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數據課稅 數智社會 稅收治理 高質量發展
一、引言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①而高水平的經濟社會制度建設特別是稅收制度建設又是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保障,對助力中國式現代化具有關鍵作用。當下,數字智能革命通過技術創新改進了生產力系統要素結構,提升了社會物質生產能力,② 使經濟呈現數字產業化和產業數字化雙重趨勢,產業結構持續優化,為高質量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但其在為產業發展注入新動力的同時,也讓既有稅收制度體系和稅收治理秩序面臨重大挑戰,使現行稅制與數字經濟時代的高質量發展產生一定的適配性矛盾,③ 故亟須構建與數字經濟發展相適配的稅收制度體系。為此,2022年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構建數據基礎制度更好發揮數據要素作用的意見》(以下簡稱“數據二十條”),明確提出“完善數據要素收益的再分配調節機制,讓全體人民更好共享數字經濟發展成果”。① 隨后,財政部聯同多部門依據“數據二十條”相繼出臺多個推動數據要素資產化的政策文件,為數據課稅做了一些基礎性鋪墊。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進一步明確提出,“健全促進實體經濟和數字經濟深度融合制度”,“加快構建促進數字經濟發展體制機制”,并強調“研究同新業態相適應的稅收制度”。② 在此背景下,研究數據要素課稅問題,具有很強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
關于數據課稅的理論探索,最早源于對數據按其共享的流量進行征稅的“比特稅”設想。③ 但由于權屬爭議懸而未決及流量測量困難,國外逐漸對其范圍進行限縮,目前多聚焦于對虛擬幣、數字藏品(NFT)等特定數據資產的課稅研究。而國內學界則圍繞加強數據要素市場建設,嘗試構建與數據要素產生的廣泛課稅需求相適配的稅收制度,④并將其視為稅制改革的重要方向。我國關于數據課稅所取得的共識性研究成果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夯實了數據課稅的必要性基礎。將數據作為征稅對象嵌入現行稅收體系,對于推進數字產業發展、補充數字經濟稅制內涵、增強稅收跨國聯結性、完善我國稅收管轄權等有著重要現實意義。⑤ 已有研究回應了數字產業利潤高而有效稅率低所造成的稅收不公現象,為我國推進數據財政建設、實現財政健康發展提供了重要理論支撐。⑥ 二是實現了對數據可稅性的證成。數據能通過多種形式產生經濟利益,可以征收不同種類的稅收,從經濟、法律、征管等角度出發,均具有可稅性,應當予以課稅。⑦ 三是為數據課稅的制度設計提供了基本思路。數據課稅中納稅人、課稅范圍、稅基、稅率、稅收優惠等稅收構成要素間不僅相互協同配合組成整體結構,內部亦存在結構建設問題。⑧因此,在進行制度設計時,既要考慮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互作用的理論內涵,也要遵循稅收制度設計的一般規則原理,還要體現國家治理對稅收制度的職能要求,充分體現稅收制度的國別屬性。⑨
然而,對于主要稅種選擇這一關乎數據課稅制度整體性構建的根本問題,學界仍存在采用增值稅還是數據使用稅方案的重大分歧。前者認為,數據課稅可在現行稅制基礎上演化發展,建議將數據作為無形資產征課增值稅,以盡快滿足當下數據交易市場的稅收治理需求,增強稅制對數據要素的包容程度。但后者認為,傳統稅制不利于減輕相關企業稅收負擔,且增值稅的抵扣機制與數據要素生產的虛擬性和交易的獨特性不匹配,應在數據的開發、使用環節征課契合數據特性和價值創造機制的數據使用稅。縱觀上述兩種觀點,前者寄望于通過解釋論方法將數據作為無形資產征課增值稅,卻未注意數據與無形資產的差異,可能會遭遇稅率過高、抵扣失靈等障礙;后者試圖合并流轉與利用環節從而構建統一的數據使用稅,但忽視了數據利用難以查證的困難,以及可能造成對其他生產要素重復課稅的問題。鑒于上述兩種方案均有顯著之不足,需要通過揚棄探索更契合數據價值實現規律,能夠對數據要素收益進行單獨征課、有效征課、公平征課的數據課稅方案。
