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D9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25)01-0005-09
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頻發,給人民群眾的財產安全帶來了嚴重威脅,亟待有效懲治。2023年,全國檢察機關依法懲治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起訴5.1萬人[1,全國人民法院審結電信網絡詐騙案件3.1萬件6.4萬余人。而當前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主陣地”已轉移至境外。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智能化、隱蔽化等新特點給公安司法機關的案件偵辦和證據收集、適用工作帶來了極大挑戰。有鑒于此,有必要結合刑事證據理論與規范,立足于刑事司法實踐,就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適用問題進行深入分析,以期為司法實踐提供有益的參考和借鑒,推動對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精準打擊,切實維護社會的安全與穩定。
一、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構造
(一)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特征
就案件證據特征而言,有別于傳統詐騙案件,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案件呈現證據數量海量化、證據種類以電子證據為主以及證據信息化程度高的特征。這三項特征與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犯罪樣態直接相關。
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利用遠程通訊等科技進行詐騙的犯罪方式,層層劃分、分工明確的詐騙環節及跨區域、不特定大范圍的犯罪對象等要素,皆致使了全鏈條的犯罪實施過程中,產生了海量的證據,而且這些承載犯罪信息、證明犯罪事實的證據也多為含有大量數據信息和蘊含先進科技的電子證據。一方面,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團伙借助電信網絡通訊技術以及人工智能的發展,在不受空間和時間限制的情況下,通過非接觸性的隱蔽手段對被害人實施詐騙。同時,犯罪分子以各種方式、多種渠道將詐騙所獲金額進行迅速轉移,譬如區塊鏈具備去中心化、分布式及先進加密措施等技術特征,故而該項技術會被犯罪分子用于實施詐騙、洗錢等犯罪,而區塊鏈技術隱蔽性、智能化的特點,則使得涉區塊鏈技術的犯罪難以被追蹤,證據也難以固定收集[。另一方面,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以不確定的多數人為犯罪對象。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的上游犯罪為中游詐騙犯罪提供了大量公民信息,經過廣泛篩選與深度欺詐,實現對公民的精準詐騙。前述兩方面所涉及的各個環節,都意味著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推進和實施,必定會伴隨著海量的信息數據,譬如大量的公民個人信息、通訊記錄以及資金轉移記錄等等。實踐中,此類案件的卷宗達致上百卷并不罕見,而且案件辦理過程中所收集的資金流水記錄將達到上萬條,通話記錄等數據也以 TB單位[4]。
歸納而言,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上中下游犯罪鏈條環環相扣,從詐騙技術準備階段、詐騙被害人階段乃至財物取得階段,信息網絡和技術手段貫穿始終,這便決定了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會產生數量龐大和種類繁多的電子證據[5。而證據電子化程度高、證據數量海量化這些特征致使電子證據的審查和認定在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事實認定中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
(二)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體系樣態
在案證據的證據體系之建構,是成功指控犯罪的關鍵。證據體系受證據分布的影響,不同犯罪呈現不同的證據分布樣態,而證據分布樣態的差異性也會影響犯罪指控證據體系的不同。個罪的構成要件、證據種類、犯罪方式等要素都會影響不同犯罪的證據分布樣態,進而影響其證據體系。
根據對司法辦案實踐的歸納,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體系呈現以電子證據等客觀證據為主,佐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等主觀證據的樣態。正如前文所述,各式各樣數目龐雜的電子證據是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主要證據類型。這些電子證據為證據體系的搭建提供了基礎,而這些電子證據的收集則是依循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偵查取證的\"詐騙信息傳遞的軌跡”和“資金流轉的軌跡”來進行的。因循這兩條軌跡所分布的證據承載著詐騙各階段環節、詐騙團伙組織結構以及資金流向等指控事實。