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行會組織參與現代學徒制治理模式經驗研究

摘 "要：德國是工業發展晚生的國家，19世紀走上工業強國之路，行會制度的傳統深刻影響著德國包括教育在內的各個領域的發展。德國行會組織在歷史與時代進程的交匯處應需而生，既代表企業的聲音，又不遺余力地代表國家的意志，協調、干預、影響職業教育培訓市場與經濟市場的健康交流，保障企業和學校雙方的權益與利益，規范培訓體系的質量，避免用人市場的惡性競爭。文章從德國行會組織參與學徒制的發展歷程、德國現代行會組織的建立經驗入手，分析我國行會組織參與學徒制治理的問題，提出啟示與建議。

關鍵詞：德國；行會組織；現代學徒制

中圖分類號：G719.3/. "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2096-3769（2024）06-018-08

一、德國行會組織參與學徒制的發展歷程

（一）行會制度的生成：城市化和手工藝的繁榮

行會誕生于中世紀歐洲，與中世紀歐洲城市化發展密不可分，也與城市中產階級的自由度及其高超的手工藝發展水平息息相關。德國學者澤納克（Zehnacker）在《工業化》一書中寫道“試想如果歐洲沒有選擇城市化發展之路，歐洲就會發展為一種完全不同的生產和職業結構，可能會成為與19世紀前俄羅斯生產與職業資格結構類似的模式。農村居民的家庭手工藝水平發展不良，農場與修道院莊園的職業手工藝不自由，導致具有高水平、高技藝的宮廷工匠數量嚴重不足，這些前提都決定了俄羅斯在開始工業化進程前缺乏自由的中產階級手工藝水平不成熟。”相比俄羅斯，德國地處歐洲中部，城市化發展進程迅速。

中世紀11世紀與12世紀，德國一些地處交通要塞的重要城市迅速繁榮發展起來，例如科隆、巴塞爾、斯特拉斯堡、施派爾、美因茨和沃爾姆斯等日耳曼城市因其有力的地理位置發展為貿易和商品運輸的樞紐，發展成為政治和經濟生活中心，并迅速取得了大城市的地位。

這些城市逐漸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即中世紀行會制度，將手工藝實踐和職業教育融入其中。不少德國學者認為中世紀早期行會的起源源于城市中政治權利的制衡關系，其中施加影響最強的力量源于當時城市的商人群體，他們在市場的雛形中組織起來，制定規則維護商人的集體權益與保障，實際上對貿易權實施壟斷。行會在城市社會體系中的政治地位也是基于商人的經濟實力，商人從長途貿易中獲取豐厚利潤，經濟實力又助力商人群體獲得城市話語權，一些知名度高的商人一度躍升為城市議會成員，參與決策制定，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城市發展的命運。

行會制度可以理解為通過合作的組織將手工藝錨定在中世紀城市的政治或社會空間之中。在德國的不同地區，行會參與政治力量的角逐也不同，例如德國南部，行會反對貴族的抗爭更為強勁；而在德國北部，商人因在各方權力斗爭中失利而被削弱。紐倫堡是眾多城市中的例外，商業整體手工藝力量雄厚，行會卻從未參與貴族與宗教的任何政治斗爭之中，力量也從未被削弱，而是逐步發展成為一座手工藝文化的典范之城。1300年后，行會在歐洲隨著城市的充分發展而強勁興起，從最初在德國與北歐國家初步發展，到后來成為歐洲南部國家例如法國、意大利效仿的典范。行會制度逐漸深入、滲透到中世紀權力體系的傳統結構中，在當時最主要的兩股政治力量，即皇帝與教皇之間的沖突中做出立場的選擇。行會最終在政治上做出了傾向皇權的決定，與始終站在教皇一邊而反對皇帝的貴族勢力對立起來。這些沖突在德國不同地區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力，在多數行會所在的地區，斗爭后的執政權利依然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盡管不同地區存在差異，1400年后德國各城市憲法的基本特征總體上保持了一致的合作特點：即行會已成為歐洲所有公民從業的普遍組織形式。15世紀，幾乎所有的城市公民都已聚集在行會或類似行會的組織中，從貴族到醫生、公證人、校長，哪怕是乞丐也有專門的從業組織。行會已經成為歐洲社會組織的普遍形式，這是歷史上從未在任何地方出現的獨特社會發展過程。行會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并不是依據法律原則而設計的，而是由制定法規分配從業者執行非常具體的任務，是為從事相同或相似職業活動的人們所共有的一種生活方式。行會試圖規范一切有助于應對生活的事物，不僅調節中世紀城市的經濟生活，通常也調節政治、宗教和文化藝術生活。行會成員被完全納入這套綜合的規則之中：通過規范會員的學徒機會和獨立管理的準入制度來規范開展職業培訓與職業實踐的全過程，根據制定的職業原則來確定其成員的收入，并為行會成員分配具有社會價值的角色。手工藝和行會組織的核心始終是為了確保有序的職業教育和合格的專業實踐。

