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司法治理范式的變革與完善

基金項目：本文系中國法學會 2024年度重大委托課題“關于加強金融法治建設研究有關成果之四：關于加快修訂《商業銀行法》的建議\"（CLS[2024]ZDAWT5）的階段性成果。

司法治理，指根據法律預設的權限范圍，司法機關將其專屬權能投射于具體的社會事務，以期在司法與社會的交織過程中，彰顯國家司法的實際效用。立足于現實糾紛應對的需要，通過法律規則的運用與立法原旨的重申，司法治理及司法職權的行使發揮出解決糾紛、重塑秩序和引導社會的最終效果。據此，在“糾紛解決”“秩序重塑”、“社會引導\"三類職能的共同支撐下，司法治理整體框架的穩固也可獲得堅實的基礎。然而，在數字化轉型的時代背景下，治理模式的發展與內在構造的調整，都在客觀上沖擊著傳統的司法治理格局。其中，“平臺治理”對糾紛解決權限的分化、“軟法治理\"對國家制定法地位的挑戰以及“協同治理\"對司法中心主義格局的碰撞，在稀釋司法治理核心功能的同時，也引發了司法治理存在價值的疑慮。現有研究除闡釋司法解決模式在數字治理環境中的現實困境外①，還針對后續司法治理的發展方向展開了探索②。

本文認為，即使面對數字化轉型帶來的劇烈變革，司法治理的留存與注重依然應當得到堅守，而具體機制的調適亦是不可避免的趨勢。因此，以數字化轉型過程中司法對新型糾紛“管不管”、“管什么”、“如何管”三類問題的解答為切入，依托對司法治理存在價值的論證、治理范圍的厘清和實現路徑的建設，將為司法治理整體范式的數字化變革及其規范、引導、治理三重功能的彰顯與革新提供可行的方案。

數字化轉型中司法治理的價值考察

面對數字時代治理體系的綜合發展，對司法治理必要性的考證需回歸到對新興治理模式實際效益以及司法機關參與價值的評估，進而回答在數字化演進過程中司法對糾紛爭議“管不管”的問題。

（一）治理體系的轉變與挑戰

新興技術的應用、數字思維的培養或是數字理念的樹立，都對治理模式的框架、理論等基礎性內容產生實質性調整與沖擊，甚至引發治理體系的整體性重塑。

1.治理主體變動 —平臺治理模式的興起

作為數字化轉型與數字治理模式探索的標志性成果，平臺治理通過賦予網絡平臺企業治理主體的地位，促使此類私權力主體獲得了參與社會治理、數字治理工作，承擔治理責任，進而獲得對特定問題作出實質處分的權限。2015 年發布的《國務院關于加快構建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支撐平臺的指導意見》就提出，應當鼓勵平臺企業結合自身商業模式，加強內部制度建設和管理規范，引導平臺企業履行管理責任，對平臺治理及自律機制的設置進行了初步嘗試①。而《國務院關于印發“十四五\"數字經濟發展規劃的通知》亦指出，應當科學界定平臺責任和義務，引導平臺經營者加強其內部管理和安全保障，強化平臺在數據安全和隱私保護、商品質量保障、食品安全保障、勞動保護等領域的監管職責②。平臺經營者、管理者有權通過制定平臺協議、交易規則，靈活運用扣分及節點控制、公示警告、通知一刪除、經營權限管控等方式，對發生于平臺場域內的爭議進行處理，塑造頗具獨立性特征的治理形態③。

相較于治理主體類型的簡單更替，平臺治理的形成來源于新興商業生態環境的形成和平臺企業在新型糾紛處置中的內在優勢。在互聯網環境下，以平臺經濟為主流的商業模式逐步占據核心地位，企業通過轉型為平臺企業，進而演化為平臺生態形態，營造出由網絡平臺提供經營場所和眾多支撐服務的動態結構系統，諸如平臺提供者、平臺其他經營者和用戶相互影響，組成共同凈化的經濟共同體④。以“通知一刪除”為代表的平臺治理手段，因其啟動的便捷、及時而獲得有別于傳統司法渠道的制度價值。平臺治理在解決以平等主體爭議為主的電子商務糾紛中的積極效益推動著對司法治理解紛功能的“取代”③。

2.治理依據演變 軟法治理模式的延伸

如果將硬法治理模式的創制歸因于國家制定法對社會事務的全面管控，那么，軟法治理的產生則可視為社會規約、民間協議在適用范圍和實質效力層面的拓展。在數字治理的探索過程中，軟法效力及指導地位的提升愈加成為治理模式變革的重要方向。以《“十四五\"數字經濟發展規劃》為代表的文件提出“引導行業自律”的重要方針，期冀在確保行業協會等多方主體共同參與治理的同時，鼓勵行業標準規范、自律公約的出臺，并為行業企業經營行為的規范提供具有參照性的憑據。《淘寶平臺規則總則》第二條明確指出，淘寶平臺相關協議是確定淘寶及其會員權利義務的法律文件，以商業道德與社會責任為基礎，在法律未有直接規定時，通過平臺的有益探索實現各方利益最大化的目標 ⑥ 。而《抖音社區自律公約》亦提出，該公約是用戶使用平臺服務的指引性規范和行為準則，用戶如若違反公約內容將遭受處罰 ⑦ 。同時，在“淘寶訴姚某服務合同糾紛案”中，審理法院將《淘寶服務協議》歸屬于依法成立的合同，對各方當事人均具備法律拘束力，當事人理應遵照約定履行義務，探索了平臺規則的法律地位及效力 ① 。

考慮到數字化場域中軟法治理著重于平臺內部經營者、用戶等私主體的糾紛，案件爭議的影響力、復雜性和危害性較小，以通知一刪除、下架商品、公示警告為代表的治理方式足以應對。而規則創制與修改流程的便捷，還有助于平臺規則對實際治理需求回應的及時和充分，有效地彌補了硬法管控的空白，完善了治理規則體系并順應了平臺治理的發展方向 ② 。換言之，平臺治理的產生，為軟法治理的形成提供了條件，而軟法治理的確立，又為平臺治理的穩固夯實了基礎。二者相輔相成，共同架構起與“司法 + 硬法\"治理格局相等同的形態。以淘寶規則和天貓規則為例，來源于平臺規則的軟法規則已達400份左右，體系構造與管控范圍趨于完整，其中，淘寶已公示的規則計 226份，天貓有96份，等待公示的規則分別有16份（淘寶）與30份（天貓），另有四部規則尚處于投票過程中③。

