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長陪讀是當前社會一種值得關注的教育現象。作為一種教育資本的投入,陪讀具有自我卷入性、利他性、情感性等特點。陪讀既是社會助推的結果,也是家長選擇的產物,是社會結構制約下個體能動性的表現。陪讀的風險主要包括可能加劇教育競爭和教育功利化、可能不利于家長自身的發展、可能影響孩子的健康成長;而陪讀的回報通常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夠顯現。超越功利性的陪讀是以影響的方式回應孩子的召喚,做孩子成長路上的陪伴者和引路人。
關鍵詞:陪讀;教育投資;家庭教育
中圖分類號:G7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9094(2024)07-0027-05
家長陪讀,已然成為當前社會比較普遍的一種教育現象。學者們討論的陪讀更多是指農村家長進城租房陪伴孩子讀書,但是陪讀還有另一種形式,即:原本就生活在孩子身邊的家長,在孩子的學習過程中以監督者、管理者或學習同伴的角色陪著孩子學習。陪讀,是家長承擔更多教育責任的一種表現,是家長教育孩子的另類投資。尤其是來自農村的陪讀家長,他們放棄了在家務農或外出務工的機會留在孩子身邊,期待通過自己的付出與陪伴,幫助孩子在教育競爭中獲得理想的結果。但是,教育的結果難以預測,我們不能斷定每一個孩子都能獲得成功,所以陪讀就具有一定的風險。由此,我們需要思考:家長陪讀現象背后的教育意蘊是什么?為什么越來越多的家長選擇陪讀?從價值規范的角度講,陪讀理應是什么樣的?
一、家長陪讀:另一種資本的投入
家庭對教育投入的資本是多種形式的。美國學者科爾曼將家庭資本分為物質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1],布迪厄從廣義的資本角度出發將資本分為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2]158。以往關于資本的分類和探討對理解家庭資本對教育的影響有重要的啟示意義,但是當更多的家長加入陪讀隊伍當中,陪讀成為社會普遍現象時,家庭資本的內涵還需拓展,即陪讀作為另一種家庭資本參與教育之中。家長監督孩子作業的完成、檢查孩子作業的質量以及表達對孩子的教育期望和對教育重要性的看法等都是教育參與[3]。所以陪讀是家長在時間和空間上對孩子的陪伴,是家長的智識、情感和道德的卷入。不同于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陪讀作為參與教育的家庭資本有著其獨特的特點。
(一)自我卷入性
不同于其他類型資本,陪讀具有自我卷入性。家長陪讀是一種自我卷入,即將孩子的教育和自我聯系起來,如果孩子的發展滿足不了自己的期待,常會引起自我否定。如果家長對教育的投入只是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當投資失敗時家長通常不會過于痛苦,因為這些資本是外在的,無關乎自己的使命和自我的價值。而陪讀需要家長投入更多的時間、精力和感情,有些家長為此放棄了自己的事業,把自己拋入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他者的生活世界中。在陪讀中,將孩子的成就與自我價值聯系起來的觀念,使很多家長將陪伴演變為占有和控制,打著“為你好”的旗號控制孩子的生活,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孩子,從而給孩子帶來傷害。可見,家長的自我卷入對于孩子的成長并非都是有利的。
(二)利他性
根據經濟學的觀點,投資是為了實現財富的累積,追求利益最大化。但是家長選擇陪讀并不是自私的逐利,相反,陪讀是犧牲自我的理性計算結果。傳統中國家庭呈現代際關系向上傾斜、資源集中于老一輩的特點,但是當前子女日益成為家庭更為重要的經濟來源和家庭投資的中心[4]。親子關系主要出于愛與利他心理[5]9。與孩子的未來相比,家長的個人利益顯得不那么重要,當兩者發生沖突時,犧牲的基本都是家長的個人利益。陪讀,意味著家長的生活重心放到孩子身上,他們的活動基本都是圍繞著孩子展開。由此,家長生活的空間是狹小且固定的,生活的時間隨孩子學習時間而確定,生活體驗比較單一。同時,家長選擇陪讀意味著放棄在勞動市場實現自己價值的機會,放慢了自己職業發展的速度。