（二）行會組織的建立雛形：商業聯盟與商會的建立

不來梅與漢堡作為德國中世紀的兩大港口城市，商業市場繁榮，商人群體逐步成為城市中十分重要的一支力量。1451年不來梅的商人們為了維護共同的利益與保障建立起專門的商業聯盟（Collegium Seniorum），由推選出的商人代表就重要議題進行討論表決。1849年正式更名為不來梅商會，也稱為“促進貿易和航運的國家研究所”。1665年漢堡成立代表商人利益的專門商業組織（Commerz-Deputation），1867年正式建立漢堡商會。1675年，呂貝克商業聯盟成立。1710年，卡塞爾建立皇家商業領事館，運行模式仿照1283年西班牙瓦倫西亞領事館的特點以及1664年建立的法國商業領事館。模仿法國商會運行模式的還有科隆商業委員會，1797年正式更名為科隆工商行會成立，這也是德國歷史上第一家工商行會。1803年美因茨商會成立。可見，德國工商行會的萌芽源于法國或西班牙商會的運行模式，中世紀時期歐洲南部國家成立商業聯盟的意識是超前的，且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組織形式，為德國工商會后來的建立和改良奠定了基礎。

（三）行會組織的瓦解：傳統手工藝向現代工業的過渡

18世紀下半葉乃至整個19世紀手工藝中普遍存在的職業教育，已經與中世紀的社會化模式不再有任何關系。16至19世紀間發生的政治變革幾乎完全剝奪了中世紀手工藝文化的基礎，特別是在三十年戰爭（1618～1648）之后，國家政治體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主權國家不斷擴大領土并鞏固各自的統治力量，成為戰爭后的勝利者。從前的獨立城市越來越多地并入各個國家的主權領土，手工藝上人逐漸在城市中失去了明確的生存空間，只能向農村地區擴張，這也意味著手工藝城市的慢慢瓦解。

這一時期，德國頒布了“重商主義”國家經濟政策，本質上并不是一種手工業政策，而是一種金融和貿易政策，用于為常備軍和公務員體系獲取資金。因此，在國家財政的壓力下，“重商主義”政策逐步發展成為國家有計劃的商業政策，它更加關注增加對外貿易和建立“工廠”，即大型手工藝企業開始向機械化和工作流程的合理化轉變，逐步完成從中世紀城市手工藝到現代工廠的過渡。

“重商主義”政策從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德國向專制國家行會制度的轉向。與城市獨立性的瓦解相似，專制諸侯試圖將行會的獨立屬性和職能責任納入自己的權力控制下，有意愿將行會納入國家的行政秩序。德國在拿破侖戰爭中的失利導致領土被大量割據，嚴重的不平等賠款激發起德國全民上下希望社會徹底改革的決心。1810年11月2日，普魯士頒布貿易自由法案“施泰因-哈登貝格改革（Stein-Hardenbergsche Reformen）”，是當時政府在短期內呈現應對拿破侖占領德國領土的態度和措施，這些措施主要為了通過釋放社會力量來避免普魯士可能遭遇的金融崩潰，從而穩固政權。在工業方面，改革旨在通過抑制行會壟斷來鼓勵市場自由的競爭。圍繞改革方案，德國各州也相繼頒布了不同的貿易法，有的繼續效仿法國商會模式，有些仍然采用強制入會的形式，有些則提倡在自愿前提下加入行會，總體上普魯士聯邦政府在這一時期也無法提出十分明確且統一的經濟路線，學者Kosellek認為這也是德國文化的一大特點，即在實施改革的過程中不斷嘗試不同的路徑并作出相應的妥協。

