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被湮沒的個體：論遲子建小說的時間書寫

【關鍵詞】遲子建；時間書寫；時間意識【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15【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49-03

自20世紀80年代登上文壇以來，遲子建著力展現了東北瑰麗的自然風光及社會人生圖景。在她的創作中，隱秘的時間意識潛藏于作者對人物、環境等的描寫之中，構成了作者對“現代”時間觀、對人的生存狀態的思考。“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①從“時間”的角度切入其小說創作，是觀照其人其文的重要視點。

一般意義上的時間可分為兩類，“一種類似于空間形式組織起來的時間觀念，一種近乎以內在心理體驗為基礎的時間觀念”②。本文所討論的“時間意識”，指遲子建在小說創作中所表現的對“現代”時間的獨異感受一社會由傳統向現代過渡時個人心理上的時空斷裂感；對現代時間線性向前不可逆轉的憂慮；時代浪潮中個體身份認同的缺失；對“存在”的懷疑、不安與幻滅，等等。在一個高揚著“現代”精神、“理性”旗幟的時代里，遲子建回溯傳統，以感性的筆觸于時間裂隙中不斷思考與追問，為中國當代文學史增添了一道獨異的風景。

一、失衡的時間：自然時序塑造時間感知

氣候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常以文學家為中介進而影響文學，它“既能影響文學家的生命（包括健康狀況、壽命長短等等），也能影響文學家的生命意識（包括對生命的種種情緒體驗和理性思考）”。遲子建出生于漠河北極村，那里每年冰雪覆蓋時間長達七八個月，邊陲相對獨立封閉的地理空間、漫長嚴寒的冬季、少有人煙的社會環境，都在心理上影響著個體對時間長度的感知。在這樣的氣候中，春夏秋三季轉瞬即逝，冬季在人們心里無限延伸。在此，時間仿佛不是均質的存在。

北極村特殊的白夜現象也是影響遲子建時間觀的因素之一，白夜這一意象在其創作中頻繁出現，投射著作家的心緒。白夜每年都吸引眾多游客前往觀摩，在對自然奇觀的追尋以外，遲子建還賦予了這一行為以特殊隱喻。“千里迢迢，為的只是更長久地感受一次陽光的照拂”④日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一次被“更長久地照拂”的體驗，也許人們并不缺乏光明，但漫長的白天似乎能讓人感覺時間流逝得更緩慢，當時間之河不再急速地奔騰向前時，人們更能靜心感受生命的本質。白夜象征著綿長時間中個體本真的生命狀態，對白夜的追尋是一場在心理上延長時間、觸摸生命的體驗。

此外，東北這一特殊的場域也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遲子建對時間的敏感。相對于廣袤的中原大地而言，東北更容易讓民眾對時間的變化感受模糊：正如遲子建筆下的“沉睡的大固其固”，時間似乎在此凝滯。

當遲子建第一次走出大興安嶺的森林時，高度現代化的生活對她的時間觀產生了強烈沖擊。現代科學理性將時間劃分為均質的存在，東北蓬勃的工業文明快速拉動著時間進程，傳統認知中的“時間”因“現代”而扭曲。到她開始寫作、注目現代文明對東北影響的20世紀80年代末期，工業的漸趨沒落又帶來了一種幻滅感。

時至今日，遲子建仍然對“現代”時間有無限感慨，她希望以一種從容的步態走進現代文明：“以文字收攏一下時代速度的韁繩，就不會因過松，而縱容它脫韁；也不會因過緊，使其裹足不前。我希望我們的韁繩張弛有度，不疾不徐。”她重新審視現代文明進程中“過快”的時間，并將這種時間意識投射于小說創作中。

二、自我與存在：時間意識的表現

遲子建小說中常出現具有時間意蘊的描寫：變幻的四季、古鎮、白夜、老鐘作者在觀察它們時生發出無限感慨，從具體的事物中看到抽象的時間，時常發出“仿佛一個世紀隨之消失了”的嘆息。“世紀”一詞常出現在遲子建2000年以前創作的中短篇小說中，置身于20世紀末的她，既從歷史中看到了過往百年的巨變，又難以避免地對一個世紀即將終結產生不安。席卷而來的“現代”、過快“行走”的時間、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都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她的時間意識。

