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中創造了一個男權至上的共和國。作品中有對花園、天氣等自然風景的描寫,也有對建筑、街道、集會儀式等一系列人文場景的刻畫。本文從風景視角入手,探討小說中風景與記憶、權力和身份認同之間的關系,發現風景在聯系兩種政權文明、映射基列共和國的運行策略以及塑造女性人物的身份認同方面具有重要作用。
[關鍵詞] 《使女的故事》" 風景與記憶" 風景與權力" 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5-0059-04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加拿大當代著名小說家、詩人和文學評論家,其作品《使女的故事》成書于1985年,故事描寫了宗教激進主義者統治下基列共和國內的生活狀況。宗教狂熱分子通過暴力手段奪取政權后,設立了男權至上的極端政治制度。觀察小說中的悲慘世界,讀者會發現小說中的風景皆有作用,可以反映很多潛在問題。風景是小說保存記憶、激活記憶的方式,使兩種政權文明間產生聯系。風景是一種媒介,彰顯著基列共和國內部的獨裁統治。風景又是人物抒發內心、宣泄情感的渠道,幫助女性人物探索身份的歸屬。然而至今研究阿特伍德作品中風景書寫的文章數量仍很有限,其作品中大量的風景元素被忽視。因此,發掘《使女的故事》中風景書寫的潛在意義有其價值。
“景觀”(landscape)一詞源于荷蘭語,于16世紀晚期作為繪畫專業用語被引入英語。隨著社會的變化發展,風景不再只是簡單的客觀存在和視覺享受,有諸多深刻內涵。一些探討風景的理論著作陸續出現,以西蒙·沙瑪的《風景與記憶》、米切爾的《風景與權力》等為主要代表。西蒙·沙瑪關注的是風景與記憶的聯系,試圖重新認識我們早已擁有但忽視了的風景表象。米切爾在《風景與權力》中提出了風景概念的動詞化。風景不再是“一個供觀看的物體或者供閱讀的文本,而是一個過程,社會和主體性身份通過這個過程形成”[1]。沉默的風景可能象征著某種權力關系。此外,風景作為一種視覺媒介,幫助角色進行自我身份認同。風景的相關理論為學界研究《使女的故事》中的風景書寫提供了新視角、新支撐。本文對《使女的故事》中風景與記憶、權力和身份認同關系進行梳理和分析,以期揭示小說中沉默的風景背后潛藏的巨大敘事空間,并在分析作品中風景書寫的基礎上揭示風景書寫形成的效果以及作者阿特伍德在書寫數處風景希望傳達的意圖。
一、《使女的故事》中的風景與記憶
風景的呈現方式一般有兩種,一是自然風景,二是人文景觀。這些場景不僅是人物生活的場域,也幫助人物解釋其身份歸屬和生存價值。本文將對《使女的故事》中的自然風景及人文景觀進行分析,解釋風景背后的記憶、權力以及身份認同三個問題,挖掘風景指向的深刻內涵。
風景與記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有學者指出:“風景是保存記憶、喚醒記憶的方式。”[2]過去的風景通常有人物過去的記憶,眼前的風景又會封存現有的記憶,為在未來懷念現在提供客觀實物。《使女的故事》以奧芙弗雷德的視角為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她經常借助記憶中的風景表達對過去的感傷。“人們可以坐在岸邊觀看潺潺流水……每當我們想起往事,浮上腦海的總是美好的東西。”[3]腦海中的河岸風景使敘述者想起了從前人們快樂的生活場景。記憶中的風景根深蒂固,“往往先于感官的風景而存在,并且最終以各種方式介入、影響、改變感官的風景”[2]。所以,當敘述者看到眼前基列共和國內的肅穆景象時,記憶中的風景定會使其產生一定的心理落差,繼而懷念、惋惜等感覺也會接連涌現。負責喚醒記憶的通常是眼前的風景,行走在基列共和國的街道上,敘述者關于過去的記憶被激活,頻繁懷念從前和盧克之間的溫馨時刻:“從前,我有時會和盧克一道沿著這些街道散步……我們要有個花園,花園里有供孩子們玩耍的秋千。”[3]在敘述者看來,賽琳娜·喬伊也會“回憶著從前曾經有過,如今卻殘缺不全的昔日輝煌”[3]。和主人公同屬政權更迭的見證者,感受過自由平等的賽琳娜·喬伊在某一時刻回憶過去十分具有合理性。人物對過往記憶的反復提及表達了她們對以往生活的懷念,也反襯了她們與眼下社會的疏離。同屬基列共和國國民,兩人承受的東西大不相同,但都無法完全融入此刻的生活。所以,從現實生活中抽離,沉溺于回憶中成了人物進行自我撫慰、自我療傷的手段。