（四）行會的復蘇——對產品與學徒高質量的需求

1845年普魯士政府頒布的貿易法規中再次引入了行會制度，并獲得法律支撐，為學徒培訓設立了由國家舉辦的官方考試，考試制度的權威與規范令培訓制度更加穩定。1845年的貿易法相比1810年增加了更多國家干預的意志，源于1810年以自由主義精神為基礎的經濟改革并未帶來市場的繁榮，加之行會制度的瓦解，缺乏了行會監督的約束學徒培訓質量下滑、職業資格證書的取消取而代之的是企業與學徒間的書面合同，面臨缺乏行會制度監管的相似境地，學徒合同逐漸淪為法律效力被大幅度削弱的私人雇傭合同，學徒違約事件頻發，雇主學徒雙方的權益得不到保障。這種缺乏約束的市場自由導致了學徒市場質量的嚴重下滑，從而影響商品市場的良性生產與運營。這些舉措為手工業贏得了更多的競爭優勢，這是國家出臺政策干預，邁出保護中小企業的第一步。

19世紀40年代，人們要求恢復過去幾個世紀工匠權利的呼聲持續高漲，準備加入抗議隊伍的行業代表集合起來，于1848年通過革命的形式產生了跨地區的影響力。法蘭克福國民議會也借由當時召開的“普通工匠和行業大會”向柏林普魯士國民議會提交了“德國普通工匠和行業立法的基本準則”，呼吁恢復幾個世紀傳承下來的工匠權利。這些看似激進的“訴求”對時任政府施加了不小的政治壓力，普魯士政府于1849年2月2日頒布新的貿易法，將1845年出臺的貿易法進一步放寬條件，例如更加關照手工藝者的權益，這一舉措既是為了避免時局騷亂和“革命”，也是對前期經濟建設路線的糾正，增加手工業的競爭優勢，邁出了保護中小企業的第一步。重新恢復的行會制度，嚴格規范了學徒的培養過程，從而提升了產品生產和市場運營的質量。主要體現在：一是扮演中心調節機構的角色，代表學徒企業雙方的訴求，約束、監督雙方履行培養合同的權力與責任，保障雙方權益，及時協調雙方的矛盾沖突，保證了學徒培養的順利進行。二是行會是最早推出分級教育的機構，強調培養過程向職業資格在能力上的過渡，提出從學徒—熟練工—工匠大師的分級培養體系，建立了職業模擬情境到職業真是現場的無縫對接，結業即能上崗，即已經具備了職業崗位所要求的職業能力。三是行會通過賦予工匠大師權力與決議授權行會會員的資格，工匠大師二者合一的職能呈現出其將專業能力傳遞給下一代的權力和義務，通過師傅將企業和職業美德傳遞給學徒的權力和義務。學徒制最大的優勢是職業現場的培訓，與就業崗位的對接是實時、直接和無縫的，結業即能上崗，同時有關職業標準考核資格認定的學徒制體系保證了人才培養的標準和質量，與付出的成本相比，高標準的人才規格對企業的長遠發展來說是十分有利的。

德國工匠運動迎來了行會制度的恢復，從而最終確立了“雙元制”職業教育的建立，因此雙元制職業教育并非是德國固有的傳統特色，而是在多方政治力量角逐中妥協的產物。

二、德國行會組織參與現代學徒制治理模式

（一）德國現代行會組織的基本類型

第一類是德國聯邦雇主協會（全稱為Bund Deutscher Arbeitgeberverb？覿nde，簡稱為BDA）是德國經濟勞動和社會政策的傘式協會，總部位于柏林（1951年至1999年設立在科隆）。兩德統一后按照原西德模式于1990年在新聯邦州重新建立，BDA確立為全德國的雇主協會。1999年，BDA跟隨政府遷往柏林，與德國聯邦工業協會和德國工商會共享位于布萊特大街29號（Breite Straβe 29）的德國經濟之家。根據《德國民法典》第21條規定，BDA是一個注冊協會，致力于維護雇主的共同權益。BDA參與到初稿法律草案到議會審議和委員會會議、再到聯邦委員會的最終處理的全過程討論，為法案決策者提供建議。通過參與就業政策、社會保障、勞動法、集體談判政策、教育、歐洲政策、社會政策和經濟等主題的深入討論，為成員提供廣泛的信息服務，關注法案制定對會員企業的影響。