小說《音樂與畫冊里的生活一和平隨想曲》中，敘述者以憂傷的筆調回憶往事，從這些絮語般的詞句中，我們得以發掘遲子建的時間意識。“看看博物館的那座古老的時鐘，它經歷風雨剝蝕，它休息的時候時光仍然從它的懷抱中掙脫出來信步向前最讓人悲哀的事情就是，歷史不管沉重也罷苦難也罷，它永遠向前。”①現代時間的特質是線性向前，在無盡的時間里人類的目光常聚焦于前方，歷史的沉重與苦難被置于身后。這對于個體而言也許只能豐富外在的“經歷”，卻沒有在心理層面上形成“體驗”，生命因此顯得單薄。

人存在于時間里，對時間的焦慮歸根結底是對個體身份的焦慮，對“存在”的懷疑。柏格森的生命哲學認為“意識就是時間，而時間又是記憶和生命”，但死亡消解了意識與生命，它在時間秩序以外張牙舞爪。恰如《廟中的長信》所描寫：“再過半個世紀，這些行善或者做惡的走在路上的人都會歸隱黃土，不會有人再看見我看見這些人的影子，當然也不會有人再看見我了。我便覺得兩眼潮濕。善和惡的分野在這一刻混沌起來。”死亡將一切歸于虛無，所有身份在百年后都是一抔黃土，個體的獨異性在時間秩序之外消弭。

雖然記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抗死亡帶來的關于“存在”的不確定性，但記憶也存在于“實在”之中，有被自然力量風化的可能，屆時存在何以被證明？機械論時間觀是妨礙人們把握“實在”的因素之一，它最大的失誤是“把時間看作像空間一樣是同質的，用空間概念描述時間”@。在《東窗》中，水災后重建的小鎮煥然一新，過往的痕跡消失了，“大家活在這樣的鎮子上，就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把過去丟失的人，活著是誠惶誠恐的。”鎮子的歷史是空間化了的時間，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靠的，人們無法確證自己的存在，也無法保證感受到的外物是“實在”的。

此外，在現代性的統攝下，時間意識常表現為時間焦慮。現代的工具理性、科學技術在提升效率的同時，縮短了個體感受外物的時間。《群山之巔》的開頭便是辛七雜用凸透鏡和樺樹皮取火點煙，這種古老的方式遠不如使用火機一類工具方便，但這一過程卻能帶來實感。流動的時間讓陽光、樺樹皮、煙斗與辛七雜之間產生關聯，“用太陽火燒的煙斗，有股子不尋常的芳香，值得等待”，人因消磨了一定的時間而感受到生命的流動。

總體而言，時間意識滲透于遲子建的小說創作中，它們表現為作者對“現代”時間的隱憂、對存在的不確定等。同時，遲子建也憑借著獨有的靈性與極強的感知力，重塑自我的時間觀一強調個體生命對時間的感受，來“反叛”機械的現代時間。

三、瞬間與永恒：時間觀念的重塑

古人以四季榮枯、日月變換來確證時間，它們的分界是模糊的；而人為劃分的年月日，則將時間固化為一種均質的存在。在高速的現代時間里，個體感受漸趨隱退于效率之后，主體性隨之減弱。遲子建的時間觀恰恰相反，它是一種相對緩慢古典的時間觀，她以日常敘事言說歷史，以“循環”的生命對抗“線性”的時間，以瞬間的定格觸及永恒的存在，其小說表現的是對現代時間觀的“反叛”。

遲子建熱衷于從日常的窗口透視歷史。《白雪烏鴉》以1910年哈爾濱鼠疫為背景，描寫了眾多小人物在歷史中的浮沉。《群山之巔》以龍盞鎮的一起案件為源頭，串聯起小鎮上各人的過去與現在。遲子建常寫普通民眾在宏大背景中的日常生活，注目個體生存體驗，從大眾的生活中映照存在與時間的痕跡。

遲子建還以“循環”的生命對抗“線性”的時間，以達到對機械時間觀的否定。《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死亡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終點，而是轉化為自然萬物的一部分。小說中常描寫薩滿“通靈”的超自然現象，愛與信仰讓個體得以一直“存在”，周而復始生生不息。《香坊》中對日升日落的描寫，也表現出時間是一種圓形的循環：“夕陽蓬蓬勃勃地懸在西山頂上，既光華燦爛又碩大無比，不像是日落，倒像是日出。”在作者筆下，循環的時間沒有終點，意義生成于此間。