本文提出一種新的稅制設想———數據共享稅。該稅為特定目的稅,兼具調節數字紅利分配、規范數據共享秩序、優化財政籌措能力功能,可以有效緩解數字經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數字紅利分配不公、數據要素共享不暢、產業及地區發展不協調等實踐難題,為實現高質量發展提供制度供給和保障。為契合稅收基本原則、數據特性及高質量發展目標,該稅設計為在數據的流轉環節征課,以特定類型數據共享所產生的貨幣性收益和非貨幣性收益為稅基,稅率水平較低且不可抵扣,附帶之稅收優惠具有產業傾斜性質,所得收入多數歸為中央、少數劃入地方。本文的邊際貢獻在于:一是從比較視角出發,總結相比既有干預舉措及研究方案,數據共享稅在應對我國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過程中實踐難題方面的優勢;二是基于目的論角度,對高質量發展背景下數據共享稅應然上的功能定位予以明確;三是從制度回應角度出發,為高質量發展背景下數據共享稅的構建提供科學的制度擘畫。
二、高質量發展背景下數據共享稅的征課理據
新稅的開征不僅關涉納稅人財產權利,更會影響國家財富分配格局,故要具備充分理據。本文立足服務高質量發展,以數據共享稅解決數字經濟課稅實踐難題的現實基礎和比較優勢為邏輯起點,對開征數據共享稅的正當性展開論證。
1.數據共享稅構建的現實基礎:服務高質量發展需要
數據共享稅構建的現實基礎在于其可以回應數字經濟失衡發展的實踐難題,在公平、效率和結構三個層面助推高質量發展。目前,數字經濟已成為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引擎,2022年我國數字經濟規模為50.2萬億元,占GDP比重高達41.5%。① 然而,快速增長并不意味著高質量發展,數字經濟在創造海量經濟價值的同時,也引發了極化效應,②使資本、技術、數據等要素向頭部企業聚集,在社會公平、經濟效率和發展結構三個層面對實現高質量發展造成了一定障礙。因此,必須通過積極的國家治理引導數字技術和數字經濟健康發展,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提升經濟運行效率、推動經濟協調發展,為高質量發展奠定堅實基礎,而數據共享稅正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重要制度安排。
一是數據共享稅可以調節數字紅利的分配不公,有效促進社會公平正義。高質量發展的一個重要內涵是社會公平,因而推動高質量發展必須增進社會公平正義。數字技術的進步不僅帶來了經濟發展,也催生出巨大的數字鴻溝。具有絕對技術優勢的數字企業,會借助自身主導權用低廉成本獲取用戶的數據,并通過算法差別定價等方式對用戶實施剝削,阻礙分配正義的實現。而數據共享稅通過錨定數字企業的超額數字紅利作為稅源基礎,選擇數據要素予以課稅,同時將不控制數據及不通過數據共享活動營利的主體排除在納稅人之外,可以破解平臺經濟“數字紅利私有化與數據資源成本社會化”的矛盾,為高質量發展注入更多公平正義基因。
二是數據共享稅可以化解數據要素的共享不暢,有力提升經濟運行效率。隨著“BATT”(百度、阿里巴巴、騰訊和字節跳動)平臺流量分發通路格局的形成,我國數字巨頭間對于數據要素的爭奪已經達到白熱化,③他們通過組建自己的矩陣聯盟,形成了一連串“數據島鏈”。但這樣的“數據島鏈”即便規模再大,本質仍然是“數據孤島”,只能成為維持壟斷的“護城河”,干擾經濟有效運行。而數據共享稅通過在流轉這一數據要素價值釋放的核心環節課稅,可適當提高數據共享成本,抑制矩陣聯盟企業間的低質量數據共享,督促企業尋找具有高價值回報的數據共享伙伴,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化解數據要素共享不暢問題,并加快形成全國統一大市場,促進數據要素優化配置,為實現高質量發展提供有力支撐。