第二類為德國工業聯合會（Der Bundesverband der Deutschen Industrie e. V. 簡稱BDI）、德國手工業聯合會（Der Bundesverband Kunsthandwerk-Berufsverband Handwerk Kunst Design e. V. ，簡稱BK）、交通運輸聯合會（Verband Deutscher Verkehrsunternehmen e. V. 簡稱VDV）以及其他專業協會。工業聯合會由39個工業協會聯合組成，擁有10萬多家共計800萬員工的企業會員。會員是自愿入會。BK工作的主要目標之一是促進藝術和手工藝以及手工藝和公眾之間關于當代手工藝主題的知識討論。手工業聯合會代表了德國藝術和手工藝以及工匠專業協會的利益。該協會于1938年成立，擁有近700名工匠會員，會員由工匠、設計師和自由藝術家組成。交通運輸聯合會（VDV）包含德國公共交通、鐵路客運、鐵路貨運、長途客運以及網絡和負責組織五個交通部門的約600家公司以及許多來自歐洲鄰國的交通公司。VDV的任務包括代表其成員公司對政治家的利益，促進成員公司之間的經驗交流和合作，以及為公共交通開展公共關系工作。可見這一類組織主要以協會的形式存在，入會不是強制的，而是采用自愿入會的特點。

第三類為德國工商聯合會（Industrie- und Handelskammer，簡稱IHK）。工商行會（Industrie- und Handelskammer）（簡稱 IHK）是德國除手工業企業之外所有商業企業的自治組織。與行業協會不同，德國工商行會是地區跨行業的自治組織，在德國法律上具有公法法人地位，因此所有工商企業（包括法人和自然人）都須加入工商行會。如今，分布在德國各聯邦州的地方工商行會（IHK）已有79家。其最高組織是德國工商大會（DIHK），總部設于柏林。依據2020年德國工商行會最新統計，全國共計注冊會員企業約400萬家，占德國全部企業總數的12.2%，按照經濟領域類型劃分，工商行會內的企業數量位居第一。

（二）德國現代行會組織的發展特點

1.獨立性強，社會共識基礎深厚

首先，德國行會組織的發展歷程詮釋了行會組織與德國城市生活密不可分的聯系，對城市的管理與影響、對市場結構的建立與協調、將教育與職業牢固地綁定在市民生活中，并對其發揮重要作用，歷史發展的軌跡讓行會與協會成為影響德國社會的一股強大力量，并形成一種傳承與意識層面的認可，當歐洲其他國家相繼取締行會組織之后，德國正是這種百年以來行會制度的深入人心，使得行會組織不僅再次成為現代企業權益的代言人，其中的工商會還成為代表政府意愿治理現代學徒制的公法組織。德國行會組織享有很高的自治權，即使是公法性質的工商會，它依然保持著對職業教育治理的高度獨立性，無論是公法性質的商會還是私法性質的協會，其核心職能都是為了服務自己的會員企業，它們均可以參與到國家立法從草案擬定到審定、正式啟動的全過程之中，與政府及社會其他權力部門通過協調與制衡來確保會員群體的最大權益。德國的行會組織享有法律制度賦予的保障，從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其能夠保持獨立自治的前提條件。其次，德國行會組織獨立性還體現在人事權，行會組織具有獨立人事任免權，例如商會由全體大會選舉出主席團；協會也是由會員大會來選舉理事會及其主席團；專職人員由學者、工程師、律師等專業精湛的職業群體組成。最后，德國行會組織可自愿決定要承擔的任務，原則上只有承擔政府委托的任務時，才能獲得政府的財政撥款，從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使行會組織保持著與政府相對獨立的條件。雖然工商會是公法屬性，但本質職能依然是代表會員的利益，工商會的獨立性并不因公法性質而得到減弱。

