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檢察機關量刑決策影響因素的量化評估研究”(22BFX057)的階段性成果。
自1978年以來,經過40余年的改革和發展,我國刑事訴訟法律體系基本成型,集中體現在1979年刑事訴訟法的制定以及后續的三次修訂成果上。制度現代化是中國刑事司法現代化的基本底色和核心體現,在數字中國建設的大背景下,刑事司法的數字化改革也提上日程,并逐步成為改革實踐的熱點,數字化的技術應用覆蓋了偵查階段的“大數據偵查”、檢察階段的“大數據法律監督”以及審判階段的\"人工智能輔助辦案”。2017年,司法綜合配套改革試點更進一步凸顯了數字技術在刑事司法領域的重要意義,上?!巴七M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軟件”(以下簡稱為“206工程”)的立項和完成,一度引發了法律界以及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和高度肯定。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對刑事司法的現代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刑事司法改革的數字化進路發揮著重要作用。一方面,通過數字化的制度配套助推刑事司法程序的現代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實施以來,形成了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配套的數字化統一證據標準①,實施了與少押慎押配套的社會危險性量化評估、非羈押數字監管 ② 以及與認罪認罰精準量刑建議配套的大數據預測分析等一系列以數字技術為支撐的制度配套措施 ③ ,在司法程序科學化運行方面發揮了積極作用。另一方面,通過數字化司法改革助推刑事司法能力的現代化。司法機關積極引入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數字技術,建設了一批智能輔助辦案系統,以期革新工作方式,提升工作質效,錨定治理現代化的基本目標,從數字司法建設的底層發力。目前,智慧警務平臺已經廣泛應用于刑事案件偵辦,銜接多業務場景的司法數據中臺、智慧法院大腦開始走向實體,以多案監督為特點的各類大數據法律監督模型建設如火如茶,不斷促進司法實踐能力的提升。
針對刑事司法的數字化改革,學界目前已進行了較多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其一,從司法實務工作的視角,針對某一特定地域比較有代表性的數字化改革舉措進行較全面的介紹 ① ;其二,從法學理論研究的視角,聚焦某個具體的數字化改革場域,探討該種改革的實踐樣態、應用功效以及完善進路 ② ;其三,將數字化改革與數字法學結合起來,探討這種改革可能對傳統司法帶來的沖擊,以及今后如何進一步在數字化改革脈絡上向縱深發展③??梢哉f,這些研究在理論和實務層面對于更深人地透視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頗有啟發。盡管如此,學理上繞不開的一個話題就是:進發于刑事司法場域的這場轟轟烈烈的數字化改革的核心特質是什么?如何回應刑事司法的基本價值?是否能夠充分觀照到刑事訴訟中的公平正義價值?因此,本文在比較法的視野下,透過“技術與價值\"這一改革的兩個核心維度,梳理改革的設計方略與實踐舉措,并進一步研究技術驅動背后的技術工具論可能存在的理論失靈,以及公正與效率兼顧的改革在實踐層面是否能夠落地,探討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受到損害的可能并提出相應建議,以期回應前述問題。
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基本面相:技術驅動與價值取向
(一)技術驅動
1.域外各國刑事司法數字化進程的技術狀況