3.治理理念變革 協同治理模式的推廣

2016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綱要》在提出“加強網絡生態治理\"總體方針的同時，也將建設“全社會參與的治理機制\"納入重要步驟之中，指出應當在政府的引領下，建立健全企業、社會組織、技術社群與公民共同參與、相互協作的互聯網治理機制，促使“協同治理\"理念成為數字治理探索的邏輯指引 ④ 。其后，廣東、浙江地區的司法機關結合新型糾紛治理和網絡治理工作的實際需要，相繼提出由互聯網民商事主體、平臺經營企業、相關民間組織和社會團體、司法機關等多方主體共同參與治理，塑造共享共建共治的治理體系的必要性 ⑤ 。相較于對單一治理主體的依賴，協同治理更傾向于發揮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聚合”效應，以期在增強治理工作的信息充分性、決策民主性、結果正當性程度的同時，推動治理工作社會認可度的提升，真正達至由“管理”向“治理\"范式轉型的目標。

協同治理在數字化轉型與治理工作中的確立，不僅是對數字時代治理主體、治理依據等領域改革成果的吸納，還將著力于對治理模式基礎理念——多方參與和共同決策目標的數字化創新。或如“張某某訴馮某某名譽權糾紛案\"所示，在數字化轉型的時代背景下，網絡平臺已經成為分享生活、表達言論的重要陣地，人人都可以“為自己代言”，所有的網絡參與者亦將擔負起“秩序守護人\"的職責③。鑒于治理對象及范圍的急劇擴張將過度加重司法機關的工作負擔，司法治理對平臺自主領域的過分介入亦會阻礙平臺生態環境的發展③。以特定主體為核心的傳統治理體系已難以為繼，平臺經營者、管理者治理地位的提高和平臺規則實質約束力的強化，成為治理體系變革的必然方向 ⑧ 。

（二）司法治理的核心優勢檢視

1.平臺治理的正當性保障

正如《京東開放平臺交易糾紛處理總則》第十五條強調的，平臺企業并非司法機關，亦非專業的糾紛解決機構，其對糾紛的處置還需依賴于法律的規定、協議的約定與爭議主體的意愿，更宜被視為具有“普通非專業人士的知識水平和能力\"的第三方，法律地位的薄弱與強制拘束力的欠缺，無疑將嚴重影響著平臺治理效力的進一步延伸，致使其難以完全具備與司法治理模式相等同的地位及效用①。并且，平臺治理過程中諸多實踐問題的客觀存在，也削弱了其內在的制度優勢。其一，平臺企業不作為，未履行管理義務。平臺企業面對用戶可能存在的不當編輯行為、信息傳播行為，未加以預防和控制，甚至實施了一定的鼓勵行為，致使侵權結果的發生及危害的擴大。其二，平臺義務履行不充分，與管理者職責不相符。平臺管理者、經營者雖然采取了相應的管理行為和告知行為，卻對程序啟動的程度要求考慮不足，導致其對注意義務、管理義務的履行以及侵害權益行為的防治存在缺漏，治理職責的履行未達到預期效果。其三，平臺規則運用失當，損害用戶權益。平臺企業在履行管理職責、執行平臺規則時，缺乏對具體情形的充分評估，甚至逾越平臺管理的邊界，引發對用戶行為的過度管控并嚴重損害其權益，致使平臺治理規則異化為侵害平臺用戶權益的工具。其四，平臺治理工具使用不當，減損治理的積極效益。由于信息不對稱與締約地位的差距，平臺企業運用技術手段進行治理的舉措可能產生侵害個人信息權益、泄露隱私、算法歧視等風險，技術優勢的獲取也存在擴大技術鴻溝、引發技術霸凌的嫌疑。

面對平臺治理糾紛解決效力的不足，甚至其內在正當性根基的存疑，作為國家法定解紛機制的司法治理，依托中立第三方地位的預設與國家強制力的支撐，仍將在糾紛解決工作中占據重要地位，并借助對涉平臺企業糾紛的管轄及平臺治理工作的復核，為平臺治理正當性的保障和效益的維護提供必要的助力。司法治理的制度競爭力，可借此得到鞏固。

2.規范內容的合理性需要

不論是誕生于國家立法程序的硬法，或是扎根于當事人意愿、平臺協議的軟法，都將回溯至對社會基礎規范的整理與凝練，乃是治理主體回應社會需求、舒緩社會矛盾、調節社會關系、穩固社會秩序的產物。雖然表現形式和執行主體存在差異，但始終難以掩蓋二者本質的趨同。《淘寶網市場管理與違規處理規范》第二十三條對“公序良俗\"要求的強調 ② ，以及《淘寶平臺規則總則》第二條對“法律基礎”的列舉，都已佐證了軟法與硬法的內在關聯。在價值根基、預期目標，甚至制度來源均具有較大程度相似性的現實情景下，軟法的創設更可被視為硬法在新環境、新場域及新問題處理中的折射，乃是硬法核心理念與社會發展需求相互調和的結果，亦即硬法的“第二形態”。期冀憑借軟法的引入而排斥硬法的存在，顯然欠缺妥當性。

同時，制定流程規范性的削弱、執行主體的分化與利益牽涉性等情形的出現，還導致軟法治理正當性、合理性的存疑及其對立法原旨貫徹的偏差。縱使是強制拘束力頗為贏弱的通知一刪除、公示警告等治理機制，也實質性地影響著特定主體的正當權益。而《淘寶平臺爭議處理規則》第二十三條對“高度蓋然性\"標準的設置③、《天貓市場管理規范》第一條對“累犯從重、加重\"內容的規定 ④ ，也在客觀上增添了準確執行平臺規則的難度。在平臺不作為、亂作為、治理行為失當等問題依然存在的狀態下，完全放任平臺軟法的制定和適用，恐將引發平臺規則與國家法律體系的沖突，致使軟法治理成為平臺企業濫用治理權，逃避追責的避風港，乃至異變為平臺霸權滋生的溫床，最終背離法治建設和軟法治理創設的初衷③。因此，縱然靈活性、及時性多有不足，產生于國家立法程序的硬法，仍可基于自身與立法精神、社會需求的緊密聯系，以及內容設置的嚴謹性、規范性特征，在制定與執行過程中獲得軟法難以比擬的穩定性和正確性保證，進而為軟法的制定、調整與糾偏，以及糾紛的妥當處置提供恒定且清晰的參照，防范軟法治理走向平臺獨斷。而作為立法成果的執行者和立法主旨的貫徹者，司法機關的治理地位也應當得到重視。