三是數據共享稅可以克服數字經濟在產業及地區間發展的不協調,推動經濟協調發展。一方面,數字技術的加持使數字產業的利潤率顯著高于一般產業,造成資本、人才等生產要素的不斷涌入。在數據要素未與實體產業密切結合前,該現象可能導致經濟“脫實向虛”。另一方面,目前我國數字企業500強中有84%分布在東部地區,①通常這些企業落戶于哪里,所獲得的數據及數字紅利便會向哪里轉移,進而使地區間發展愈加不平衡。而數據共享稅就是要通過政府干預的“有形之手”,對數字經濟進行“征課端”和“收入分配端”的雙端調控,從而消解發展失衡的結構性矛盾,促進不同產業、區域間的聯動發展、協調發展,為實現高質量發展打下堅實基礎。
針對上述實踐難題,國家其實已采取了諸多干預舉措如強化市場監管、組建數據交易市場等予以回應。但由于缺乏稅收舉措的協同配合,這些干預措施并未取得理想效果,而這強化了數據共享稅的構建基礎。就數字紅利的分配而言,國家難以幫助弱勢的用戶在初次分配中直接獲得公平的份額,只能依靠完善再分配機制予以調節,而稅收正是國家進行財富再分配的主要手段。通過構建數據共享稅,國家可以收取數字企業所獲得的超額數字紅利,并將之轉化為公共服務提供給全社會公平分享。同理,數字巨頭搭建數據壁壘、數字產業獲得遠高于一般產業的超額利潤以及發達地區借助數字經濟的“東風”發展愈加領先,背后都有市場慣性的推動。國家若強行對此進行干預,只會事倍功半,而通過構建更為間接、柔和,對市場機制影響較小的數據共享稅對產業和地區發展進行調控,反而可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2.數據共享稅構建的比較優勢:兼顧社會公平與經濟效率
兼顧效率與公平是高質量發展的題中之義。稅收在國家治理中具有基礎性、支柱性和保障性作用,②數字經濟的高質量發展需要稅收回應,并以數字經濟的高質量發展加快整個經濟社會高質量發展的進程。因而本文提出了數據共享稅方案。數據共享稅是以數據在共享過程中產生的收益總額為計稅依據而征收的一種流轉稅,具有稅率低、禁止抵扣及針對貨幣性收益和非貨幣性收益征課三大特點。然而,對數據要素課稅有諸多可選擇的方案,數據共享稅有何比較優勢呢?這一問題直接關系數據共享稅的合法性、正當性與適切性。本文認為,數字經濟的核心要素是數據,因此稅收回應也應圍繞數據的價值周期即生產、保有、利用和流通四個環節展開,以實現課稅與價值實現的匹配。數據共享稅屬于流轉稅,作用于數據的流通環節,可行性強且比較優勢顯著,因而具有正當性。
在生產環節,數據主要通過“自主制造”和“向外收集”兩種方式生產。前者指生產者進行的不依靠外源的數據生產,例如企業通過自主研發生成科研數據。該種生產是創新發展的源泉,為國家所鼓勵,且在該情形下,生產者有投入而無收益,故不宜課稅。后者指生產者從其他主體處收集數據(包含簡單加工)并形成新數據。該種生產本質上還是數據的共享,故可以納入流轉環節一并進行課稅回應。在保有環節,由于數據未實現收益,故與“自主制造”情形同理,不宜課稅。數據的虛擬性、時效性使保有對數據擁有者而言多是一種被動投入而非主動投資,對其課稅不符合經濟可稅性標準。而且,時效性也決定了擁有者不會坐視數據貶值而不對其進行共享和利用,故即便從促進數據共享的角度考量亦不需對其征課財產稅。在利用環節,數據會產生實際收益,現行稅法已對此征課了所得稅,但效果并不明顯。故有觀點提出設立數據稅,以將數字企業無償占有的數據利益“反哺”給數據主體,③但此方案有違稅收效率、稅收公平和稅收中性原則,且可能會阻礙創新,不利于新質生產力的培育與發展,因而不宜采用。
既然在生產、保有、利用環節對數據進行課稅均難以取得良好效果,那么流轉環節呢?在流轉環節,數據可以通過共享取得收益,且該收益僅體現數據要素自身之價值,故對其課稅所取得的紅利分配、產業調節等干預效果更直接,還不易造成區別課稅或重復征稅,符合稅收公平、稅收效率等基本原則。同時,數據具備聚集效應,發揮其價值的基礎在于共享,所以數據要素市場的規模很大,而這意味著對數據共享收益課稅的作用范圍廣泛,干預效果會更佳。可見,能否在流轉環節形塑科學稅制,是數據課稅成功回應實踐難題的關鍵,也正因如此,支持征課增值稅與數據使用稅的兩方學者展開激烈討論。一方面,向數據征課增值稅面臨稅率過高、抵扣失靈的問題。數據共享的高頻性和加工過程的復雜性決定了即便按6%的稅率對其課稅,稅負仍然畸高,且難以通過進項稅額抵扣。另外,征課增值稅還會抑制數據的共享。雖有學者提出相關進項稅額可以在企業銷項稅額中予以抵扣,①但其忽視了數據具備可復制性,且共享是雙向的,幾乎任何企業都可能是數據的買家或賣家,以至于企業間互通數據時可以相互抵扣,國家將無法從數據的增值中汲取任何稅收。另一方面,對企業使用數據的行為征課數據使用稅,也會存在對其他生產要素重復課稅的問題,而且還無法對企業利用數據的次數進行查證。