(三)情感性
雖然家長選擇陪讀是經過理性計算的,但這并不是完全出于對投資的成本與回報的功利計算。子女是家長的情感寄托和生活希望,家長選擇陪讀也是出于愛,這種愛又是復雜矛盾的。以往我們在探討孩子的自主發展時,會提到“心理斷乳”;但是,需要“斷乳”的不只是孩子,還有父母。父母從孩子出生開始就不斷地照顧他,給他關心、愛與保護,這種情感的聯系會一直存在。有些家長擔心孩子離家求學后這種情感聯系會中斷,選擇陪伴在孩子身邊,照顧他們的生活。除了這種自然的情感之外,家長陪讀還具有社會情感性因素。父母的角色并不完全是通過自然繁衍得到的,還包含著社會塑造的意義,父母對孩子的很多情感是經過社會渲染產生的。身處社會之中,父母希望子女能夠實現社會階層的向上流動,出人頭地,為家庭甚至家族爭光。所以,父母選擇陪讀往往還包含著一定的功利情感色彩。
二、選擇陪讀:社會的助推與家長的選擇
(一)教育改革帶來的不確定性
教育所處的社會環境復雜多變,加之教育改革過程中教育生態的失衡與重建,都會給家長帶來困擾與挑戰。在充滿不確定性的社會中,沒有人能夠確定和控制未來;但是處在焦慮中的家長總是想要規避這種不確定性,將孩子的未來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對于一些家長來說,只有親身參與教育過程,將孩子的成長納入自己的控制范圍內,才會感到心安。這是家長選擇陪讀的一個重要動因。
首先,2021年起,國家大力實施“雙減”政策,大大減輕了學生過重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但這也在客觀上改變了已有的教育生態,讓家長面臨新的不確定性。校外培訓機構的整頓使得經濟資本發揮作用受限,教育責任開始由市場轉移到家長身上,選擇陪讀成為一條應對策略。其次,教育分流的政策使家長提前思考孩子的出路。保持高中階段教育職普比大體相當政策的實施有利于職業教育的發展,但會讓很多家長感到焦慮。為提高孩子的中考競爭力,不少家長選擇陪讀。最后,家長的焦慮內容已經開始由外向內轉移,為自身的成長感到焦慮[6]。家長的能力和發展與教育緊密相關,很多家長擔心自己的能力不足從而不能為孩子提供幫助,所以他們會在陪讀中通過各種途徑積極提升自己。
(二)教育資源不足和教育責任邊界模糊
一般而言,公共資源越充足,私人資本的作用越受限制;公共資源的分配越能惠及弱勢社群,私人資本導致的社會不平等越會受到限制[2]166。當基礎教育的公共優質資源供給不均衡不充分產生的競爭壓力下沉至私人領域時[7],家庭自然而然會承擔更多的教育責任,從公共教育資源的接受者轉變為教育資源的主動尋求者和篩選者。當家庭資本在市場中不斷發揮作用時,為了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贏得獲勝的機會,家長不斷增加時間、精力和金錢的投入。
教育包括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學校、社會和家庭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分別發揮著不同的作用。盡管我國一向堅持“促進義務教育向公平、公正、均衡的目標發展”的非市場化原則,但實際市場原則已經成為教育場域中強有力的行動邏輯[8]。在這一背景下,家長只能卷入公共教育中,或多或少地彌補學校教育的不足。教育責任的邊界模糊使家庭承擔了額外的教育負擔,陪讀是家長在公共教育不能滿足孩子多元發展需求情況下的自我卷入,家長在教育競爭場域中通過私有資本發揮作用,為孩子謀得更多的機會和資源。
(三)教育焦慮情緒的蔓延