2.覆蓋面廣，會員權益得到充分代表

德國的行會組織覆蓋面廣，既包含商會，也包含協會，商會與協會具有不同的法律地位與權利。商會是跨行業的組織，例如工商會則跨越了工業與商業。協會則通常代表某個行業內的一個分支。德國行會組織既有行業內部的，也有跨行業間的聯合組織，遍布各個領域、地區、網絡，幾乎每個企業都會和行會、協會存在交集，有些企業要同時和幾個行業協會打交道。例如聯邦雇主協會，其成員包含14個聯邦州之間的貿易協會（柏林、勃蘭登堡和漢堡和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之間為聯合協會）、不同專業領域間的區域協會、還有47個聯邦專家協會，以及與工業、服務、金融、貿易、運輸、手工藝和農業領域組成的各州和區域專業協會。聯邦雇主協會約有100萬家企業作為其間接成員，這些成員雇用了占據全德國大約70%的員工，這些企業同時又是其他商會或協會的會員。

3.經費籌集渠道多，提供多元服務

德國行會組織不需要政府撥款給予資助，行會與協會主要經費源于會費，不同的組織會費繳納方式不同，會費沒有一定的國家標準，都是由行會與協會的理事會來制定會費標準，例如德國工商會是按照會員每年盈利的一定百分比來繳納會費，手工業聯合會的繳納周期則是半年，通常會費的繳納標準是按照會員企業每年營業額的千分之一或按照企業人數比例來計算，無論企業盈利還是虧損，每年繳納的標準不變，不存在減免的問題。

德國行會組織的另一個經費來源是向會員企業提供有償服務，一是提供信息、咨詢、職業教育培訓等。行業領域的信息獲得與有效利用關乎著企業發展的成敗，德國行會組織覆蓋范圍廣泛，信息資源豐富，能夠為企業提供行業領域發展前沿信息。二是行會組織十分關注會員之間的交流溝通，會定期出版行業期刊，便于會員企業了解與行業有關的政策、經濟、教育等各方面前沿信息。三是為企業提供專業咨詢，尤其對中小企業可以根據需求為其出具鑒定報告，為企業舉辦專業講座、研討會等。四是提供不同形式、層次、目標的職業教育培訓服務，有些是短期的職業培訓，有些則是長期、系統的職業教育，例如工商會則是在公法框架代表政府履行參與、治理、監督職業教育的行會組織。除了上述服務之外，行會組織更多是按照法律依據，除了服務會員企業，還可以向非會員單位提供有償服務，但是所有的收入不得進行任何經營性的投資，全部要用于行會組織履行服務職能的活動中。國家層面出臺的《商會法》或《協會法》明確了行會組織的本質屬性為非盈利性社會團體組織，不得舉辦實體公司，不能與企業展開競爭，所有開展的活動都不能偏離服務會員企業的初衷。

（三）德國現代行會得以深度參與現代學徒制的原因

1.對現代學徒制行使治理權的行政機構

德國行會組織中治理現代學徒制的是工商會，工商會是在公法框架代表政府行使治理、監督現代學徒制的行會組織，享有主管現代學徒制的法律地位。1956年，聯邦德國率先頒布《工商行會法暫行條例》（IHKG）（1992年、2013年及2021年分別做過修訂），在全國范圍內建立統一的工商行會標準，恢復其自治的屬性，重啟一戰前商會的主要職能，并正式將職業教育培訓確立為工商行會的核心任務之一，在法律上負責企業內部培訓與首次職業教育、繼續教育的職業培訓和考試。允許工商行會通過舉辦專業技術發展研討會，探索學校、企業和高校的創新培訓課程以及教師的實踐培訓。1969年，德國頒布《職業教育法》，其第71條關于“主管機構”第二款中規定“工商行會是非手工業職業教育的主管機構”，首次賦予工商行會以公法法人地位，承擔政府委托的管理職業教育的職能。《職業教育法》第76條規定，工商行會對職業教育準備年、職業教育和職業轉行教育三個領域的辦學質量具有監督權和資訊權，其中資訊權是指工商行會為職業教育參與各方提供符合需求的信息和咨詢建議，從而保障職業教育從招募到培訓及考試評價過程的信息透明。在組織架構方面，《工商行會法暫行條例》中第四條規定，“工商行會由大會、主席團、主席、首席執行官、《職業教育法》第 79 條規定的任務范圍內的職業教育委員會”五部分組成。作為工商行會的下設機構，職業教育委員會代表工商行會參與職業教育管理。對此德國《職業教育法》第79條闡釋了職業教育委員會的職能及任務，即：宏觀上具有知曉職業教育中所有重要事項并給出征詢意見的權利；微觀層面負責制定職業教育的管理原則、指導方針、培訓合同模板、培訓時間、培訓內容、考試、證書授予等培訓過程中涉及的各個環節（第79條第2款）。法律制度賦予行會組織治理職業教育的權利是決定行會組織深度參與到現代學徒制的關鍵前提。