本文提出的數據共享稅,具有以下比較優勢:一是在流轉環節課稅,具備前述流轉環節課稅的全部優勢,如對數字經濟的干預效果直接、作用范圍廣泛等;二是稅率水平較低,不僅符合量能課稅原則,適應數據共享的高頻特性,還有助于規范數據共享秩序;三是不可抵扣,有利于提高征管效率,減輕納稅人抵扣負擔,并降低稅收風險;四是同時適用于以貨幣形式為對價和以非貨幣形式為對價的數據共享,既維護了稅收公平,又可以促進企業間的公平競爭。綜上,數據共享稅作為促進高質量發展的新型稅收治理方案,與諸多同類型方案相比具有明顯的比較優勢,特別是在兼顧社會公平與經濟效率方面可以發揮重要作用,故具備構建之正當性。
三、高質量發展背景下數據共享稅的功能定位
明確數據共享稅的功能定位是促成其立法目的實現的前提。作為回應高質量發展背景下數字經濟失衡發展問題而構建的新稅種,數據共享稅應被定位為一種特定目的稅。在稅收的宏觀調控與財政籌措二元功能體系下,需使該稅呈現調節數字紅利分配、規范數據共享秩序、提升財政汲取能力三大功能,從而為高質量發展提供有效的制度供給和政策保障。
1.調節數字紅利分配,促進分配正義
稅收治理通過重構價值分配格局促進分配正義,這一過程與高質量發展的制度需求形成深層耦合。因而,數據共享稅對數字經濟發展實踐難題的回應,首先聚焦于對數字紅利分配不公的調節上,體現促進分配正義、實現共同富裕的制度功能。事實上,共同富裕是高質量發展的出發點與落腳點,無法促進共同富裕的發展不是高質量發展。數字鴻溝拉大了企業與用戶間的不平等,使用戶無法享受應得的數字紅利。而在其他干預舉措對治理這種不平等力有不逮之時,數據共享稅的構建,就是要通過對企業的數據共享收益進行持續課稅的方式,將其攫取的超額數字紅利收歸國家。這些數字紅利雖然不會被直接分配給用戶,卻可以通過財政手段以公共服務的形式回饋給用戶乃至投放至社會更為需要之處,從而使企業與用戶之間失衡的分配關系重回正軌,促進分配正義。
關于數據共享稅如何調節數字紅利分配的作用機理問題釋明如下:一是數據共享稅的稅率水平較低,是否會影響其功能實現。本文認為,較低的稅率不會影響其功能實現,甚至汲取超額數字紅利的效果更佳。根據拉弗曲線可知,對數據共享收益設置較高稅率會抑制企業的數據共享活動,如此不僅使稅基變少,造成數字紅利無法被有效汲取和公平分配,還可能會阻礙人工智能大模型開發、大數據應用等創新活動,導致數字紅利整體產出減少,共同富裕的高質量發展目標將無從實現。反之,通過設置較低稅率降低納稅痛感,數據共享活動便不會受到不合理抑制,而高頻的數據共享還會對調節數字紅利分配功能予以強化。
二是為何致力于將非貨幣形式的數據共享收益納入數據共享稅的課稅范圍。數據顯示,2022年我國數據交易行業規模為876.8億元,但大數據產業規模已達1.57萬億元。① 可見目前我國的數據共享仍以非貨幣形式為主、貨幣形式為輔。在非貨幣形式的數據共享活動中,納稅人收益形式隱蔽,表現為其他數據、實物或服務等非貨幣形式。因此,需要增加課稅范圍,對非貨幣形式的數據共享收益課稅,防止企業通過“數數交換”“數服交換”等方式逃避納稅。只有如此,數據共享稅才能更具公平性與效率性,從而真正實現對數字紅利分配的有效調節。需要注意的是,此舉可能致使日常工作生活中的數據共享受阻。因此,在制度擘畫時,應注意通過限縮稅目等方式規避可能產生的負效應。
2.規范數據共享秩序,引導效率變革