一方面,受到社會結構及其功能的影響,加之社會環境和大眾行為的助推,家長選擇陪讀是身不由己;另一方面,陪讀是由家長本身的教育焦慮引起的。教育焦慮是體現在教育層面的由教育過程和教育結果的不確定性所產生的緊張、不安、憂慮、煩惱等復雜情緒狀態[9]。當前社會充滿了教育焦慮,“青娃”“牛娃”“雞娃”等熱詞不斷出現,實質上是給孩子貼上等級標簽。在媒體不斷炒作和暗示之下,很多家長會用這些標準來衡量自己的孩子,從而陷入教育焦慮。值得注意的是,讓家長感到焦慮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有自身。在家長群里,有些家長會攀比學歷、經驗和財富,將自己塑造成“全能家長”。這種行為無疑會給其他家長帶來壓力,讓他們產生自我懷疑。為了讓孩子不脫離自己的掌控,焦慮的家長會采用密集型教養方式[5]59-61,過度地干預孩子的成長過程,其中的措施就包括陪讀。一些農村家長在學校周邊租房,全職陪伴孩子,放棄了經濟財富的積累,為的是推動孩子實現階層躍升。一些城市家長為孩子報各種各類的補習班,帶著孩子奔波在轉場的路上,以求孩子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獲得成功。
三、不確定的結果:陪讀的風險與回報
教育是靈動的人而不是機器之間的互動,是人與人、人與世界的相遇。孩子不是父母的復刻,也不是被塑造和規訓的客體。正因為這樣,教育總會包含風險[10]。去除了教育風險,那去除的可能就是整個教育了,將教育變成了技術控制。陪讀,是一種投資,更是一場冒險,沒有人能保證這一選擇最終會導向成功和高回報。
(一)陪讀的風險
陪讀是家長不斷卷入教育之中干預孩子自然成長從而增加教育成功籌碼的行為,這種強干預所帶來的風險是極大的。
首先,陪讀可能加劇教育競爭和教育功利化。當經濟生產的領域從家庭轉移出去之后,家庭的經濟功能一度超過了養育功能。但是當家長們意識到受教育是實現階層上升的可持續、周期短、成本少的手段時,就會回歸家庭,注重孩子的教育問題,從而增加教育投入而期待獲得收益。陪讀本身作為教育領域的重要現象,是教育競爭加劇的結果,家長選擇陪讀是一種為了實現孩子階層流動所進行的教育風險投資[11]。雖然一些家長認為陪讀是一種比較公平的教育競爭方式,但是陪讀其實既是家長時間和精力的比拼,也是家長文化資本累積的體現,同樣也會加劇教育競爭和教育的功利化,帶來教育的不公平。
其次,陪讀可能不利于家長自身的發展。對于家長而言,陪讀意味著生活的重心逐漸聚焦到孩子身上,他們可能由此放棄了自己的工作,縮小了朋友圈。在陪讀家長的身上,我們能看到家長對子女的愛和犧牲精神,尤其是對陪讀媽媽而言,她們已經不是作為個體的母親身份而存在,而是一個群體的集體稱謂。這一群體已經引起了社會對母職再造問題的討論。正如學者所言,“升級版的教育母職是兒童撫育職責在社會、市場和家庭間重新界定和重組的產物,它順應了本應具有公共性教育職責下沉到私領域的導向”[7]。但這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整個家庭而言都不是良性的。陪讀媽媽焦慮著孩子的未來,焦慮著自己的教育能力,一旦孩子沒有取得令自己滿意的成績,就會感到失望,覺得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進而對孩子的態度發生改變,導致親子關系緊張。
最后,陪讀可能影響孩子的健康成長。于孩子而言,成長的過程縱然需要家長的陪伴,但最為珍貴的是自己的親身經歷而不是家長的代辦和控制。家長的過度關注對孩子來說是巨大的壓力,因為自己的成人成才不單單是為了自己,還背負著家庭甚至家族的榮光和使命。孩子在接受家長照料的同時,無論是學業還是生活,都受到家長的干預。長此以往,孩子會失去自己的主體性,習慣性地接受家長的安排。而主體性的覺醒恰是一個人在世存在的前提條件,這種剝奪成長主體責任的代價無疑是高昂的。所以有些孩子雖然有家長的陪伴,但會出現“空心病”,感到生活無意義,找不到自己的價值。
(二)陪讀的回報