2.行會組織對現代學徒制的全方位管理

在將聯邦法律所賦予的主管教育行政管理權落實于實踐的過程中，工商會就是這樣的代表，各聯邦州工商會根據本地域經濟發展的特點，對職業教育的管理仍然側重于企業培訓，但覆蓋的范圍大大增加，從政府到企業，從企業到學員和學校，從職業教育到繼續教育，從教師、專家到課程，從職業標準設定到考試、資格等宏觀至微觀的各環節，其觸角遍及于職業教育的方方面面，凡涉及職業教育幾乎都有工商行會在發揮作用。大致可分四方面：一是以管理者的角色制定職業教育運行的機制規則。主要是指工商會參與聯邦、州地方政府及相關部門有關職業教育政策、框架等的商討制定和實施。二是以資訊者的角色為政府、企業、學員及其他參與職業教育的人員提供具有專業權威的建議。例如對工業、商業領域產業結構變化、生產技術與服務理念特點、工作市場對職業崗位的需求始終保持最前沿的調研與分析。每個地區的工商行會定期發布職業指導手冊，公開出版的工商行會刊物，介紹工業企業技術的前沿信息，培訓市場需求以及工商行會舉辦的創新項目、展覽會等，還會發布職業教育學者圍繞工業、職業、雙元制課程、教學法的研究成果，將職業與行業緊密聯系，使職業教育的各類參與者能夠了解掌握。三是以監督者的角色確立考試條例、設計考試內容，跟進考試評價，通過權威統一的考核來檢驗職業教育培養過程中各環節的質量。例如對企業開展職業培訓需要達到的專業標準、企業培訓師需要具備的專業能力與教學資格、學員在企業接受職業培訓時需要遵守的企業文化與生產規范等，工商會都要檢查、監督、指導、落實，對于不達標者采取反制措施等。四是以協調者的角色解決職業教育過程中出現的勞資糾紛，保障學員、企業及參與各方的法律權益。例如工商會負責管理學徒與企業簽訂的培訓合同，監督雙方履行合同約定，如雙方發生分歧、矛盾，工商會作為調停者，并提供仲裁調解。

三、我國行會組織參與學徒制治理的問題與對策

（一）我國行會組織難以深度參與現代學徒制的原因

1.服務職能弱，缺乏治理職業教育的立法基礎

我國行會組織往往承擔著政府部分職能的延伸和拓展，具有一定的“官方背景”，在市場行為中更多體現著“看得見的手”的意愿。具有這一特色的行會組織有時會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導致界限模糊，缺乏公正性，不是通過提供優質的專業服務來贏得自身在界內的地位，而是通過與政府保持良好的互動關系，沒有將全部關注力放到為會員企業提供服務上。這種特點一方面使行業協會缺乏良性的市場競爭意識，缺乏行使服務職能的主動性，另一方面也難以保持獨立的自治性。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有：一是我國的行會組織缺乏代表政府參與治理、監督職業教育的制度基礎，需要立法來確立行會組織在市場經濟中的地位與職能，我國還沒有專門的商會法或協會法，沒有制度層面的支撐，行業協會就難以在職業教育建設中做出有力度的決策，無法從法律層面界定行業協會明確參與、監督、協調、評價職業教育的職能與要求。二是國家層面對行業協會的干預與監管有著較高的期待，使得行業協會在考慮職業教育理論與實踐開展過程中還沒有形成具有自己特點的理念與實踐。三是我國行業協會管理人員有行政化傾向，應完善商會、協會的內部選舉，鼓勵更多由專業人士等來管理，避免協會領導職務的官僚化，保持人事上的獨立性，從而讓更多了解、理解職業教育的專業人士來。