高質量發展中,實現發展是前提,高質量則是優化結構的結果。因而,引導效率變革、提升經濟發展質量,是數據共享稅的重要目標。制度經濟學理論認為,制度運行的結果是秩序,秩序則是經濟社會發展的保障。因而,數據共享稅對數字經濟發展實踐難題的回應,還聚焦于數字經濟秩序尤其是數據共享秩序的規范方面。換言之,數據的有序共享是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基礎,而數據共享稅則為其提供了基本制度保障。數字經濟相比于傳統經濟形式更易引發市場壟斷,數字巨頭可通過組建矩陣聯盟對未參與企業形成絕對壓制。對此,數據強制許可、反壟斷處罰等監管舉措固然可以立竿見影起效,然其強制意味過濃,可能造成激勵弱化,使數據共享、數據保有乃至數據生產對企業而言成為一種負擔。長此以往,不利于發揮市場對要素配置的決定性作用。而數據共享稅可以減輕數據要素市場的監管壓力,與競爭政策相協同產生“1+1>2”的干預效果。事實上,數據共享稅的構建就是要形成一種提質增效的引導機制,通過在流轉環節對企業的數據共享收益進行課稅,使企業自主自愿地回避數據壟斷和低質量的數據共享,并將資源和精力轉向市場創新。
數據共享稅對數據共享秩序的規范,主要通過以下方式實現。一是在流轉環節征課,且采用低稅率。《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要求企業處理用戶數據應遵循“正當、必要、最小化”等原則,然而由于認定規則模糊和監管匱乏,企業對此多有意忽略,反而基于有備無患心理,盡最大可能獲取數據以供不時之需,從而導致數據的“濫享”。在流轉環節征課低稅率的數據共享稅,正常的、有真實價值的數據共享由于有足夠收益,故不會減少;無價值、低價值的數據共享,則會因課稅后缺乏收益而被主動停止,從而促進了數據的有效共享。當然,此舉更多旨在規范企業間的數據共享秩序,且強制性較弱。因而對于企業過度獲取公共數據、個人數據的行為,還需要通過“數據資源稅”乃至一些非稅舉措進行干預。
二是同時適用于貨幣化共享與非貨幣化共享。由于非貨幣化形式的數據共享多見于矩陣聯盟企業間,而貨幣化形式的共享多為公平的市場行為,故對二者同等課稅,縱然不能直接打破數據壁壘,也可以通過增加稅負引導矩陣聯盟企業減少不公平的數據共享。而且,如此做法還能減少企業通過不公平的數據共享所獲取的非正當收益,進而間接促進數據的公平分享和企業間的公平競爭。但也應注意到,通過構建數據共享稅營造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時,對于非企業主體,如果其以從事數據共享活動為業并獲得收益,亦應同等課稅,從而避免企業與非企業主體間的經營成本失衡。
三是通過禁止抵扣堵住可能產生的稅收漏洞,抑制通過破壞數據共享秩序獲益的投機心理。對此,可能的質疑是數據共享稅的開征會增加納稅人成本,若納稅人為逃避納稅而從事非法數據共享活動,反而會破壞數據共享秩序。但實則只要合理確定納稅主體,科學控制稅率,使納稅人負擔不至過重,同時施以嚴格監管,該問題就可以被規避。以稅率控制為例,不同類型的數據價值各不相同,如果采用相同稅率課稅,將導致納稅人在部分情形下承擔的稅率畸高。面對不合理的“惡法”,納稅人更有動機通過黑市進行數據共享。但若采用合理的差別稅率,納稅人則會保持較高的納稅遵從度,偷逃稅款現象也會相應減少。
3.優化財政籌措能力,強化財政調控
經濟的高質量發展離不開有為政府的統籌協調,而政府的統籌協調多通過財政調控實現。因此,數據共享稅對數字經濟發展實踐難題的回應,最后還應聚焦在對財政籌措功能的優化方面,即強化政府對數字經濟跨區域、跨產業的財政調控。事實上,數據共享稅的構建初衷是為了促進數字經濟的高質量發展,假設未來該目的已然實現,汲取數據要素市場的龐大財源反哺國家財政自無不可。但倘若現階段便過度地進行財政籌措,無疑會給納稅人帶來巨大負擔,進而對數字經濟發展造成阻礙,難以呼應高質量發展對可持續性的核心訴求。如此看來,財政籌措功能似乎無必要討論,只需照章課稅即可。但若更進一步將該功能拓展為優化財政籌措能力功能,則會發現其在統籌產業、地區發展方面可以發揮巨大作用。因而應當以強化財政調控為宗旨,而非以擴大籌措規模為導向。