風景是連接回憶與現實的橋梁,使敘述者在回憶和現實世界中“穿梭”。看到眼前基列共和國的風貌,敘述者的思緒總會從當下跳轉至從前。她會感慨如今基列共和國的某處建筑從前的模樣以及建筑職能的變化。使女們分配前住的“紅色感化中心”宿舍就由從前學校的體育館改建而成。“我們的寢室原本是學校體育館……我想我仍可以隱隱約約,如某種殘留影像一般,聞到一股刺鼻的汗味、混雜著口香糖的甜味和觀看比賽的女生用的香水味。”[3]場館內的畫面和氣味同曾經的肆意與自由一并清晰地留在了奧芙弗雷德心中。敘述者頻繁回憶過去,使得“回憶的往復性強化了以前生活的滲透性,作為過往、別處,時刻影響著如今的生活”[2]。建筑物職能的更迭也揭示了一種時空的距離,即過去與如今形成的沖突。借助風景,過去與現實世界產生關聯。小說中另一處風景同樣反映了敘述者的精神在回憶與現實中“游走”,即書上對基列首都市區的街景刻畫。敘述者將如今的街道與過去的進行對比,感慨“人行道比過去干凈多了”[3],但進行深入思考后,敘述者意識到如今人行道變得干凈是因為強權進行了干預。從前的街道上雖一片狼藉,人們卻擁有絕對的自由。所以,敘述者此刻并非在贊美基列共和國的秩序井然,而是控訴執政者嚴格的管制;令其感到遺憾的不是從前臟亂的街道,而是曾經擁有的自由。
二、《使女的故事》中的風景與權力
米切爾在《風景與權力》中指出,我們必須“對書寫在土地表面上的暴力和邪惡保持警惕性,那是通過凝視的眼睛投射上去的”[1]。風景這一視覺媒介被統治者視為權力運作的場域。因此,讀者可以通過小說中的風景觀察基列政權的內部運作模式以及“權力是如何對基列政權內部的人進行扭曲和塑造的”[4]。
小說中的風景畫面反映了執政者手上的強大權力。基列共和國政權的快速建立與穩固運行離不開當權者對權力的掌握。從小說中對基列共和國建筑的描寫來看,首都的四面八方被圍墻包圍著。圍墻作為一道人文風景,成為執政者控制、干預、監視國民的手段,表明了底層國民是被掌權者嚴加看管的。“墻頂的鐵柱上新近安裝了模樣丑陋的探照燈……墻頂上插著用混凝土粘住的碎玻璃碴。”[3]探照燈、鐵絲網、玻璃碴等工具的安置更是當局故意為之,提醒國民不要有外逃的幻想。在執政者的強烈干預下,首都市區內是一種蕭寂的氛圍。“這里同樣人跡罕至,同樣是一片沉睡不醒的景象。整條街活像個博物館……”[3]首都的建筑給人以嚴肅感和壓迫感,就連草坪上的植物都無法肆意生長,“這里看不到任何齒狀的蒲公英,草坪里的雜草被除得一干二凈”[3]。執政者采取一系列強制措施對風景進行統一的管理與約束,確保與基列共和國有關的一切都處在被監視、被管控的范圍之內。
小說中的幾處風景表明了基列共和國實施著嚴格的等級化管理。所有社會成員都被劃分等級,擁有固定的活動場所。在奧芙弗雷德服務的大主教家,起居室和花園就是大主教夫人的專屬權力場域。小說中對其花園內的風景描寫為花朵們爭奇斗艷的熱鬧場景:“草坪邊上圍種著各式各樣的鮮花……郁金香正競相綻放,流芳吐艷。”[3]但嬌艷的花朵并非作者想強調的重點。風景在此承擔的也不是讓人欣賞的作用。“這些‘風景’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審美對象,而是被權力塑造、反映權力運作的文化符號。”[5]此處風景書寫強調的是風景的擁有者,反襯著大主教夫人的社會等級。“這座花園是大主教夫人的領地。”[3]此話一出,風景“主人”的身份得以明確。此外,國民的服裝也按自身等級進行了顏色區分:“女人中有身著綠色的,也有身著藍色、紅色和條紋的……”[3]紅色長袍與白色頭巾的雙重配置讓敘述者的日常生活受到束縛,就連抬頭欣賞風景的欲望都被剝奪。她多次提及使女袍為其帶來的不便,感嘆大主教夫人藍色長袍的舒適透氣。“她的裙子是挺括、涼爽的棉布。她的色調是藍色,水彩色,不像我是紅色,在吸熱的同時,又放出熱氣。”[3]藍色長袍與紅色長袍顏色和質地方面的差異正是大主教夫人與使女等級有別的具體證明。
三、《使女的故事》中的風景與認同
