》2007年第5期。

（4） 孫新華、柳澤凡、周佩萱：《“三權”分置中的地權整合與土地集中利用——以皖南河鎮為例》，《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5） 程令國、張曄、劉志彪：《農地確權促進了中國農村土地的流轉嗎？》，《管理世界》2016年第1期。

（6） 胡震、朱小慶吉：《農地“三權分置”的研究綜述》，《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7） 劉海洋：《鄉村產業振興路徑：優化升級與三產融合》，《經濟縱橫》2018年第11期。

（8） 蔣輝、劉兆陽：《鄉村產業振興的理論邏輯與現實困境——以湖南千村調研為例》，《求索》2020年第2期。

（9） 李玉雙、鄧彬：《我國鄉村產業發展面臨的困境與對策》，《湖湘論壇》2018年第6期。

（10） 吳重慶、張慧鵬：《小農與鄉村振興——現代農業產業分工體系中小農戶的結構性困境與出路》，《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11） 咸春龍：《論農業產業化經營與農民組織化問題》，《農業經濟問題》2002年第2期。

（12） 葉敏、馬流輝、羅煊：《驅逐小生產者：農業組織化經營的治理動力》，《開放時代》2012年第6期。

（13） 孫新華：《村社主導、農民組織化與農業服務規模化——基于土地托管和聯耕聯種實踐的分析》，《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

（14） 陳靖、劉潔：《小農戶本位的現代農業發展及其支持機制探索——基于農業治理的研究視角》，《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

（15） 韓慶齡：《村社統籌：小農戶與現代農業有機銜接的組織機制》，《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

（16） 馮小：《留守經濟：當前中國式小農經濟的現實》，《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

（17） 袁明寶：《留守經濟實踐與農戶行為的關聯度》，《重慶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

（18） 鄒曉娟、賀媚：《農村留守老人農業生產現狀分析——基于江西調查數據》，《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

（19） 高明、徐天祥、歐陽天治：《農戶行為的邏輯及其政策含義分析》，《思想戰線》2013年第1期。

（20） 孫新華、鐘漲寶：《地方治理便利化：規模農業發展的治理邏輯——以皖南河鎮為例》，《中國行政管理》2017年第3期。

（21） 許佳彬、王洋、李翠霞：《農業生產性服務業發展困境與路徑創新：基于農戶視角》，《中州學刊》2020年第9期。

（22） 葉興慶：《演進軌跡、困境擺脫與轉變我國農業發展方式的政策選擇》，《改革》2016年第6期。

（23） 邢成舉、李小云、史凱：《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目標導向、重點內容與實現路徑》，《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5期。

（24） 陸益龍：《現代農業發展的困境與變革方向——河北定州的經驗》，《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

（25） 賀雪峰：《鄉村振興戰略要服務老人農業》，《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作者簡介：黃思，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講師，湖北武漢，430079；韓瑞波，華中師范大學政治與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湖北武漢，430079。

（責任編輯 陳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