數據共享稅想要通過優化財政籌措能力促進數字經濟下不同產業間和地區間的協調發展,首先需要完成由“最大化財政籌措”向“科學財政籌措”的觀念轉變。即認識到對于數據共享稅而言,其籌措的財政收入并非多多益善,而是需要根據財政調控目標向不同納稅人分別籌措適當的財政收入,并為這些收入確定合理的歸屬。具體而言,通過數據共享稅進行財政籌措時應當注意以下事項:一是制定稅收優惠時,不僅要考量數據共享本身的收益情況等因素,還應結合數據共享活動的產業價值進行判斷。例如,對于收益較高但不具正外部性的數據共享活動,由于不會給社會帶來額外發展機遇,故應正常課稅。而對于可以發揮數據乘數效應,促進經濟“虛實結合”的數據共享活動,宜謙抑課稅,給予一定稅收減免,從而激勵數字產業正向外溢,促進產業間協調發展。二是確定稅收收入歸屬之時,應對數字經濟在不同地區間發展不均衡的情況予以充分考量。即在數據共享稅收入的央地劃分和府際劃分中,應依據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決定》的思路,在增加地方自主財力,拓展地方稅源的基礎上,充分運用財政轉移支付等手段,發揮中央政府在協調區域發展中的關鍵作用。
四、高質量發展背景下數據共享稅的制度擘畫
依靠三大功能,數據共享稅對如何助力高質量發展做出了回應。但我們仍需進一步討論:數字共享稅應如何構建體現高質量發展核心要義,兼顧公平、共享、創新、協調以及可持續發展的制度體系,方可較為完美地呈現其功能?為此,本文從稅目、納稅主體、稅率、稅收優惠、收入歸屬等與之功能呈現密切相關的幾個方面對數據共享稅予以制度擘畫。
1.以“列舉+排除”方法設置數據共享稅的稅目
數據共享稅以數據共享為課稅對象,然而數據的類型多樣,共享所產生的經濟和社會價值也各有不同,故是否及如何課稅尚需討論。首先,部分類型數據的共享不應課稅。數字時代下大量日常工作文件的傳輸都要通過數據共享完成,該種數據共享收益微薄,對其課稅得不償失。其次,部分類型數據的共享不宜通過數據共享稅課稅。例如,商業秘密數據具備高價值性和低共享性,對該類數據的共享征課數據共享稅將導致納稅人實際承擔的稅負過低,造成稅收不公,故應參照知識產權轉讓征課增值稅。最后,即便適用數據共享稅,由于數據價值、納稅人獲得的共享收益乃至給社會帶來影響的差異,征課也要有所區別。例如,與匿名化數據相比,用戶數據的共享給社會帶來的風險更高,①故稅負也應更高。總之,若所有數據共享活動按統一標準征課數據共享稅,既不符合稅收效率原則,亦與稅收公平原則相違背。
數據共享稅宜參照酒及酒精類消費稅的課稅規則,采用“列舉+排除”的方法設置稅目。可以通過列舉方式將用戶數據、一般工業數據、一般商業數據等明確為主要稅目,設立兜底條款,將可獲得商業收益的其他數據概括式地納入課稅范圍。同時,對不適用于兜底條款的數據類型如日常工作數據、商業秘密數據等應予以明確排除,以增強與新業態的適應性,也便于稅務機關及納稅人把握其征課界限。但應注意以下幾點:一是稅目列舉數量不宜過多,且需設置兜底性條款。數據類型的多樣意味著在列舉稅目時不可能對所有應予課稅的情形加以窮盡,故宜僅列舉主要情形,再設置兜底條款整體加以概括,而這也是需要采用“排除”法的原因,即防止兜底條款濫用。二是稅目設置需依據民主程序進行。堅持稅收法定原則,將設置稅目的權力歸于人民,既有助于響應群眾對公平發展的需求,也是對共建共治共享治理新理念的落實。三是在稅目設置中應引入動態調整機制。數字經濟發展日新月異,數據共享稅的稅目應據此作動態調整,以回應高質量發展之需要。
2.以“經營性”標準確定數據共享稅的納稅主體
數據共享稅以數據共享的貨幣性收益和非貨幣性收益為稅基,然而包括企業、個人、政府等在內的所有主體,幾乎都可以在數據共享中獲益,若據此將他們都確定為納稅主體既不現實,亦不合理。一方面,無論主動還是被迫,幾乎所有社會主體都身在數字時代的洪流中并參與數據共享。如果均需課稅,則不僅成本過高,有礙于征管便利,還會使那些本就未分得多少數字紅利的主體處境更糟,違背量能課稅原則。另一方面,有些主體雖然在數據共享中獲得了收益,但該收益不具備直接的經濟性,抑或已被全部用于公共事業,對此也不應課稅。如,用戶通過上傳數據獲得算法推薦,政府將公共數據有償使用所獲收入全部歸于財政等。因此,需為數據共享稅選擇適當的納稅主體。