近些年來,歐洲各國開啟了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進程。雖然各國均采用了“數字化”的表達方式,但在技術范疇與價值取向上均與我國存在較大差異。2016年,英國司法部啟動的數字化改革引人了在線庭審、數字案管平臺等技術應用④;法國于2018年開始的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以司法文件、信息共享和訴訟程序的數字化為主要目標③;2023年7月,德國內閣審議通過了在州法院和州高等法院的刑事訴訟一審程序中以錄音錄像記錄庭審內容的法律草案[《德國刑事訴訟法典(草案)》第 271條第2款]。從前述各國的實踐情況來看,其所稱的“數字化”,實際是以數據的收集和流轉為主要內容,其內涵與我國的“信息化”更為相近。信息化與數字化關系密切,亦有顯著區別,二者在發生發展的先后順序上具有承繼關系,司法數字化的基礎來源于信息化階段產生的大量數據。相較于信息化而言,我國所稱的數字化不僅重視數據的收集與流轉,同時也更強調通過人工智能技術、大數據分析等數字技術將數據作為資源予以深度加工利用,從而完善與改進刑事司法程序。由此,我國在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中形成了與域外同類改革不同的技術特點與價值取向。
域外各國在審前程序中的數字化技術應用,主要圍繞偵查工作展開,以犯罪預防與發現案件真實作為核心目標,如PredPol、RTM和HunchLab 等數據驅動的警務工具,已經得到了歐美主要國家的廣泛應用 ⑥ 。相較于審前程序中數字技術的深度應用,域外各國在審判程序中對數字技術的應用顯得更為保守。自 20 世紀60年代法律專家系統出現以來,歐美的科研機構與科技企業從未停止相關技術的研發,但法院對其在刑事司法實踐中應用的態度并不積極。2018年12月,歐洲司法效率委員會通過了《在司法系統及其環境中使用人工智能的歐洲道德憲章》,進一步限制了數字技術在刑事審判環節的應用,各國開展的數字化司法改革也多限于司法輔助與管理活動。美國雖然不存在相關制度的剛性約束,但除實踐中決定刑罰執行時各類風險評估工具的節點式應用外,刑事審判中尚不存在廣泛的數字技術應用。
2.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全局性實踐(1)公安機關從偵查業務主導轉向到辦案全流程監督
21世紀以來,我國以信息化平臺為基礎建設的“金盾工程”、利用圖像采集與傳輸技術建設的“天網工程”與“雪亮工程”、通過三防系統建設的“平安城市\"等圍繞城市安保的信息技術應用著眼于偵查業務的開展。隨后,通過數字技術,將業務積累和警企合作形成的數據反哺于偵查工作,實現了傳統偵查模式向大數據驅動的一體化偵查、預測偵查、全景記錄的偵查模式轉變①。2019 年起,圍繞執法權力運行機制改革的總體要求,在公安部的統一指導下,各地各級公安機關開始推進執法辦案中心的建設②。既往以刑事辦案為中心的技術應用重心開始轉移,數字技術的應用開始逐步覆蓋案件管理、涉案財物管理、辦案質量監督等諸多方面。例如,湖北省公安廳在執法監督管理平臺中,搭建了33個智能預警模型和114個問題發現模型,在接處警、受立案、涉案財物等20個重點領域的執法要素及流程中實現了全方位智能監督③。
(2)檢察機關從檢務數據流轉轉向到法律監督賦能
檢察機關在既往的信息化建設中,也圍繞辦案輔助與監管進行了嘗試,取得了較為突出的成績。全國檢察機關逐步實現了檢察業務的內部辦理及流轉的在線操作,案件信息資源得以在各級檢察機關之間共享 ④ 。隨后,五維一體”“六大平臺\"組成的智慧檢務實踐初步清晰,確立了將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在檢察工作中全面引入的目標③。自 2021年中共中央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檢察機關法律監督工作的意見》以來,檢察機關在能動司法檢察與積極主義法律監督觀的指引下,著眼于加強法律監督工作的展開,開始將數字技術的應用從既往的內部辦案輔助與管理向刑事案件的法律監督延展。2023年,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的《2023一2027年檢察改革工作規劃》進一步明確了數字檢察聚焦業務辦案的工作模式。通過對內部數據資源的整合與運用,以內部數據挖掘、多源數據碰撞、建設大數據法律監督模型的典型方式,發現和梳理違法線索,通過個案監督推動類案監督的實現。數據顯示,浙江省檢察機關已經通過大數據法律監督方法,在刑拘下行案件、刑事審判等專項監督工作中成案數千起 ⑥ ;安陽市檢察院從18萬余條社?;鹄U納數據中初篩出涉嫌“帶薪服刑\"的個案線索信息346條 ⑦ ;呼和浩特市回民區檢察院從交通運輸局、公交公司調取的3.1萬余條駕駛員信息中篩查出“失駕”人員151人 ⑧ ,法律監督能力得到顯著提升。