3.協同效益的實質性推進

協同治理雖然以治理主體的多元和治理職責的分化為特征，卻并不必然意味著對治理權的割裂抑或是主體的放任。參與主體的擴充需要以決策的民主化為目標，治理職責的分流亦應當著力于治理工作的深入化與針對化展開。協同治理模式的塑造及完備，最終仍將回歸到對治理效果的整體提升。治理工作的獨斷、治理領域的隔絕或是工作協調性的缺失，均有違協同效益的預期目標。在平臺不作為、亂作為等情形未能完全遏制，平臺治理、協同治理的負面效應尚有待進一步調節的現實狀態下，協同治理目標的實現，還將依托于治理工作中特定主體引導地位的設置及其與各類治理模式的協調共進。

總之，作為以解決糾紛、執行硬法和體現國家立法主旨為核心職責的司法治理，憑借其治理對象、治理工具、治理依據的穩固，為治理工作正當性及其效果妥當性的評估提供最為穩定的參照。內在中立性、被動性、終局性特征的客觀存在，也有利于司法機關明確自身治理職責和開展工作的邊界，避免與其他治理環節發生職能重合，乃至干擾治理秩序的整體協調性。協同治理應在維持治理工作正當性根基的前提之下，貼合協同治理的理想狀態——協同參與和社會引導，而非淪為單一、獨斷化管理模式的重演。

二 厘清數字化轉型中司法治理的重心

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引入及協同治理理念的深化，并未湮滅司法治理存在的必要性。對司法治理現實意義的考證，也無法遮擋數字化轉型中治理體系的演變趨勢。在多重因素、諸項變革相互交織的復雜態勢下，司法治理的范式轉型應如何展開？司法治理的存在價值又如何體現呢？應當著力于其對治理重心與對象的明確———司法治理“管什么\"問題的解決，明晰司法治理在數字治理體系中的實際定位。

（一）在宏觀管控中容許適度放權

由于治理對象類型的激增、范圍的拓展、隱蔽性的提高，以及治理工具技術依賴程度的增強，以司法機關全權負責、完全依賴硬法體系的傳統治理模式顯然力有不逮。部分研究據此提出縮減司法管控范疇、克制司法審查強度的構想亦無不當①。但是，考慮到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倡導還面臨著平臺規則執行失當、平臺企業不作為或亂作為等問題的困擾，對此類治理模式的過度放任也絕非妥當的選擇。正如浙江《涉電商平臺知識產權案件審理指南》所規定，既要尊重平臺主體的自治權限，賦予其必要的自治空間，又應當明確平臺主體的行為邊界，合理界定法律責任，從而達至權責一致的狀態。因此，基于維系司法治理核心價值與彰顯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協同治理改革效益的雙重需要，平衡“管控\"和“放權\"將是厘清司法治理新范式的重心。

一方面，在宏觀構造層面，應當堅持司法治理的全面性與整體性。作為國家立法的執行者及司法職權的唯一載體，基于準確貫徹國家法治建設總體目標，體現立法精神，實質解決糾紛和維護司法公正、社會正義的需要，理應賦予司法治理對數字治理領域的制度建設及其實際效果的整體管控權。立足于爭議解決、秩序維護等治理目標的實現，以宏觀構造的搭建和總體方向的明晰為指引，通過對平臺規則的核查、典型案件或新穎問題的處置，乃至具體治理工作的糾偏，在保證司法治理效果實質性的同時，為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正當應用及協同治理格局的塑造奠定基礎。

另一方面，在司法治理的整體管控效果足以得到穩固的基礎之上，還需彰顯新型治理模式的實效性。在糾紛解決、爭議處置等具體治理工作的開展中，賦予平臺經營者、管理者必要的自主權。允許此類主體根據實際需求制定爭議處理規則和平臺管理指南，并針對糾紛爭議作出實質處分，即在微觀領域的“治理放權”。鑒于體現司法治理效果和防范平臺治理、軟法治理肆意或失序的需求，“放權”工作的推進，應當以“適度”為標準而展開。其一，條件的適當。發生于平臺場域內的糾紛并不完全歸屬于平臺治理的范疇，倘若爭議主體對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存有異議，或是糾紛爭議涉及平臺經營者、管理者或行政機關，可能超越平臺的管控能力，或是糾紛爭議尚處于司法機關或行政機關的管轄狀態中，抑或是法律另有規定時，分權的范圍應當受到必要的約束。據此，可將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啟動的條件限定為當事人未提出異議，且尚未交由司法機關或行政機關處置，或是屬于其專屬管轄范圍的平臺糾紛。其二，主體的適格。治理分權的前提，是平臺治理確可有效解決糾紛，平臺規則能夠有效協調權利義務關系，治理工作的開展足以維護平臺秩序和公平正義。因此，在允許平臺企業分享治理權的同時，也應當強調參與治理工作的平臺企業需具備必要的制度基礎，治理工作的正當性、合理性擁有扎實的制度保障，避免治理分權異化為治理失序。諸如完備的規則指導體系、健全的糾紛解決機制，皆是適宜的選擇。其三，責任的適量。縱使平臺企業的算法技術、數據優勢可促使其有效應對較大規模的爭議問題，但是，對糾紛治理工作的分流并非司法機關治理職能的“推卸”，軟法治理的引入亦非硬法實施的“停滯”，更不可演化為對平臺企業負擔的不合理增重或治理責任轉嫁。在充分考察問題類型、實質內容及工作復雜程度等因素的前提之下，還需對平臺分權的幅度、范圍予以必要的控制，合理界定治理過程中各方參與者的責任范疇，將治理工作集中于平臺領域內特定糾紛爭議的調處、權利義務的界定，以及平臺場域內行為指南與管理規則的制定，以此區別于司法治理的宏觀調控職能及其對特定問題的專屬管轄權。