此外，遲子建還通過對時間節點的強調、突出個體感受以確證人的存在。柏格森認為時間是一種綿延，它是一個在自我之內發生著的對意識狀態加以組織并相互滲透的過程。他創造性地區分了“空間時間”與“真實時間”，指出人的意識最能體現出時間的這種“綿延”本質。他所認為的“真實時間”傾向于一種心理時間，是指“一種無須遵循客觀時間的規則，也不依賴鐘表測度的人的內在生命體驗的時間。”遲子建小說中的時間觀正與此契合，她強調個體的感受，個體的感知近似于一個巨大的時鐘上留下的刻度。

小說《音樂與畫冊里的生活一和平隨想曲》中頻繁出現1937年，這一特殊的時間節點是敘述者人生的刻度之一。她鐘愛的音樂家拉威爾逝于1937年，多年后她給他生前所在的小鎮寄出了一封信，為了不收到退回的信件她離開了原先居住的小鎮。“我將永遠記住這小鎮的郵局，它對我的一生來講，遠比教堂重要。”雖然拉威爾已走出了時間，但“我”對他的敬仰、對藝術的追求仍長存于1937年以后，在無法忘懷的小鎮郵局，愛、藝術、美讓他長存于“我”的心中。此外，1937年于國人而言也是刻骨銘心的存在，遲子建將這種心理創痛滲透于文本中：“我確切地覺得生命開始的時候是一九三七年，而這生命的結束也是在同一年”@“我對人的懷疑是從一九三七年以后的歲月開始的。我不知道人是什么。我看到了非人的東西，看到了暴力和罪惡，看到了毀滅。”作者反復提及1937年來凸顯歷史創傷中的個體感受，這種感受無限“綿延”，經由作者、敘述者傳遞至讀者，從中我們得以看到具體的人及“真實時間”。

時間未必是均質的存在，它或許會在一些對心靈造成極大沖擊的時刻擴張，那瞬息意識世界發生一次燦爛的爆炸，人由此感受到自我與時間。“我只是在自己受到感動的時候才覺出時間的存在，其它時候，時間對我來說是一攤爛泥，沒有任何意義。”遲子建對時間節點中個人生命體驗的強調，以瞬間的定格觸及永恒的存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現代機械時間觀的解構與重塑。

四、結語

遲子建意識到了機械時間觀下現代人心里的空洞與不安，并在文學創作中直面這種隱憂。其時間意識表現出對個體生存狀態的深刻洞察，同時提供了突破困局的路徑：關注日常敘事，體悟生命因愛而循環，沉入每個“存在”的瞬間以達永恒。遲子建的時間詩學，為當代人突破時間困境、在傳統與現代中尋找平衡點提供了別樣的范式，具有深刻的文學、哲學和社會學意義。

注釋：

①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32頁。②? 耿傳明：《時間意識·現代性與中國文學的古今之變》，《文藝爭鳴》2015年第9期，第63頁。③ 遲子建：《也是冬天，也是春天》，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287-288頁。④ 曾大興：《物候與文學家的生命意識——論氣候影響文學的途徑》，《學術研究》2015年第6期。⑤ 遲子建：《向著白夜旅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63頁。⑥ ③9遲子建：《廟中的長信》，《逝川》，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328頁，第331頁，第336頁。⑦??? 遲子建：《音樂與畫冊里的生活——和平隨想曲》，《向著白夜旅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10頁，第182頁，第175頁，第183頁。⑧⑩? 舒紅躍、張黎：《何為時間：從柏格森、胡塞爾到海德格爾》，《江漢論壇》2014年第6期，第51頁，第49頁，第49頁。① 遲子建：《東窗》，載《向著白夜旅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4-45頁。? 遲子建：《群山之巔》，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遲子建：《香坊》，載《向著白夜旅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61頁。

參考文獻：

[1]（法）柏格森.時間與自由意志[M].吳士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532.

[3]耿傳明.時間意識·現代性與中國文學的古今之變[J].文藝爭鳴，2015，（9）：63.

[4]舒紅躍，張黎.何為時間：從柏格森、胡塞爾到海德格爾[J].江漢論壇，2014，（6）：49-52.

[5]曾大興.物候與文學家的生命意識——論氣候影響文學的途徑[J].學術研究，2015，（6）：152-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