(3)審判機關開始推進數字技術輔助裁判工作
相比之下,我國智慧法院的建設更為全面,并從審判階段的司法輔助、審判管理等各項工作逐步進入刑事審判業務。我國法院的信息化建設自20世紀末拉開帷幕,1999 年首次印發的《最高人民法院五年改革綱要》明確了計算機、網絡通信技術在辦案輔助與審判管理中的積極作用。此后,全國各級人民法院業務網絡逐步覆蓋,實現了各級人民法院的互聯互通,為信息流轉與數字化管理的績效考核提供了極大的便利。圍繞黨的十八大提出的深化司法公開的改革要求,又形成了審判流程公開、裁判文書公開、庭審直播公開等一系列令人矚目的成就。2019年以來,在深化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要求下,確定了數字技術的應用與訴訟制度的深度融合,最高人民法院先后制定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規范和加強人工智能司法應用的意見》,確定了人工智能等新一代數字技術應用的總體框架。在此期間,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語音識別、類案推送、偏離預警等數字化應用在輔助辦案與辦案監管中開始發揮作用。與此同時,圍繞“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目標建設的證據審查模型、以彈劾被告辯解為目的的大數據證據、以防止證據篡改為目的的區塊鏈存證等一系列數字技術開始進人審判活動①,意味著審判階段的數字技術隨著司法改革的逐漸深入,已經開始觸及刑事審判的核心。
(二)價值取向
1.以效率優先為價值取向的域外改革
從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價值取向來看,歐美主要國家近年來開展的數字化改革多以效率作為優先導向。英國的數字化改革與治安法院簡易程序的運行關系密切。僅2022年全年,英國通過簡易程序處理的簡易罪就達到了52萬件,這背后意味著大量的司法資源需求。在線庭審的應用使得認罪的刑事被告人無須到庭,數字案管系統的自動化流程可以進一步加快案件處理速度,截至2025年2月,已有超過230萬起刑事案件在案管平臺上得到了處理②。在改革計劃執行的同時,英格蘭和威爾士已經關閉并計劃繼續裁減共 200余個法庭,司法成本顯著下降③。法國的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同樣以簡化訴訟程序、提高司法效率為主要目標。實踐中,法國司法機關每年面臨近100萬件因犯罪嫌疑人身份不明而無法進行調查或起訴的輕微財產侵害類案件,這些案件的相關文書仍需處理,數字化的信息流轉實現了刑事司法程序數據的快速傳輸,降低了文件處理的時間和資源的浪費,數據顯示,數字化改革實施以來,實踐中該類型案件的處理時間縮短了97%④ 。德國對于庭審過程的數字化記錄的目的同樣如此③。根據德國刑事訴訟法第272條、273條第2款的規定,州法院和州高等法院的庭審記錄只包含程序性事項,法官、檢察官、律師必須對庭審內容各自進行記錄,自動化的庭審記錄顯然可以提高訴訟效率。美國審前風險評估工具的應用以保釋制度改革為背景。美國司法部公布的數據顯示,2021年審前羈押的刑事被告人已經達到45萬,占全體被羈押人數的 71%⑥ 。雖然表面上這一應用遵循循證的思想,通過科學化的手段實現更公正的司法程序決策,但在保釋制度失靈導致超量羈押的社會背景下,這一改革實際上更側重于對司法資源的節約。
2.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價值取向:效率與公正兼顧(1)技術與雙重價值耦合的頂層設計
相較于歐美各國以提高訴訟效率為主要目的的數字化改革,我國進行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目的體現出更加多元化的特點,即在實現效率提升的同時,也努力促進司法公正的實現。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憑借良好的信息化建設基礎優勢積累效應,積極推動數字技術的應用,在更廣闊的范圍內兼顧效率與公正價值追求的實現。在頂層設計中,數字技術在查明案件事實、加強人權司法保障中的作用被寄予較高的期待。