陪讀,不同于家庭通過購買服務的方式從家庭之外獲得的教育資源,是家長自身付出時間和精力陪伴在孩子身邊,給予孩子關心、陪伴、呵護和指導。雖然陪讀成本不像經濟領域的財富成本,但它仍然符合“投入-產出”的基本原理,具有有目的地獲取教育收益的教育投資屬性。不過陪讀的收益需要進行轉化,效果在很長時間才能夠顯現,并且難以量化和考核。家長陪讀并不一定能直接提高孩子的學習成績,但是通過一些中介因素,可以促進孩子的發展。家長在陪讀的過程中增加了與孩子互動的頻率,親子溝通變得順暢,增進了情感交流。學者研究表明,家長情感投入總體來說能夠正面影響孩子的認知能力[12]。認知能力是孩子的核心競爭力,對其未來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同時,陪讀的家長正如三遷的孟母一樣,為孩子選擇了良好的教育環境,積極創設了溫馨的家庭氛圍,這有利于孩子形成健康的心態,以抵御激烈的教育競爭帶來的沖擊。
值得注意的是,要避免用短視、功利的眼光去評判陪讀帶來的回報。陪讀是一種長期的投資,其效益不一定在很短的時間就能凸顯,那些希望陪讀之后孩子的學習成績馬上能有很大進步的期望是功利的。教育投資屬于人力資本投資,通過家長的陪讀,孩子的學識才能、價值觀念、道德品行等都會得以改變,這些素質是具身的,獲得它們就已經是回報。
四、陪讀的指歸:回應孩子的召喚
不少家長陪讀是想助力孩子通過教育這一途徑實現階層的向上躍升,當孩子取得一定成就時,能提高個人和家庭的社會和經濟地位。帶著這一價值取向的陪讀很難說是在追求教育的善,而是把對孩子的陪伴看成一種手段,進而追求外在目的。超越功利性的陪讀,需要我們反思陪讀的目的究竟為何。
隨著近代啟蒙運動的興起,人的主體意識開始覺醒,培養孩子自由獨立精神和個性成為教育的重要目的。正如盧梭在《愛彌兒》開篇中提到的,強制的人為干預就是在破壞自然的“好”,最終結出惡果[13]。高強度育兒可能是一種無效參與。教育應該遵從兒童自然發展規律,它可以是消極的,是弱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無能為力。陪讀應該是回應孩子的召喚。范梅南說過:“自然,僅僅被動地或漠然地聆聽孩子的召喚或者哭聲是不夠的。父母必須聆聽孩子的召喚并以適當的方式行動。”[14]35“我回憶做父母的含義的體驗本身就是一種召喚。一種使命在召喚。”[14]36孩子畢竟處在一種柔弱和依賴的狀態,當遇到自己不能處理的情況時,自然希望父母能夠給予關心,幫助他們擺脫困境,然后積累經驗,提升能力,進行下一階段的闖關。所以父母的角色就是在背后默默關注然后適時行動的成長陪伴者。
影響是回應孩子的召喚的最好方式。影響不會將兩個人的關系降至一種主客體的關系,在主客體關系中,施加影響的人將另一方僅看作一個將受控制的對象[14]23。影響不是單向控制,而是指向兒童積極的生存和成長。家長體會到教育孩子就是迷戀他們的成長,有意或者無意地對孩子產生影響。回應孩子的召喚,就是將孩子看作走進我們生活的另一個人,他們可以向我們提出請求。當我們將教育理解為善意的影響時,意味著家長和孩子都是自己行動的主人,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平等的,家長不可以隨意干預孩子的成長。在孩子的世界向家長敞開時,家長需要傾聽他們,并給予回應。所以家長掌握了與孩子正確相處之道之后,內心的焦慮也會有所緩解。他們不會過度關注孩子的學業成就,對孩子進行理性計算,衡量付出與回報的比例。同時,他們也不會將全部精力放在孩子身上而失去自我,而是在實施教育的過程中也獲得了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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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孝如
*本文系2023年河南省民辦教育協會調研課題“大學文化資本對民辦本科大學生身份認同的影響研究”(HNMXL20230156)研究成果之一。
收稿日期:2023-12-11
作者簡介:劉爽,信陽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教育基本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