2.覆蓋面窄，沒有足夠的會員企業來帶動職業教育

我國許多行業協會的覆蓋面太小，沒有足夠的會員企業來參與職業教育的校企合作，一些企業會員只有國有企業或大企業，一些中小企業會被排除在外，而中小型企業實則是職業教育校企合作中十分重要的一支力量。參照德國商會會員強制入會的職能，為商會行使職業教育治理職能提供了強大的校企合作基礎，是現代學徒制始終保持與企業共同開展職業培訓的紐帶，也是現代學徒制人才培養質量的保障。我國的行會組織不是會員強制入會模式，不同行會協會之間職能交疊、重復，同類行會組織又是按照地方行政級別，要劃分為多個商會層次，不同層次商會招募會員企業時還會彼此競爭，不利于發揮行會組織按照地區特點統一對現代學徒制進行統籌。加之建立歷史具有政府色彩、行會組織的專業能力不足以吸引足夠的會員單位加入進來，沒有了會員基礎，又缺乏制度層面的政府授權，使得我國行會組織難以有力度作為真正的協調者來促進學校與企業之間的深入合作，也沒有足夠的能力調動會員企業的積極性參與到現代學徒制培養中來。

3.學校與行業組織之間缺乏有效合作

行業組織很少能為學校開展現代學徒制提供實質性的建設建議，難以提供所在行業領域符合產業發展需求的切實提議。一是職業院校與行業組織的合作很少，根據學界學者的調研結果，只有在東南沿海一些經濟較發達地區的職業院校與行業組織開展了合作，在其他地區，尤其是西部地區職業院校基本沒有與行業組織合作的先例。二是學校與行業組織之間缺少開展有效的合作，在已經開展的現代學徒制的試點建設中，通常是由行會組織為職業院校提供現代學徒制的信息共享平臺、提供實踐基地等，職業院校邀請行業組織代表在學校開展職業培訓，學校與行業組織之間只是局限在表面的形式化，還未進入到更深層次的合作，學校與行業組織二者本身均缺乏主動開展深入合作的動力與積極性，二者難以找到真正對自身起到支撐作用的激勵機制；另一方面就行業組織而言，雖然立足于地區，但由于建立背景與人員結構組成等一些客觀因素，使其難以為職業院校提供切合所在地區產業發展、有價值的建議參考。

4.會費收集困難，經費籌集渠道單一

我國行會組織的會費繳納標準長期偏低、沒有調整，往往與現實所需差距較大，例如對企業團體的入會標準個體差異不明顯，對具有上千億資產和上千億銷售額的大企業，會費與其他會員單位也沒有大的差異，這種長期沒有變化的收費標準使得行會組織難以維持日常開支，更難以為企業開展優質的服務。為了生存，許多行會組織也紛紛加入到創收活動中，忽視了自身原本服務企業的，也無法開拓更多的創新性有償服務。

（二）改善我國行會組織參與學徒制治理的啟示與對策

1.轉變慣性思路，加強我國行會組織的自治能力

政府職能尚未完全轉變，行會空間尚未打開，地位尚不明確，需要通過立法轉變我國行會在市場活動中的地位與職能，建立自治章程，擁有人事自治權；行會組織內部建立專業委員會，吸收優秀的專業人才，為高效管理、行使組織職能，為會員單位提供專業高質量的咨詢等服務提供人員保障。

在我國，行會組織受限于歷史背景的特殊性，尚未深度融入現代學徒制的構建與發展之中，行會組織參與職業教育的空間尚未打開，地位不明確，公信力有待提升，需要通過立法轉變我國行會組織在市場活動中的地位與職能。這些組織在參與職業教育治理的征途上難以匯聚成一股關鍵力量。政府應加快行政措施，促使行業組織與行政機關盡快脫鉤。一些行政機關應轉變傳統包辦的慣性思想，盡量將權力下放給行業組織，通過建立健全的現代學徒制政策體系，才能讓學徒制建設健康有序、可持續地發展下去。為此，借助政府之力，強化行會組織在職業教育治理中的地位，使之成為政府意志的代表，但在管理上給予行會組織自身更多的空間，使其能夠將更多的關注度放到自身本有的職能責任上，用心為會員企業、為職業教育提供高質量的服務，成為協調企業與學校間的利益訴求與權利的有力保障。