這種價值取向一方面來源于刑事訴訟長期貫徹的實體真實主義,另一方面也源于黨的十八大以來對大量冤假錯案的糾正和對司法權力、司法程序運行規范的重視。無論是各司法機關在改革中提出的總體要求,抑或是近期各項改革中的技術應用,這一多元化的價值追求都得到了一以貫之的堅持。在既往的信息化建設中,司法機關的大量投入為提升訴訟效率作出努力,無論是偵查技術手段的不斷更新,還是公、檢、法三機關內部信息流轉的互聯互通,都不同程度地促進著刑事司法程序運轉速度的提升。同時,司法公開也隨著信息技術的不斷發展,展現出更強的活力。從1998年北京市一中院的首次庭審電視直播,到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司法公開的六項規定》中對各類信息查詢系統、平臺的完善要求,再到統一的檢察信息公開、審判信息公開平臺的建立,公開的形式、范圍與公眾的可獲得性,都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獲得提升,使得實質公正得以逐步實現。
(2)嵌入智能應用的基層場景化實踐
偵查機關的數字化改革始于大數據技術的應用。2017年,公安部發布的《公安科技創新“十三五\"專項規劃》明確指出,通過數據的挖掘與建模實現風險防控主動預防、指揮決策數據驅動、偵查破案精準追蹤的技術應用目標。次年,公安部成立全國公安大數據工作領導小組,推動公安大數據戰略實施。隨后連續數年的全國公安廳局長會議、全國公安工作會議均圍繞這一議題不斷深化。實踐中,形成了預測預警、時空分布統計、軌跡查詢比對等技術應用場景①。其目的不僅在于通過數字技術應用合理配置警力,提高案件偵辦效率,節約偵查資源,在辦案過程中形成的大數據證據也為正確認定事實提供基礎。同時,基于公安云計算平臺對內建設的警務督察一體化應用,進一步提高了監督預警能力,完善了偵查權力的監督機制。
2020年,全國檢察業務應用系統2.0上線試點運行,電子卷宗的全程流轉不僅實現了工作效率的提升,電子換押、辦案期限可追溯也為偵查活動監督、超期羈押監督提供了依據。隨后,專門建設的偵查監督平臺開始系統運行,為刑事案件的立案監督和偵查活動監督提供了操作指引②。2021年開始,偵查監督與協作配合機制進一步深化,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發布的《關于健全完善偵查監督與協作配合機制的意見》明確了推進公、檢大數據協同辦案的機制,期望依托執法辦案中心和派駐檢察機制進一步提高數據流轉時效,通過智能案管系統實時監控預警,實現執法監督與檢察監督的緊密銜接,保障實體正義與程序正義的實現。
在審判程序中,上海市于2017年開展的“206工程\"研發同樣兼顧效率與公正。一方面通過構建公、檢、法三機關的數據交換平臺,提供多種輔助辦案工具,實現訴訟效率的提升;另一方面著眼于“以審判為中心”的要求,融人統一證據標準輔助偵、控、審三階段的證據審查與校驗,貫徹證據裁判原則,促進程序和實體公正的實現。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 (2019-2023)? ,專節論述了健全順應時代進步和科技發展的訴訟制度體系,進一步強調了跨部門大數據辦案平臺和跨階段證據指引的應用。2022年印發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規范和加強人工智能司法應用的意見》明確指出,全流程輔助辦案、輔助事務性工作與輔助司法管理的技術應用,要對應保障司法公正、提升司法效率的不同價值面向。
總之,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價值追求包括三個層面:第一,通過數字技術的賦能,使得司法輔助技術的智慧水平進一步提高,提升刑事司法程序運行效率;第二,通過數字技術的深入運用,挖掘司法大數據中的潛在信息,為辦案人員提供明確的行為引導,在提高效率的同時,實現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第三,通過數字化的權力監督,對司法程序運行的關鍵節點予以動態管理,實現數字司法人權的保障。
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技術風險
(一)工具論主義帶來的失范風險