（二）在裁決爭議中推進有效引導

從 1954-2018 年，人民法院組織法歷經數次修訂，其對糾紛的解決和爭議的裁判，不僅是各項訴訟制度設置的出發點與落腳點，也是各類訴訟價值、理念及目標得以彰顯、貫徹的基礎性要件①。然而，平臺治理對糾紛解決權限的分流以及軟法治理對硬法指導地位的“侵蝕”，難免沖擊司法機關裁決爭議職能的固有地位。而對特定問題處理、個案公正目標的過度重視及職權行使的嚴格克制，也可能削弱司法治理對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約束作用。宏觀管控的實現尚且存在困阻，更遑論對協同治理格局的優化和治理體系整體秩序的維護。基于此，在保留“裁決爭議\"職能核心地位的基礎上，應當延伸個案裁判的附隨影響，拓展爭議解決的積極效應，進而達至調控類案、維護秩序和社會引導的預期效果。《廣州互聯網法院關于構建粵港澳大灣區互聯網糾紛解決生態的工作意見》提出，司法機關應當積極輸出互聯網糾紛解決的司法規則，充分發揮司法裁判在互聯網糾紛解決過程中的指引作用，引導當事人化解糾紛，為新型網絡活動明確行為邊界②。對于引導功能的發揮，還需立足于司法治理宏觀管控的應然要求，以“有效性”目標的實現為方向進行展開。

第一，著力于糾紛問題的篩選，確保引導的必要性。面對“類案處理規模化”和“新案應對充分性”的雙重壓力，司法治理的開展可依托平臺企業的治理分權及技術優勢推動類案得以大規模、便捷化處理的同時，轉向于對專業優勢的深度運用，并通過對實質內容的考察與糾紛問題的篩選，促使自身專注于典型案件、新穎復雜問題的處理和相關辦案規則的創制。

第二，關注審理模式的選擇，保障引導的正確性。在司法治理的重心逐步轉向具有代表性、指導價值的糾紛問題時，對審理流程的精細化設計是必然要求。憑借程序設計的嚴謹化、各方參與的實質化來推動案件審查的翔實及充分，并通過裁判理由的細致闡釋，確保司法治理與裁決爭議獲得必要的論證基礎和正當性保障。

第三，擴張裁決的附隨后果，增強引導的實效性。應當充分發揮協同治理格局的內在優勢，通過發布指導案例、積極引人司法建議制度等實踐成果，在裁決爭議的同時加強多元治理主體間的協作程度，進一步擴充司法裁判的附隨后果，促使裁決爭議的總體效益真正跨越“個案公正”目標的藩籬，最終在協同治理理念的助推下切實達至引導的實質與充分狀態。

（三）在職權能動中恪守司法邊界

基于強化整體治理效果、彰顯有效引導目標的需要，司法治理的重心逐步轉向于司法裁判內在效力的拓展，并增強其在類案處理、秩序維護層面的指引作用和示范效應。在特定情形下，司法機關甚至還將超越司法裁判的邊界，通過司法建議、聯席會議等制度的靈活運用，積極參與治理工作，延伸司法治理的實際效果。此類方式的廣泛應用，可視為司法機關擴張司法工作法律效果，乃至影響社會效果的嘗試。司法“動態回應\"模式的建構，日漸演化為數字治理模式探索和司法治理范式變革的重要組成部分③。在個案裁決效力的擴張愈加得到強調的發展態勢下，前述變化更應得到關注。

但是，對司法裁判社會效應的追尋，不可異化為司法治理對社會治理、平臺治理或其他治理領域的“侵蝕”。特別是在司法權、審判權的法律定位與實質內涵尚未發生根本性轉變，國家權力結構體系的整體框架依舊保持原貌的現實狀況下，司法治理重心的過度前移勢必因制度根基的欠缺而面臨正當性、合理性的存疑。并且，協同治理格局的塑造還需扎根于對治理主體權責邊界的明確和分工合作關系的厘清，以期在各治理環節“各司其職\"的推進過程中，減少權能混同、獨斷治理或重復治理等情形的出現，進而達到治理效果的彰顯及負面效應的消解。倘若放任司法機關過度追求社會效果，乃至模糊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司法治理與其他治理模式的邊界，不僅司法治理工作的預期效益無法得到保證，協同治理格局的建設也將因協同基礎的喪失而陷入困頓。因此，在延伸個案裁判附隨后果的同時，還應當堅守司法治理的法定邊界，以法律問題的存在和法律效果的實現為前提，抑制對社會效果的過分追求。相較于考量因素、利益牽涉更為繁雜的社會效果，以爭議解決、個案公正為中心的法律效果，將是前者得以實現的先行條件。唯有法律問題的真實性、司法裁判的正確性與法律效果的合理性具備切實的保障，司法治理的存在價值才能得到印證，對其附隨后果的延伸和社會效果的追求才可擁有穩固且堅實的制度基礎。而且，對具體路徑的選擇也需遵守司法治理的固有邏輯，以司法建議的制發、典型案例或指導案例的發布等法定渠道為核心，在現行的法律框架內最大限度地凸顯司法職權的應然效果，防止引發司法治理與其他治理環節的混同。

當然，相較于妨礙裁判引導功能，前述判斷的作出源于維護協同治理格局和有序探索司法治理積極效益的需要。“平臺 + 軟法\"治理模式與“司法 + 硬法\"治理模式雖多有差異，卻終將共同致力于對社會矛盾的消解、社會關系的調節與社會秩序的恢復。治理工作的分散、隔絕并不可取，但重復、專斷的治理亦非理想的狀態。在“管控”與“放權”“裁決爭議”和“有效引導\"等關系的調和逐步成為建構新型治理模式、轉變傳統治理形態的重要任務時，司法職權的謙抑及其治理工作的“有的放矢”，亦將成為探尋司法治理新樣態的可行方案。而對司法邊界的明確、強調及堅守，應當是實現此類目標的必經環節。

三司法治理范式變革的理念指引

在以管控與放權、自治和能動為代表的多重目標的交織協調中，司法治理在數字環境中的范式變革將呈現出整體范圍和力度放緩與個案裁判效應拓展的雙重進路。在此發展進程中，圍繞內在理念指引和考量因素的探析，對解決司法治理“如何管\"問題，并保證范式變革的正當性、合理性拓展頗具指導意義的舉措。