2.提升行會吸引力，建立增進入會激勵機制

構建更為科學合理的會員激勵體系，旨在不增加資源入會門檻的基礎上，有效增強行業協會的吸引力，從而激發會員加入的意愿，建立更加靈活科學的入會申請體系，將依據企業的年營業收入或員工規模來合理設定會費標準，確保公平性與適應性。一是優化并豐富行業協會對企業的服務內容與形式，充分利用與政府部門的互動聯系，為企業提供精準、高質量的行業信息咨詢，助力企業把握市場動態，實現可持續發展。二是履行行會組織服務會員的核心職責，避免涉足任何可能與會員企業產生直接競爭的經營活動。所有收繳的會費將全額投入到服務活動的開展中，確保每一份投入都能轉化為服務質量的顯著提升，全心全意地為會員企業創造價值，促進會員間的互利共贏。

3.建立學校與行業組織間有效合作機制

一是建立學校與行業組織之間的商議機制，學校可以主動交流，采取多種形式的深入訪問、訪談、充分了解彼此，可以嘗試成立專門交流小組，便于雙方在開展合作的及時、有效溝通。二是建立鼓勵行業組織參與現代學徒制的激勵機制，地方政府可以設立專項教育基金，專門用于支持參與現代學徒制建設的行業組織，專項資金能夠有效幫助行業組織改善現在會員經費不足問題，從而為合作提供更優質的服務。三是職業院校要更加主動邀請行業組織提供培訓指導，邀請行業組織發揮更多的監督、調節作用，這樣不僅有助于學校與企業之間提出訴求，還有助于保證現代學徒制開展的質量。

4.開拓經費籌措渠道，創新多元服務

一是強化財政扶持，鑒于我國行業協會組織尚處于成長階段，規模相對較小，因此，在確保行業協會能夠獲得政府必要支持的同時，也應賦予其充分的發展自由度。通過精準高效的策略執行，力求在財政政策的框架下，爭取到政府的有力后盾，既獲取必要的資金支持，又最大化地維護行業協會的自主性與獨立性。在財政扶持的具體實施上，一方面，可直接在年度財政預算中規劃定額補貼；另一方面，采取更為靈活的間接手段，如通過與企業界的直接接觸與合作，逐步將政府與行業協會之間的資金流動轉變為基于業務需求的互動模式，比如，政府可將具有經濟屬性的委托任務交由行業協會承擔，以此深化雙方的合作紐帶。二是構建完善的財務管理體系。這不僅確保了經費使用的公開透明，提升了公信力，也為經費的自我累積與穩健增長奠定了堅實基礎。通過健全的財務制度，可以更有效地監控資金流向，優化資源配置，促進行業協會的長期健康發展。

德國的行會組織其建立背景、體制特點、形式都有其特殊的歷史文化背景，現代行會組織也與中國有著不同的政治、經濟環境，承擔的職能也不盡相同。德國的模式僅適用于德國的國情，照搬移植是行不通的，德國行會制度的模式為我們重新理解校企合作、產教融合打開了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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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pirical Research on the Governance Model of Modern Apprenticeships of German Guild Organization

XU Chun

（Tianjin Sino-German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 Tianjin 300355， China）

Abstract： Germany is a late industrial development country， in the 19th century embarked on the road of industrial power， the tradition of the guild system has profoundly influenced the development of Germany in various fields， including education. The German guild organization was born at the intersection of history and the process of the times， which not only represents the voice of the enterprise， but also spares no effort to represent the will of the country， coordinate， intervene and influence the healthy exchange between the 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 market and the economic market， protect the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both enterprises and schools， standardize the quality of the training system， and avoid vicious competition in the employment market. Based on the development process of German guild organizations participating in apprenticeship and the establishment experience of modern German guild organizations，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problems of guild organizations participating in the governance of apprenticeship in China， and puts forward enlightenment and suggestions.

Key words： Germanｙ； Gｕｉｌｄ Oｒｇａｎｉｚａｔｉｏｎ； Mｏｄｅｒｎ Aｐｐｒｅｎｔｉｃｅｓｈｉｐｓ

收稿日期：2024-09-30

作者簡介：徐純（1983），女，天津市人，天津中德應用技術大學中德職業教育研究所副研究員，碩士，研究方向為比較教育研究；郭紫潔（1967），女，天津市人，研究方向為產教融合。

本文為2021年天津市教育科學規劃課題“行業組織參與現代學徒制治理模式的德國經驗與中國路徑研究”（項目編號：CJE210223，主持人：徐純）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