20世紀末,信息和通信技術逐步進入我國政務、稅務、司法等多個領域,其實踐路徑在于將已經成熟的信息技術與不同的行業、領域相結合。在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中,表現為對數字技術在刑事司法場域中的移植和復用,目的在于將司法場景與技術效果相適配,從而實現通用性的數字技術在刑事訴訟流程中的應用。這背后正是以技術樂觀主義的技術觀為指導,以技術工具論為主體的技術哲學思想,來源于工程學的技術哲學傳統。
自工業革命以來,基于唯物主義理性認識的技術工具論便成為了理解技術的重要觀念。技術本身并不蘊含某一價值,而是在使用者的控制之下被用于滿足其自身需要,這使得工具論無疑最符合改革者對數字技術的期待。長期以來,圍繞數字技術在刑事訴訟中的應用限度問題爭論頗多。在當下的司法實踐中,數字技術仍處于不斷發展、快速迭代的過程中,其應用并不成熟,諸如黑箱效應、偏倚風險、偏見歧視等可能存在的技術風險引發廣泛擔憂。尤其是在盧米斯案受到廣泛關注后,數字技術可能帶來的權力侵蝕,與其應當確立的輔助地位一直被反復強調①。學界普遍質疑相關技術的應用會催生權力異化,削弱法官的自由裁量,壓制司法決策空間,帶來權力邊界模糊和司法權解構的風險②。而技術工具論所強調的“人對技術的控制”的核心觀點,與改革風險預防及明確責任劃分的期望相吻合,因而工具論不僅作為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理論基礎,同時也成為改革中技術合理使用的評價原則。
在工具論視角下的技術具有自在邏輯與相同效率的特點,即在技術前提條件完備的情況下,可證實的技術結果不依賴于特殊的時空背景與社會條件而發揮作用。這種認識正是建立在技術的普遍有效性之上③。但是,工具論視角所體現出的強實踐性導向與靜態的認識論,在一定程度上將技術的應用與具體應用場景隔斷開來,忽視了刑事司法實踐的特殊性,導致數字化技術應用與刑事訴訟理論之間存在較大脫節的可能。與改革實踐中采用的工具論不同的是,學術研究中存在的技術實體論 ④ ,往往過高地估計了技術的自治性,甚至出現將其實體化為一種獨立力量的激進論述。相比之下,技術失范更大的風險來源仍未得到足夠的重視。就刑事司法而言,技術失范的風險不僅源自基于技術特征產生的數據偏見、透明度、可解釋性等眾所周知的技術風險,更源于其與所依附的司法權之間的互動。
(二)司法權運行與數字技術應用的共振風險
數字技術的應用強化了司法權的行使,廣泛獲取數字資源、利用數字技術的辦案邏輯,使得司法權下的數字權力底色逐漸顯現,尤其體現為偵查權中秘密偵查便利性的提升。在我國既往的刑事立法與司法實踐中,出于維護社會秩序的考慮,對秘密偵查的態度較為寬容。2012年刑事訴訟法修訂時,僅對技術偵查的適用范圍、審批程序、證據運用等基本問題作出了規定,并未明確技術偵查的適用對象與具體種類,而制度中存在的各種兜底性條款與行政化的審批程序,為技術偵查手段在數字技術快速發展的大數據時代的擴張埋下了伏筆。實踐中違背立法本意開展技術偵查的可操作性較大,且往往突破立案這一程序限制,擴張至初查或調查核實階段。由于其隱蔽性使之難以在事前受到監督和審查,而受其侵害的權利客體也由特定主體的隱私權擴張為不特定主體的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此種方法獲得的偵查線索雖然并不一定直接轉為證據,進入審判程序,但由此產生了算法黑箱之上的應用黑箱,為基于此發現的其他證據的質證帶來困難。近年來,檢察機關能動履職的意愿進一步強化了這種風險。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檢察院僅能對“利用職權實施的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作出進行技術偵查的決定,其自身并無實施技術偵查的權力。2019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也明確規定,立案審查中進行調查核實,不得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然而當下的數字檢察實踐,似乎可能突破這一限定。實務中檢察機關多通過內部數據與外部數據的“碰撞”,主動發現違法行為。如近年來各類大數據法律監督模型,其調用的數據少則數萬條,多則數十萬條,其中或可能涉及大量個人隱私的相關數據③。從技術特點來看,這一技術應用與警務工作采取的大數據偵查并無差別,有以篩選線索之名行技術偵查之實的嫌疑。盡管此方法可以實現高效的法律監督與社會治理效果,但在程序合法性存疑的同時,進一步加劇了潛在的侵權風險。