（一）以比例原則的遵循為切入點

相較于對存在必要性和現實意義的否定，數字時代司法治理范式的變革，乃是在權衡司法治理實際價值與其他治理模式創設效益的過程中，對司法治理的“進/出”“管/放”、“自治/能動\"等關系進行調節，推進司法治理新范式和協同治理格局、數字治理體系的總體塑造。無論是管控范圍與放權程度的選擇，抑或是引導目標及具體內容的確定，均無法回避對多維度需求的協調和預期效益的比較。在此情形下，借助比例原則的引入和應用，促使司法治理轉型可能造成的損害與獲取的收益維持在合理的比例區間，防止“一管就死，一放就亂\"問題的發生，應當是發揮司法治理、平臺治理，以及協同治理制度優勢的可行方案。其中，除明確糾紛解決數量、治理工作責任的比例外，比例原則的精準適用和治理分權、制度變革合理性的評價還需借助核心要素的考察而展開。

第一，平臺治理實際能力的評估。算法技術、數據優勢的加持，仍未能推動平臺治理能力的實質性變革。對疑難、復雜、新穎問題的處置或是國家立法精神在新環境、新場域進行闡釋與貫徹的需要，以技術優勢為專長的平臺企業難免存在不足。并且，如若平臺糾紛涉及平臺規則的內容設置、平臺企業責任的履行效果，或是具體的行政監管工作，將此類爭議完全交由平臺企業自行處置，恐將與其實際治理能力嚴重不符，有違治理工作的正當性要求。

第二，司法治理實質性的判斷。司法治理向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放權，不宜徑直走向司法治理的虛置。特別在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尚存在諸多隱患，國家立法精神和法治建設的目標還需進一步貫徹，且治理體系整體效果亟待加強的現實情景下，司法治理宏觀管控、整體把握與有效引導的職能依然應當得到保留。與之相銜接的平臺規則核查、平臺行為糾偏、指導案例發布等工作的開展，亦將是判斷司法治理新范式是否將變革的負面效應降至最低限度，從而符合比例原則內在要求的合理舉措。

第三，治理對象復雜性的考察。相較于買賣合同、服務合同等民商事行為的爭議，當事人針對平臺規則運用及平臺義務履行效果的爭論，在專業知識的投入、問題處置的難度等方面均非普通平臺糾紛可比。將前述問題完全交予平臺企業自行處置欠缺合理性，有悖于比例原則的核心追求。因此，將治理對象、工作內容的復雜性與技術優勢發揮的預期效益相銜接，也是正確選擇治理主體和治理模式，保障治理效果并彰顯比例性目標的應然要求。

第四，治理工作實際效果的衡量。治理體系的調整與治理領域的分權，在于充分發揮平臺企業對平臺場域內生態環境的認知和把握能力，期冀推動爭議的妥當解決與平臺生態秩序的維護，并順應后續數字化發展的趨勢。對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實際效益的評估，依然是不可或缺的環節。否則，如果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運作因平臺企業對立法主旨認知的模糊、發展態勢把握的偏差，抑或是權責界分的失當而遭遇困阻，甚至引發治理效果負面效應的擴大，不僅爭議解決的正當性目標無法得到保證，平臺生態發展和國家法治建設的推進也將無從談起。在此情形下，治理分權的價值基礎已然喪失，治理主體的轉換、治理權的遷移與司法治理的介人均是必然的結果。

（二）以法定原則的堅持為保障

法定原則在司法治理范式轉型中的強調，著重于確保治理權的歸屬和具體制度的設置于法有據、循法而行，最大程度地削減主觀隨意性可能引發的失序或混亂。作為以法律規范的預設與條文內容的明確為依仗的指導理念，法定原則核心優勢的發揮是憑借法律法規特有的規范性、明確性、強制性等特征，為工作的開展和職權的行使給予統一、恒定且嚴謹的引導，避免個體意志的肆意及其對整體秩序的干擾 ① 。

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引入和強化，偏向于對協同治理理念的貫徹及傳統治理體系的變革，而非特定治理工作的簡單移轉。治理權的分化與“進/出”“管/控”“能動/自治\"等多重治理形態的并存，在推動前述任務實現的同時，客觀上也增添了治理體系及具體工作中的不穩定因素。多重因素的綜合考量和具體制度的反復調適，是建設新型治理體系與轉變傳統治理樣態，進而塑造數字治理、協同治理格局難以回避的結果。如何在變化幅度日益增強、干擾因素趨于多樣的態勢下，維持治理工作及比例原則應有的正當性根基，依賴于整體框架的穩固和對隨意性、流動性風險的有效管控。面對比例原則應用程度的提高及傳統司法治理框架的變動，法定原則存在價值的強化亦是必然選擇。具體來看，在司法治理的轉型過程，法定原則將以治理分權、司法職能的法定化為目標，從內容的明確與公開、程序的規范及嚴謹、效力的強制和實質進行探索。

第一，內容的明確與公開。要求司法機關與平臺企業對治理權限的分流應當通過明晰的條款內容進行規定，平臺治理和軟法治理的適用范疇、司法治理的專屬管轄領域及其引導功能啟動的前提條件，均需具備明確、公開且可供操作的規范性依據，減少重復治理、治理空白等情形的發生。諸如對平臺企業在質量管理、信息內容管理、知識產權、社會保障、網絡安全、交易秩序保護等領域責任承擔的規定，抑或是司法機關輸出司法裁判規則，推動形成平臺治理規則，完善平臺責任體系的條款設置，皆是可供借鑒的先例。

第二，程序的規范及嚴謹。指關于治理分權、司法職能及具體治理機制的設置，應當擁有必要的穩定性保證。除確已歷經法定程序且具備法律要件的情形外，司法治理、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地位及應用不宜因個體意志的變化而發生修訂、增補或廢止，從而將可能有損規范條款效力、造成治理秩序混亂的不穩定因素排除于治理體系之外。即便是平臺規則的創設或調整，亦需符合法律法規的要求并履行必要的報備手續，促使內容的實質法定獲得來自形式法定的補充和保障。

第三，效力的強制和實質。著重于對法定原則實際效力的彰顯和違法違規行為的懲處。不論是平臺企業的治理分權，或是司法機關工作機制及職能的調整，經規范性文件確認即可獲得強制約束力，理應受到各方治理主體的認可和遵守。在未經法定程序修改且不屬于法定特殊情形時，對治理權邊界的逾越、忽略或是擅自變更，均將遭到否定性評價。不僅法律效力的產生無從談起，復查、糾偏和懲戒程序的運作亦將成為必然。平臺不作為、亂作為或是司法機關過度介入、過分追求社會效果等情形，都可借此得到有力的遏制。