數據共享稅宜采用“經營性”標準確定納稅主體,該標準通過精準錨定數字經濟價值創造的關鍵主體,成為驅動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制度引擎。“經營性”包含了“以營利為目的”和“為自己營利”雙重內涵。按該標準確定納稅主體,既可以避免對以生活需要為目的進行數據共享的個人予以課稅,又可以將從事公益性數據共享的政府主體和公益組織等排除在外,因此具有公平性與效率性,有助于調節數字紅利分配功能的實現。以“經營性”為標準,并不意味著納稅主體只有企業,也不意味著企業一定是納稅主體。原因在于,數字經濟的特點是輕資產、重技術。故掌握技術的個人也可通過處理數據盈利,而其中就可能會涉及數據的共享。按“經營性”標準,此時也應對其課稅。同理,公益組織進行營利性的數據共享活動且收益未用于公益的,亦需同等課稅。反之,若企業進行公益性的數據共享活動如數據公益捐贈等時,則不應課稅,甚至還應對其進行一定的稅收激勵,以促進社會的共享發展。
3.以“基準稅率”為參照設計數據共享稅的稅率
數據共享稅宜采用較低稅率,但較低稅率的具體水平及是否要采用統一稅率等問題仍需探究。數據共享稅的稅率無論過高還是過低,都會影響數字紅利的有效汲取和公平分配。除此之外,過高的稅率還會抑制數據共享主體的正常市場需求,進而阻礙數字經濟發展;過低的稅率則會導致負向激勵流于形式,使數據共享主體喪失納稅痛感,從而弱化規范數據共享秩序功能。而且,由于不同類型數據共享時的經濟收益和社會價值差異較大,按同一稅率值對不同類型數據的共享進行課稅,可能起到截然相反的效果。如以特定稅率對兩種不同類型數據的共享課稅,一種可能會因稅率過高而抑制共享,另一種則因稅率設計過低而難以防止“濫享”。因此,數據共享稅需采用差別稅率,且稅率設計必須科學。
對于差別稅率的具體數值應如何設計,需要較為復雜的實證調研與經濟分析。故本文只提出和討論“基準稅率”,從而為差別稅率的設計提供參照。所謂“基準稅率”,是仿照基準利率而來,其目的是給數據共享稅的各級稅率設計定基調。在具體設計上,數據共享稅的基準稅率應低于3%。原因在于:一方面,目前我國對軟件產品征課增值稅采用即征即退政策,以使其實際稅負不超過3%;①另一方面,小規模納稅人的增值稅征收率則一般為3%。相比之下,絕大多數類型的數據在共享頻率上通常比軟件產品和一般商品的交易率高,單次收益率卻更低,且其課稅亦不得抵扣,故需要比3%設計得更低方符合量能課稅原則。而對于極少數例外類型數據的共享,則如上文所述,不宜采用數據共享稅課稅。另外,各級稅率在參照“基準稅率”進行設計時,應在其范圍內根據所涵攝數據之生產成本、共享頻率、共享形式及共享收益率等進行調整,從而引導各方主體更為規范地進行數據共享。
4.以“產業傾斜”為基調拓展數據共享稅的優惠
從廣義角度看,前述某些制度擘畫都可視為數據共享稅的稅收優惠,如將某些類型數據的共享排除于征課范圍之外或為其設計更低的稅率等。然這些設計更多是為了落實公平發展、共享發展、創新發展之要求,而非從產業協調發展方面展開。但后者同樣是促進高質量發展的重要內容,故稅收優惠還需拓展。雖然稅收優惠可能會使數據共享稅偏離稅收中性,扭曲市場機制的要素配置作用,但是若市場的自發秩序只能導致產業分化加劇,使經濟“脫實向虛”,則所謂的市場權利和市場機會的平等只是既得利益者的借口。所以,通過稅收優惠對市場機制所引發的馬太效應予以矯正,從而實現數字產業與其他難以獲得要素流入的實體產業間的協調發展,與稅收中性相比應處于價值優位。
是故,數據共享稅應以“產業傾斜”為基調,拓展稅收優惠。對此,可能的疑惑是為何不將府際協同納入考慮。原因在于,府際競爭中地方政府可以利用獲得的收入對數字產業進行扶持,而對欠發達地區進行相應稅收優惠只是省略了該過程,還會減少其施政空間,并無必要。為實現“產業傾斜”,設計稅收優惠時應注意以下問題:一是為確保稅收優惠的精準性,對數據共享之產業價值的判斷可以先結合國家政策導向進行。如《“數據要素×”三年行動計劃(2024—2026年)》中就列舉了數個適于且需要數據賦能的產業,對數據向這些產業的共享進行激勵,更易于提高全要素生產率,實現經濟的“虛實結合”。當上述產業發展成熟時,相關稅收優惠應轉向其他弱勢產業,畢竟其目的是促進產業協調而非不斷強化特定產業。二是為保證產業內部的協調發展,應優先選擇在產業內部亦具有傾斜效果的稅收優惠形式。譬如,應先采用起征點或免征額等更具扶弱性質的形式,而對于超過起征點或免征額的,則采用延期納稅等激勵效果較弱的形式。通過對中小企業的進一步優待,可以促進產業內部市場主體間的良性競爭。
5.以“央多地少”為原則劃分數據共享稅的收入