司法權的行使也可能將數字技術的潛在風險予以擴大,尤其是其中暗含的司法潛見、認知偏差、社會偏見與社會歧視。司法潛見來源于檢察官、法官對案件信息進行經驗性分析的過程,其影響可能表現為正面與負面兩類,其中最為常見的便是與案件無罪率差異綁定的強制措施適用差異,展示了審前程序對審判結果的潛在影響①。認知偏差的信息來源范圍則相對廣泛,包含案內信息與案外信息,同樣可能形成有利或不利于被追訴人的結局。例如與被追訴人性別相同的檢察官、法官,可能基于群體內偏好,在同等的犯罪情節下,相較于性別不同的被告人而作出顯著輕緩的司法決策②。社會偏見與社會歧視則更為多見,最典型的便是美國刑事司法研究中廣為人知的性別歧視與種族歧視。既往的研究多著眼于此類“臟數據\"產生的污染風險,對司法實踐中的風險在數字技術中的復現展開批判 ③ 。但更為關鍵的是,我國司法機關對此類技術的廣泛應用,尚未通過法律予以授權。司法實踐使得上述可能影響司法公正的因素,背靠司法權的行使取得合法性,可能有損司法權威與司法公正。并且,這種基于數據產生的風險將伴隨司法程序的運行與數字技術應用范圍的擴張而不斷地擴大,進而污染新的司法決策,在司法程序中產生傳導效應。這使得基于數字技術輔助生成的司法決策及其后續決策,均面臨正當性存疑的風險。
三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價值沖突亟待平衡
從全球范圍來看,中國的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不是一次孤立的改革嘗試。各國在面對案件數量激增、司法資源有限的現實情況下,作出了近乎相同的選擇,即應用信息技術與數字技術提高訴訟效率。而我國的數字化改革并不以效率為唯一價值取向,其實現可能性的基礎在于,效率導向并非數字技術的唯一特征。對于數字資源的深度利用,也可以促使案件事實的調查更為全面準確、審判程序與結果更加透明,司法人權保障水平得到顯著提升,從而形成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進路的另一成果,即與數字司法權相對應,以實現數字正義為目標的數字司法人權保障。盡管改革設計中已將這種兼顧效率與公正的價值導向予以確立,然而能否對這一本應平衡的價值目標予以合理配給,在實踐中仍存在疑問。我國司法改革實踐的復雜性、數字化改革與司法改革之間手段與目的的強相關性,也使得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面臨更為嚴重的價值失衡風險,可能造成數字化改革實踐對司法效率的供給有余而對司法公正的供給明顯不足。
(一)技術流水線式應用邏輯的協同困境
從前述各類技術應用情況來看,在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實踐中數字技術的應用,嚴格按照刑事訴訟程序予以流水線式設計,其對訴訟效率的提高可以依靠單一環節在內部實現,而司法公正的實現則往往依靠公檢法三機關在訴訟環節的協作。這種設計在實踐中面臨一定的問題。一方面,單一部門內部的數字化改革方案可以通過科層制的管理方式逐級細化,而跨部門的數字化改革方案多面臨權責不清的問題。在實踐中,最高司法機關往往通過協作意見的形式作出原則性規定,而各地在制定實施方案時,可能面臨改革的未知風險而對關鍵性問題予以層層推諉,技術方案、接口設置、權限分配、數據傳輸規范等關鍵性問題難以落實④,導致公正價值遠不及效率價值的實現。另一方面,無論是對司法效率還是司法公正的強化,仍依賴職權式的運行機制,對抗色彩較弱。從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范圍來看,現有的數字技術應用并未加強辯護權的行使,公正價值的實現仍需依靠司法機關監管能力的提升,導致數字正義的實現空間受到限制。
(二)技術一體式應用邏輯的公正失衡
我國刑事司法改革中數字技術的應用,并未對不同的訴訟程序予以區分。出于訴訟效率的考量,“放棄審判制度\"在各國盛行,刑事訴訟的“第四范式\"已經悄然形成,庭審程序在查明案件事實中的作用被逐漸弱化③。就我國而言,目前認罪認罰制度的適用率已經達到 90% 以上③。從制度的設計目的來看,繁簡分流的正當性在于:節約大部分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認罪認罰案件的辦案時間,在適用普通程序的案件中實現庭審實質化。而域外各國的改革實踐表現出了明顯的差異化供給特征,即對于可以節約辦案資源的案件,適用數字技術進一步簡化程序,實現效率的提升。