《使女的故事》中有兩個至關重要的女性人物,一是奧芙弗雷德,二是賽琳娜·喬伊。與二人有關的風景書寫都能揭示其對自身身份認同的態度。風景是反映人物內心的一面鏡子。賽琳娜·喬伊從歌星變為如今的大主教夫人,始終在探尋身份的道路上前行。她位高權重,但年老色衰、滿身病痛,只能通過照料花園、織毛衣等活動來打發時間。她嫉妒敘述者的年輕貌美、生育能力和理所當然占有自己丈夫的特權。花園內部風景的呈現,正是賽琳娜·喬伊復雜心境的真實寫照。花園對她來說是表達嫉妒和反叛情緒的場所。“亭亭玉立,姿態萬千”[3]的花朵反映了其內心深處對奧芙弗雷德的嫉妒與厭惡,她將花園視作自己與對方比美的場域。賽琳娜·喬伊的日常生活極其無趣,除了照料花園和織毛衣外無其他消遣,所以花園內的風景也反襯了其內心的苦悶和對豐富生活的渴望。沉浸于自然和鮮艷色彩中也符合其從前藝術家的身份。賽琳娜·喬伊發自內心認可大主教夫人這一新身份,享受該身份為她帶來的權力和地位,但她也排斥作為大主教夫人需要承擔的責任。視覺是人的感官“與自然之間發生聯系的橋梁,也是人自我認知深化的重要途徑”[6]。因此,通過照料花園排解苦悶的同時,她也在向內進行個體身份的思索。
小說中許多風景也展示了敘述者的內心境遇。作為使女,敘述者在大主教家中經常感到窒息壓抑,其幾近崩潰的生存狀態反映了男權統治下女性的艱難處境。“我可以看見天空陰霾密布、昏暗低沉,夾雜著灰蒙蒙紅外線的天際后面有微光閃現……”[3]悲傷痛苦的人眼中的風景也是暗淡陰沉的。此刻,敘述者視角下的風景被賦予了一定的情感。與大主教私會的事情敗露,奧芙弗雷德深知自己定會像顆棄子一樣被舍棄。果真,無人站出來解救她。“雪花輕柔地飄落……月色迷蒙,使一切都顯得模糊不清,色彩難辨。”[3]自然景觀反映著人物內心的情感起伏。作為風景的凝望者,敘述者將眼前朦朧昏暗的雪夜轉變為內心的情感風景。知道自己即將被捕,內心極度恐懼的她仍在努力保持平靜。雪花飄落在朦朧月色中,一幅冰冷色調的畫面連帶著敘述者內心深處的絕望都盡數呈現在讀者眼前。與雪夜的互相凝視中,敘述者意識到了自己作為使女的孤立無援,以及主體身份早已喪失的事實。
風景是促進人物對身份歸屬進行思考的加速劑。政變后,奧芙弗雷德由工薪階層女性轉變為使女,生活發生了顛覆性改變。從她對一系列人文風景的感嘆中,可以看出其對自身身份的思考。當她看到日本旅游團女性身著短裙時,感嘆道:“我很久沒看到女人穿那么短的裙子了……在我們眼里,她們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對此類事情,我們的觀念轉變得真夠快的。”[3]如今,敘述者會批評裙子過短,說明執政者對使女的精神規訓起到了一定作用。在看待穿著這一問題上,主人公從普通女性和使女兩種身份里,選擇了以使女的身份進行思考。人物空間經歷的變化始終伴隨著人物自身對歸屬的思考。“作為過渡的一代,曾經享受過自由、平等的使女們一步步被基督教話語權力主導并將其內化。”[7]批評游客穿著的同時,奧芙弗雷德又會對自己曾擁有的自由和美麗的權利心存懷念和渴望,“那些女人們的雙腳簡直令我著迷……指甲油的味道令我如饑似渴”[3]。敘述者在某個問題上以使女身份思考,并不代表其完全被執政者洗腦,徹底將自己定位為基列共和國的使女。當醫生因為為使女墮胎被處以死刑時,敘述者沒有以使女身份對醫生產生應有的怨恨。“我們理應對這些尸體滿懷仇恨和蔑視。可我的感覺卻并非如此……我所有的是不該有的感覺。”[3]她沒有站在使女的角度評判醫生的行為,也無法心疼死去的嬰兒。這意味著她并未完全接受自己的使女身份,也并沒有將孕育健康的孩子視為自己的人生價值。經歷了兩種生活空間,思想上受到了兩個時期的共同影響,敘述者也因此形成了一種介于兩種政權間的混合身份,定位變得模棱兩可。故事后期,奧芙弗雷德與大主教私會、和尼克會面、拒絕奧芙格倫幫自己逃跑等諸多順從自身心意的情節看似是其享受使女身份的表現,實則只是她滿足身體欲望后對生存現狀產生的短暫癡迷。小說多個細節表明,敘述者對政變前自己的女性身份念念不忘,對使女身份強烈拒斥。她反復念叨自己原來的名字,時刻提醒自己“并非基列共和國社會的政治權力機制所確立的性主體”[7]。因此一旦有擺脫使女身份、逃離基列共和國的機會,她仍會毫不猶疑地逃脫這一痛苦之地。
四、結語
阿特伍德將風景碎片從混沌的世界中取出再加工,在《使女的故事》中形成了一個有序的統一體。小說中對天氣、花園等自然風景的描寫如實地傳達了人物的心境,化為了人物表達內心,抒發情緒的渠道;對人文景觀的描寫又真實地描述了國民在基列共和國里的生活狀況。風景不再是處于被動位置的靜態呈現,而成了傳達特殊意義的文本對象。風景是激活奧芙弗雷德記憶的開關,是展示基列共和國極端統治的舞臺,也是影射女性人物身份認同的媒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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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