財政狀況的惡化和數字經濟的壯大加劇了地方稅收競爭,如何確保“稅得其所,稅盡其用”,通過價值反哺措施為區域數字經濟協調發展持續供能,是構建數據共享稅必須考慮的問題。或有觀點認為,應將與數據相關的稅費收入劃分給地方財政,以有效緩解其壓力。然而,目前數字企業主要集中于發達地區,如此劃分數據共享稅的收入,將使絕大部分收入歸于少數發達地區。因此,該方案不僅不能實現其原定目標,反而會進一步拉大不同地區間的財力差距。除此之外,欠發達地區雖然數字企業的數量不多,但用戶與數據產出的數量卻未必少,而這樣亦妨礙其獲得公平的數字紅利分配。
有鑒于此,本文建議數據共享稅的收入應按照“央多地少”的原則劃分。其中,“央多”是為了通過中央政府對收入的統籌調配,促進地區間數字經濟的協調發展;“地少”則既抑制了由稅收造成的馬太效應,又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地方政府的自主財力,強化其發展數字經濟的內生力和持久力。在收入劃分中落實“央多地少”原則,除了要對欠發達地區和發達地區分別予以傾斜性分成支持和嚴格分成限制外,最重要的是善用中央財政轉移支付。中央政府將其從發達地區獲得的稅收分成通過轉移支付的方式分配給欠發達地區,才是平衡府際間收入分配和促進欠發達地區數字經濟發展的關鍵。考慮到數據共享稅不以擴大財政籌措規模為導向,收入相對有限,中央政府可將相關收入中的大部分用于財政轉移支付,且轉移支付中的一部分宜以專項形式進行。如此可以防止資金全部被欠發達地區的地方政府挪作他用如償還債務等,而后者的類似做法往往偏離協調發展本意,會使當地數字經濟發展狀況難以有效改善。
五、結語
科學技術的進步引發了數據的生產要素化,使其成為舉足輕重的社會資源。無論是公民的數字化生存、企業的跨越式發展抑或政府的現代化運作,都有賴于數據提供內在驅動。而要實現數據資源的優化配置,進而最大限度地拓掘數據價值,根本在于從生產層面促進其自身的有序共享和從分配層面促進其紅利的公平共享。這難以僅靠自生自發的市場機制實現,需要國家適度干預。所以我國需要正視數字經濟時代特征,突破對既往粗放發展模式的路徑依賴,進一步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為高質量發展提供上層建筑保障。而稅收治理作為國家治理的重要組成,不應也不能在此過程中缺席。申言之,推動稅收治理現代化轉型升級是打造競爭新優勢,優化國家治理體系的必由之路。① 故在現行稅制難以與數智社會相適配的情形下,我國亟須構建與數字經濟新業態相適配的稅收制度體系,并充分釋放數字智能技術的治理潛能,增強國家的稅收治理能力,提升國家的稅收治理效能,②以稅收治理現代化服務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以高質量發展助力中國式現代化。由此,本文提出了“數據共享稅”這一同數字經濟新業態相適應的數據課稅新方案,并基于高質量發展理念的實質內涵,探討了其征課理據、功能定位及具體的制度擘畫。
之所以要構建“數據共享稅”,原因在于其既遵循數據價值通過共享實現這一基本規律,亦契合“共享促發展,發展為共享”的高質量發展要求。同時,其也充分反映了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本質。也正是基于上述特點,本文認為數據共享稅有望在促進數字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承擔重要作用。數據共享稅的三大功能———調節數字紅利分配、規范數據共享秩序和優化財政籌措能力,都立足于回應數字經濟發展實踐難題,其制度擘畫則聚焦于如何確保三大功能完美呈現。倘若數據共享稅得以科學構建,數字紅利將以二次分配的形式在企業與用戶之間得到更為公平的分配,數據要素將在不同企業尤其是大型數字平臺企業與中小企業間得到更為順暢的流通,數字產業與其他產業間的“虛實融合”將更加緊密,且地區間的產業發展將得到有效協調。屆時,數據共享稅將作為稅制改革的重要標桿,為其他稅收治理乃至國家治理進行契合高質量發展目標的現代化改革做出引領和示范。當然,礙于筆力和篇幅有限,本文關于數據共享稅構建的討論并不充分,尚留有如怎樣與其他干預工具相配合、征管如何實現等未竟之問,仍待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