我國數字化改革并未明確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中數字技術的應用是否應該設定不同的范疇。這一改革預設的問題在于,從目前的改革實踐來看,數字技術的應用尚未成熟,在實現效率與公正這一二元價值平衡時,所需的成本也顯著不同。數字技術對效率的實現所依靠的數據采集、數據傳輸、數據管理等技術較為成熟,實現成本相對較低。而使用數字技術保障司法公正,更依賴對數據的實質性利用,受限于人工智能算法的基礎性研究,其實現難度顯然更高。實踐中,由于前者的技術往往更為成熟,因此在使用效果上也更為優秀。而后者由于技術能力限制等多種原因,在實踐中的應用效果往往不甚理想。這種實踐現狀在我國不加區分地使用數字技術的背景下,將可能導致訴訟程序簡化的同時,司法公正無法得到保障。
(三)數字技術承載多元價值的預期落差
身兼多種價值的數字技術應用在改革中出現了價值預設與實踐的錯位,造成內部價值沖突。我國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中數字技術的應用體現了效率與公正的雙重價值取向,而不同的技術設計可能使其在訴訟流程中扮演著信息的傳遞者、過程的監督者與決策的支持者等多種角色,并可能同時身兼數職。但如何平衡雙重價值取向仍值得進一步深思。例如圍繞統一證據標準設計的證據指引、審查、監督,這一技術應用的設計本意是為了防范冤假錯案,為辦案人員提供更標準、具體、可操作的指導,但在實踐中更為鮮明地表現出對公檢法三機關的協同作用和效率的提升,因而備受爭議①。又如類案推送、量刑預測等決策支持類工具的應用,其設計本意在于通過為辦案人員提供精準的決策參考,在提高效率的同時實現司法公正,目前,這一類型的應用因技術尚不成熟難以發揮實際作用,即便日后隨著算法設計、數據清洗工作的不斷完善,其結果會愈發準確,但隨著對辦案效率要求的不斷提高,尤其是對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等數量較大的案件類型,是否會造成辦案人員對技術愈發依賴,損耗其對個案中價值權衡的思考而作出不符合個案公正的裁判呢?這一可能性也值得我們警惕。
(四)改革實踐帶來的價值沖突
當改革主體在實踐中面對不同價值取向時,對效率與公正價值追求的偏重可能脫離改革設計。當司法機關內部在面對提升辦案效率的數字技術應用時,往往具有較高的主觀能動性,辦案人員的接受度高,其推進效果也較為明顯。而在面對以管理、監督的方式提升公正價值的數字技術時,一線辦案人員的積極性往往不足,實踐中的推進效果也往往不及前者。對辦案人員而言,數字化改革意味著新興技術的嘗試,可能需要經歷一定的探索與試錯過程,導致數字技術所體現出的改革效果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各類數字化改革同時推進時,占用了大量的辦案資源,在案多人少的現實情況下,這也意味著可能出現辦案效率未提升先下降的窘境。因此,在一線辦案人員自身面臨利益權衡時,相較于提升效率的技術應用而言,實現公正價值的技術應用變得更缺乏吸引力,改革落實的優先級也隨之降低。這也進一步導致在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實踐中,效率價值可能逐漸占據上風。
四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價值重塑與未來展望
(一)設定工具論與價值論相統一的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觀
隨著數字技術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深度應用,在提高訴訟效率之余,無論是審前程序還是審判程序,數字技術已經參與司法權力運行的實質過程,人機協同的新型人機關系在刑事司法實踐中的產生或已不可避免。應當認識到的是,數字技術與司法權的關系不僅是手段與目的的簡單二分,二者產生的互動將最終作用于更為廣闊的司法環境。一方面,刑事司法數字技術的應用并非只是按照改革者的預設目標運行的獨立工具,技術的應用實效,有賴于法律文化、規范的權力運行等因素的共同存在,它與司法體系的目標和運作方式關系密切。建立在良好司法環境之上的技術應用,更有可能呈現正面效應,反之則更可能加劇司法權力運行的負面效應。另一方面,在刑事司法中引入數字技術,可能改變和塑造檢察官、法官的行為方式,干預司法決策過程與結果的形成,影響公眾對司法公正的認識和態度。從工具論視角出發,基于風險預防進行的場景設定、負面清單設置或許可以降低技術的潛在風險,在對技術發展的認識存在不確定性時,“訴訟主體一數字技術一司法生態\"這一復雜性整體環境的抗風險能力會被大大削弱,為了避免數字化改革風險,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建設與評估,都應進一步向價值論轉變。