（三）以權利保障目標的強調為基石

對權利保障目標的強調，即是主張司法治理的范式轉型應當圍繞平臺企業、平臺內經營者、消費者、用戶等參與各方的權益需求而展開，以服務權利保障目標的實現，增強權利保障的實際效果作為改革的基點。不可否認，平臺企業對治理權的分流及治理責任的承擔，確實在相當程度上減輕了司法機關的工作負擔。而對宏觀管控、有效引導職能的強調，有利于維系司法治理和司法權行使的實質效力。但是，有別于對司法權存在價值或是其應然效果的偏重，在“權利主導\"逐步替代“權力主導\"成為司法改革理念根基的趨勢下，司法治理范式變革的推進，顯然無法舍棄對權利保障要求的考量。

司法治理的放權及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引人，已然印證了權利保障目標的重要地位。《國家信息化發展戰略綱要》等改革指導文件在明確收縮司法治理力度和深化治理放權程度等要求的同時，指出了發揮社會組織自我管理、自我監督的現實意義 ① 。在平臺企業自律規則的建設中，減少外部干預對平臺生態環境與企業經營秩序的干擾，為平臺企業合法權利的維護提供必要的條件②。并且，對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接納，亦將有助于權利保障目標對用戶、消費者等普通主體的覆蓋。相較于成本高昂、耗時較長的司法渠道，平臺治理無疑具有快速、便捷、低廉的優勢。不僅爭議解決的資源投人可控制在合理的限度之內，社會弱勢群體接近正義的機會亦將得到最大限度地提升。同樣地，司法治理的保留及其特定職能的強化，也映射出權利保障目標的引導。宏觀管控、有效引導等職能的凸顯，來源于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內在缺陷及其對平臺內經營者、消費者、用戶等群體權益的損害。以防范或糾正平臺義務履行不當、平臺技術應用失當，或是平臺治理越界、違反比例規則等情形的發生為方向，避免對平臺企業經營自主權的過度放任而損害其治理的正當性、合理性，乃至造成司法治理放權異化為治理責任的推脫，反向阻礙宏觀管控、有效引導等職能的體現。

誠然，權利保障目標的重申，勢必增加司法治理方式轉型的“實質重量”，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轉型及放權的力度。但是，不同于對治理范式變革的妨礙，權利保障目標的堅持，集中于對轉型合理性、正當性根基的穩固，防止治理放權或宏觀管控演化為司法的怠惰或越界，壓抑權力肆意情形的發生，為司法治理變革方向及價值根基的抉擇施加“錨定\"效果。倘若法定原則是司法治理范式變革和比例原則適用的形式約束，權利保障目標的提出，則可視為對其實質要求的填補。唯有司法治理的調整、變革均以權利保障為重心，治理放權、有效引導及宏觀管控等期望的落實才可獲得穩定的正當性前提。

（四）以促進發展的理念為引導

將促進發展的理念作為司法治理數字化變革的引導，是以明晰司法治理新范式與數字技術、數字空間、數字社會等發展趨勢的內在聯系為重心。在促進發展理念的指引下，司法治理的范式調整，不僅應當以數字發展趨勢的順應為前提，變革方向和具體路徑的選擇也需以數字發展需求的滿足為基點，并以推動數字發展目標的實現為最終方向。在傳統司法治理體制發生變動、治理分權、職能調整正式進入改革視野之時，促進發展理念與司法治理范式的變革便已息息相關。部分新型案件的辦理，還進一步佐證了促進發展理念在具體治理工作中的重要地位③。相較于法定原則、權利保障目標對司法治理范式變革及比例原則應用的正當性保證，促進發展理念的引入，趨向于對改革動力的增補和未來方向的明確，借此推動改革宗旨的順利實現。

第一，以發展的“全面性\"推動變革的深入化。數字化轉型和平臺生態秩序建設的推進，不僅以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為表征，還將呈現出社會生活整體構造的數字化演變，乃至形成迥異于傳統物質世界的獨立存在。在司法治理范式變革的過程中，全面化、深層次特征的顯現已是不可避免的現實需要。因此，唯有將司法觀念、制度體系及具體工作機制都納入改革的范疇之中，以司法治理的整體變革來應對數字領域的全面發展，克服發展“局部化”“片面化\"思維對轉型變革的桎梏，司法治理對發展目標的推動作用才可在改革空間范圍的擴展中得到體現。

第二，以發展的“持續性”促進變革的長期化。隨著技術優勢與潛能的進一步挖掘，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協同治理模式在糾紛解決、規則創制和社會引導中的積極效益得到更為徹底地發揮，在一定程度上擁有超越傳統治理模式的時代價值。因此，司法治理放權力度、管控程度或職能范疇的相繼調整亦是必然的選擇。簡言之，司法治理的范式變革，既非過去時態，亦非完成時態，而永遠居于進行時態 ④ 。面對技術的迭代與革新以及數字領域發展程度的深化，僅當發展的“持續性\"特征確可得到尊重的前提下，促進發展理念及司法治理范式變革的初衷方能成為現實。

第三，以發展的“協同性\"實現變革的有效性。不論是“進/出”“管/放”、“自治/能動\"關系的協調，抑或是具體治理策略的選擇，司法治理的運作均需克服職權行使的主觀隨意性，轉而以數字時代經濟、社會發展現狀的考察及后續的建設、完善作為基點，促使范式變革的啟動與推進都圍繞數字發展的實際需要而展開。唯有立足于數字領域發展的現狀、新型治理模式的缺漏與平臺生態健康發展的目標，充分回應外部環境要求，司法治理新范式的建構或是治理放權、宏觀管控等職能的調適，方可達至“有的放矢\"的理想狀態。

第四，以發展的“實質性\"保障變革的正當性。在平臺規則有待完善、技術應用尚不成熟、整體秩序還需進一步規范的現實情景下，如若因發展目標的不合理追求而摒棄司法治理的約束作用，甚至演化為平臺場域、經營環境的失序，妨礙糾紛解決、權益保障等目標的實現，促進發展理念的價值勢必遭到削減。據此，以司法治理的轉型而非毀損為目標，積極探尋司法體制與數字轉型、司法治理和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協同治理雙向推動的可行路徑，在弱化促進發展理念消極影響的基礎上，增強發展和變革的合理性，進而以實質發展狀態的建構為依托，保證促進發展理念應然效果的切實發揮。

四 數字時代司法治理范式完善的具體路徑

（一）調整案件管轄制度，限縮傳統規范功能

作為以劃定糾紛解決范圍、厘清治理權邊界、落實糾紛解決和法律實施職能，從而達至社會引導效果的基礎性制度——案件管轄機制的調適，理應是司法治理范式變革的首要任務。鑒于對平臺治理能力、平臺糾紛類型和司法治理核心價值的考量，以及比例原則、權利保障目標、促進發展理念的遵循，數字時代司法管轄制度的變革與司法規范功能的重塑，可以從三個方向進行架構。

第一，司法治理保留范圍的明確。面對可能涉及公民人身、財產、自由等核心權益的刑事案件，抑或是對行政行為屬性作出實質評估的行政案件，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應用顯然力有不逮，難以獨立主導此類爭議的解決。同時，如果平臺糾紛以平臺管理者、經營者等治理主體為爭議方，或是涉及平臺規則內容、平臺治理行為正當性的考察，可能導致平臺企業“中立第三方\"地位及其治理工作的權威性、公正性存在疑問時，司法治理的保留亦將是貼合現實需要的選擇。基于此，發生于平臺場域內的刑事、行政糾紛，以及針對平臺治理、軟法治理而引發的復查、監督需求，均應納入司法機關管轄權的保留范圍之中。

第二，平臺治理優先模式的確立。在司法保留的范疇得以明晰的前提之下，若爭議當事人未提出異議，則以民商事活動為主要內容的平臺糾紛可大幅度放權于平臺企業進行處置，充分發揮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制度優勢。特別是符合小額程序、簡易程序啟動條件的糾紛，基于減少司法資源消耗、案情簡單、社會影響較小等多類因素的考慮，還可參照調解制度的探索經驗，設置平臺治理優先的模式。以平臺解紛機制為必要的前置程序，除案情發生重大變化或當事人對治理工作正當性、合理性提出嚴重異議的情形外，不宜徑行規避平臺治理、軟法治理①。

第三，司法確認機制的增設。鑒于平臺治理、軟法治理法律效力薄弱的固有缺陷，以及對重復治理、濫用訴權問題的防范，在平臺企業已經對糾紛爭議作出實質處分，且爭議當事人并未明確表示拒絕時，即可視為法律效力的產生。當然，倘若當事人期望增強或鞏固處理結果的強制力、拘束力，確保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效果得以順利體現，還可參考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一條、二百零二條的相關規定，增設司法機關對平臺企業治理結果的司法確認程序。在當事人提出申請并符合法律法規要求時，以裁定方式對其效力予以明示認可，進而在保證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穩定性與實效性的同時，合理發揮司法的規范功能。

（二）厘清平臺自律審查標準，強化司法引導功能

針對爭議當事人圍繞平臺治理行為提出的異議，司法機關應當著重區分平臺不作為、亂作為等治理失當問題與平臺正當履行治理責任的情形，在合理發揮管控職能的前提下，將正當的平臺履職行為排除在糾偏、監管范圍之外，在必要限度內保持平臺治理、軟法治理應有的自主性。面對可能存在權益損害的平臺糾紛，平臺企業是否履行了必要的防范義務、是否及時采取了措施進行應對或治理行為是否契合制度設計的初衷等問題，需立足于對平臺自律機制及實際效果的評估。同時，如果平臺自律機制的設置確有缺漏，司法機關對此類問題的核查與修改建議的提出，也將推動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補充和完善，依托司法治理的有限介入優化平臺企業的內部自律機制，亦可在解決個案爭議與實現“個案公正\"的同時，契合宏觀管控、有效引導等目標的需要。可見，司法治理引導功能的發揮，應當依賴于平臺自律具體要素及審查標準的明晰。

第一，作為平臺生態的建立者和管理者，平臺企業理應履行平臺自律體系的建設義務。通過平臺規則或行為指南的制定、發布，平臺企業應當明確平臺場域內各方參與者的權利義務、平臺企業的治理責任和具體方式，為平臺企業、平臺內經營者、消費者與用戶對行為模式的選擇，以及后續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展開奠定基礎，便于司法機關等外部主體初步確認平臺自律機制的存在。“被告單位上海某信息科技有限公司、被告人牛某某、高某非法控制計算機信息系統案\"中，司法機關就把預防侵權和違法犯罪管理體系的建立，以及信息內容審核、生態治理、數據安全和個人信息保護、未成年人保護等制度的建設作為企業是否具備自律意識的考量標準①。

第二，為保障自律的實效性，平臺企業在日常監管中應當履行適當的注意義務。對于在平臺環境中傳播、流通或存儲的數據信息，平臺管理者、經營者不僅應當審查其真實、及時和準確程度，也需要達到“必要\"的限度，避免因平臺日常監管的虛置或缺位而損害平臺治理規則及自律機制的實際效力。當然，考慮到平臺企業專業優勢或技術設施建設的局限性，注意義務的設置和審查工作的開展也不宜達到較高程度。在信息、數據的真實性、及時性、準確性已然經過核查并具備必要的材料作為佐證時，即可視為平臺的注意義務履行完畢，防止與平臺治理實際能力相脫節。

第三，鑒于平臺生態建設的持續性特征，平臺企業還需履行治理規則的更新和維護義務。如果平臺治理規則缺乏對現實發展態勢的及時回應，內容設置過于陳舊，不僅行為指引、爭議解決的直接目標難以實現，平臺自律的實際效果也存有疑慮。因此，對平臺治理體系與規則基礎的考察，應當呈現出完整性、真實性和及時性、動態性并重的特征，將平臺企業對指引規則的修補、更新力度作為衡量自律機制實際效力的直觀依據，最大限度地充實自律機制建設與日常監管工作的積極效應，防范因時效性不足而引發的實效性存疑。