在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建設中,應當從技術應用與刑事訴訟程序銜接的建設方式向技術邏輯與刑事訴訟邏輯相銜接的建設方式轉變,關注司法權力運行在其中發揮的關鍵作用。脫離工具導向的改革實踐進路,重視司法實踐中權力濫用的可能,避免技術應用的盲目開展對司法權力運行機制產生的負面效應。在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評估中,應當從關注技術的準確率、使用率等工具性指標,向關注技術應用在司法環境中形成的整體效應轉變。同時,建立科學明確的評價指標體系,形成訴訟主體、專家學者、第三方機構等多方參與的評價主體,確立實證研究方式的評價機制,從司法公正與透明度、效率與成本、數據安全與信息共享等多個維度,對數字化改革的實踐情況予以定期評估,及時規避改革存在的風險。
(二)強化刑事訴訟價值在數字化改革中的融入
從數字技術發展的歷程來看,尤其是近年來人工智能技術的迅速崛起,科研人員不斷嘗試將數字技術應用與人類價值觀對齊。盡管這一目標仍未實現,但初步形成的人類反饋強化學習的基本思想,可作為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重要參考。由此,刑事訴訟價值在數字化改革中的融入,不應以設計目標為終局,而是通過多元主體的反饋,不斷糾正與調整動態過程,加強刑事訴訟價值對數字技術的設計、研發、應用等不同階段的指導,確保數字技術的應用始終與刑事訴訟價值相契合。
一方面,應當堅持公正優先、兼顧效率的刑事訴訟價值追求,突出程序公正在數字技術應用中的地位?,F階段數字技術的應用體現出對效率價值的側重,而在實現實體公正、保障人權方面發揮的作用仍有待加強。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應進一步尋求效率與公正之間的平衡,在實現犯罪治理與社會治理目標的同時,充分保障被追訴人的合法權利。為此,應積極研發以實現司法公正為目標的數字技術應用,推動數字司法人權保障實現的同時,對以提高訴訟效率為主要目標的數字技術應用予以重點關注,尤其是可能損害不特定多數群體利益的大數據偵查方式,應考慮在比例原則的框架下對其進行限制。同時,進一步細化刑事司法數字化改革的協調機制,推動不同部門、不同主體之間改革共識的形成,使得以實現公正價值為目標的改革舉措落到實處。探索將辯護律師納人數字化改革的范疇,使得數字技術的發展更多地惠及辯護權,拓展程序公正的實現空間。
另一方面,應當實現在普通程序、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等不同訴訟程序中數字技術的差異化供給。程序繁簡分流是訴訟資源合理分配的過程,數字技術及其承載的訴訟價值亦應得到合理配給。對于適用普通程序的復雜案件,我們需審慎對待數字技術的介人,特別是在涉及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時,更要保持警惕。尤其需要注意那些可能影響心證的決策支持技術,以確保不影響司法判決的客觀性和公正性。但應當積極探索數字技術在強化庭審實質化中的作用,如強化證據呈現與理解的數字示證、現場重現;保護證人、鑒定人、被害人出庭的遠程化、匿名化手段,深化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對于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簡單案件,在充分應用數字技術處理事務性工作提高效率的同時,應積極探索刑事偵查證據數字采集、區塊鏈數字存證等技術的研發和推廣,以確保各類信息的真實性和完整性,防范信息被篡改的風險。在弱化庭審功能的同時,為辦案程序的監督提供更多依據,使被追訴人的合法權利得到有效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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