第四，為增強企業自律機制的實質效益，平臺企業也須履行平臺糾紛的及時遏制義務。在平臺糾紛已然出現，權益侵害結果無可避免的情形下，作為平臺場域管理者的平臺企業，除采取必要的治理措施進行應對外，還應保證平臺治理的及時性。平臺治理行為可抑制違法行為的延續、防正損害后果的擴大，從而實現爭議矛盾的快速消解，是彰顯平臺治理及其技術優勢的內在價值，衡量自律機制建設與治理責任履行成效的重要參考。

第五，考慮到治理措施可能引發的權益損害，平臺企業也應當履行必要的審慎義務。倘若對治理工作的嚴厲程度或技術應用等內容缺乏嚴格管控，甚至造成平臺內用戶權益的“二次損害”，平臺自律的制度正當性亦將受到貶損。基于此，在對爭議糾紛的應對過程中，“及時性\"和“審慎性\"要求的平衡、損害遏制與權益保障目標的兼顧，也可視為平臺自律的核心要義。具體來看，平臺企業對治理工作的開展應當于法有據，在法律賦予的權限范圍內展開，且各項決策的作出還應當擁有必要的材料、證據進行支撐。在歷經規范化程序的審查、論證并具備翔實的理由闡釋后，如果爭議當事人權益未受到明顯不合理的嚴重損害時，則可視為治理措施的合理運用。縱使確有部分瑕疵，亦可歸因于自律機制的必然“對價\"而納入容錯范圍中。平臺治理、軟法治理的“生存空間”，將由此得以維系。

（三）優化司法機關內外聯動機制，夯實整體治理效果

在分權治理、協同治理逐步成為數字時代司法治理范式變革前景的發展趨勢下，不論是治理目標的實現抑或治理效果的穩固，均需依賴各治理主體工作聯動機制的建設與強化。而基于司法職權實質內涵和法律定位的制約，即便是司法職權積極主動形態的塑造，亦應遵循司法權的固有界限，以法定途徑的合理運用作為治理工作的前提。在此情形下，由司法機關制發，并意圖延伸司法裁判社會效應的司法建議制度，成為司法治理與其他治理模式相互協作、塑造協同治理格局的可能選擇。然而，縱使司法建議的適用已經拓展至諸類案件的辦理之中，強制力、拘束力的贏弱卻是其始終無法回避的現實難題②。在司法建議效力的發揮與治理目標的實現依然需要借助其他主體積極配合，而自身始終欠缺直接、強制手段作為支撐的狀況下，司法治理履行宏觀管控、有效引導職能的切實性和協同治理理念貫徹的充分性都將存在疑問。工作聯動機制的發展及革新是必然的方向。

2020年9月，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關于積極穩妥拓展公益訴訟案件范圍的指導意見》提出了積極穩妥辦理網絡侵害等領域公益損害案件的要求，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辦公室出臺的《關于進一步加強網絡侵權信息舉報工作的指導意見》直接將“公益訴訟\"歸屬于網民權益保護的主要途徑之一，最高人民檢察院于2023年10月印發的《關于全面履行檢察職能推動民營經濟發展壯大的意見》第9條則明確指出“積極探索網絡治理領域檢察公益訴訟辦案\"的目標。此類指導文件的發布，印證了檢察機關逐步圍繞網絡暴力問題開展公益訴訟辦案的實踐，為網絡公益訴訟模式的塑造奠定了基礎①。公益訴訟的設計，力圖通過國家公訴權的靈活運用，開辟公共利益的法律保護渠道，實現以“公訴\"護“公益\"的效果。在平臺生態環境中，用戶群體規模的日趨壯大和新興權益需求的逐漸增長，佐證了公共利益的客觀存在。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工作的開展與行政主管部門監管職責的履行，亦難以消除對公共利益的潛在影響。公益訴訟的引人及網絡公益訴訟模式的設置，將可由此獲得現實基礎②。

相較于司法治理的逾越或過分主動，公益訴訟的引人及運用，著力于充實司法機關內部工作聯動機制的實現途徑和強制效力，進而推動其與外部主體工作聯動的順利開展，確保協同治理理念的落實與貫徹③。同時，公益訴訟的重視并非意味著對司法建議制度的舍棄，而是著力于優化司法治理的內部構造，充分發揮司法職權在數字治理中的制度優勢。倘若司法機關發現平臺企業的治理行為或是其行政主管部門的監管工作存在不足，將放任或導致公共利益受損時，為避免司法職權對其他治理環節的強行介人，可依托“司法/檢察建議先行 + 公益訴訟居后\"模式履行治理職責。先行制發司法建議或檢察建議，督促平臺企業、行政機關改進治理工作，維護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協同治理的積極效益。當平臺企業、行政機關及時采納建議并切實改進工作、彌補損失之后，公益訴訟的后續適用可予以避免。否則，檢法機關將通過司法建議與檢察建議的制發、轉交，以及召開聯席會議等內部工作聯動機制，實現問題管理權限的移轉和司法治理的合力，再由檢察機關視情況分別提起民事公益訴訟和行政公益訴訟，憑借法律責任的追究落實司法治理的應然效果。通過吸納民事、行政公益訴訟的實踐成果，公益訴訟在數字化變革中的倡導，在法律框架內夯實司法治理及司法建議制度的實效性，從而推進有效引導、司法謙抑、協同共治等預期構想的實現與整體治理效果的提升。

五結語

基于治理對象、治理目標及治理場域的轉變，以糾紛解決、法律實施與社會引導為支柱的司法治理，已難以在數字時代繼續維系傳統的形態。范式變革的發生，將據此獲得必要的前提條件。然而，對范式變革的接納不可等同于對制度存在根基的傾覆。尤其在平臺治理、軟法治理、協同治理的建設仍有待完善的狀態下，對司法治理的規范、引導功能的保留，以及治理效應的適當強化，均是頗具現實意義的方案。據此，以數字發展趨勢與司法核心價值的雙向促進為指引，有效統合平臺企業的技術優勢和司法機關的專業優勢，并根據治理對象、治理環境及治理目標的實際考察，實現多元治理渠道的靈活配置與治理效益的“合力”，進而在充分發揮司法職權核心優勢的同時，為平臺企業治理能力的培養和治理潛能的發掘營造適宜的外部環境。基于此，司法治理新樣態的塑造與數字治理體系的架構，才可在回應時代發展潮流和穩固制度正當性根基的共同推動下，真正具現于數字化變革的場域中，并為后續數字司法、數智治理等深化改革的開展探尋可行的路徑。

[責任編輯：蘇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