值得注意的是,這并非否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被害人陳述等言詞證據對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主要要件事實的證明作用,而是從證據生成和證據分布理論來看,此類案件中大量的電子證據承載了案件各個環節的事實信息,譬如網絡電話平臺服務器的“呼叫細節記錄\"數據便記錄了詐騙團伙呼出詐騙電話的次數以及與被害人的聯系情況等[]。從辦案實踐的角度而言,此類犯罪的關鍵言詞證據即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與被害人陳述,但是這兩類證據在辦案過程卻不易獲得,前者是因常出現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作無罪辯解的情況,后者則是基于被害人不愿意報案以及難以向分散于全國各地的被害人取證的原因,實踐中,雖然被害人陳述是詐騙犯罪數額的認定關鍵,但是囿于取證難度和辦案時限等客觀因素,偵查機關實則難以核實每一筆詐騙資金所對應的被害人情況,有時甚至只能做到核實少部分被害人的程度[8]。
故此,不論是從證據生成的角度、證據收集的角度亦或是在案證據數量的角度而言,電子證據都是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證據體系的核心。但是,需要提請注意的是,電子證據作為在案證據體系的核心則意味著,此類犯罪是以客觀證據和間接證據為主。由于客觀證據和間接證據無法對犯罪事實形成直接證明,故而在此類犯罪證據的審查分析和證據體系的搭建之中,辦案機關需要投入極大的人力和精力,從海量、分散的間接證據之中,結合關鍵的言詞證據,建構整個證據指控體系。但是,實踐中,辦案機關的偵查力量并不充足,尤其是當前基層公安機關,偵查人員對案件所涉資金流等電子證據進行分析仍是以人力分析為主,而并無相應的數據分析系統能夠借助。在龐大的資金流向面前,辦案經驗不足或財務分析能力有限的偵查人員常面臨效率不高、分析不準確的挑戰[9]。
(三)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明構造形態
證明構造的形塑要義在于準確分析、組織證據群,使之最終形成對犯罪核心要件事實的共同證明指向。因此,犯罪核心要件事實的明晰描摹與證明指向的準確錨定,顯然是指控犯罪達至證明標準,以成功追訴犯罪的關鍵。
核心要件事實和證明指向的明確則受犯罪構成及犯罪樣態的深刻影響。在“單獨犯罪為常態、共同犯罪為例外”的傳統犯罪視域下,傳統詐騙犯罪以犯罪人的詐騙實行行為為中心,犯罪人對被害人的詐騙以及被害人財產損失皆圍繞前述中心緊密展開,整個詐騙過程的時間維度和空間場域都相對集中[10]。進言之,傳統詐騙罪證明構造之核心證明要素,也即是時空場域高度集中的詐騙罪行與財產損失的過程,這實則也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中詐騙罪的核心構成要件。由于時空領域高度集中的特點,傳統詐騙罪的證據分布亦呈現相對集中的樣態,其證明構造并不復雜。
但是,有別于傳統詐騙犯罪之證明構造,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明構造呈現出“兩核心、多層級”的形態。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成功追訴及有力打擊,需要完成對此“兩核心、多層級\"證明構造的塑造。具體而言,所謂“兩核心\"分別指的是犯罪集團組織架構,以及具體的詐騙罪行及關聯罪行。“多層級”既包括明晰各犯罪人在犯罪集團組織架構的不同定位及作用,也包括厘清各犯罪人在整個犯罪鏈條中所處環節及具體實施罪行。
就犯罪集團組織架構、各犯罪人在共犯中的定位及作用之證明而言,該證明指向是基于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犯罪形態。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產業化、無接觸化的犯罪樣態將前述的實施詐騙及財產損失割裂成數個部分,并經不斷地迭代衍生,形成為上、中、下游分工明確、層層遞進及環環相扣的各個環節。這種犯罪的衍化趨勢促使各個犯罪環節相互割裂、精細分工,各個鏈條環節上的犯罪嫌疑人無需掌握全鏈條的犯罪手段和無需了解完整的犯罪流程,只需掌握各自環節的犯罪方法,聽從上級指令實施犯罪即可。這也就意味著其并非由單一的小型犯罪團伙各行其是,背后往往是由一個組織架構復雜的犯罪集團予以整體犯罪謀劃及控制。
就具體的詐騙罪行和關聯罪行、各犯罪人實施各罪行的具體犯罪事實之證明而言,該證明指向是基于電信網絡詐騙罪及關聯犯罪的犯罪構成要件。《刑法》中詐騙罪的核心構成要件即是詐騙公私財物的行為、詐騙數額或者“嚴重情節”。但是在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具體實施過程中,前述幾個要件被實質切割分工為多個獨立不同的犯罪環節,譬如詐騙的預備階段逐漸衍生出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等違法犯罪,詐騙所得財產的獲取則逐漸發展出收集大量銀行卡進行轉賬、取現等違法犯罪行為。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也因此呈現出詐騙實施者層級分布、詐騙流程環節和模式多樣等特征[]。這致使此類犯罪的具體事實之證明面臨復雜化、分散化的挑戰,但根據罪刑法定、證據裁判等原則,成功追訴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前提則是實現對這些具體犯罪事實的完整證明。司法證明應然層面的高要求與司法實踐證據分散、短缺之間的張力,讓辦案人員在辦理此類案件時感到頗為棘手。
故此,歸納而言,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可從整體和具象兩個層面進行劃分,從整體而言,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必然有相應的組織策劃者、骨干,他們規劃、掌控案件的整體進程和重要環節,但是并不需要對每一起單一的犯罪事實事無巨細地知曉;從具象來看,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所有罪行是由一起起單獨的行騙行為匯聚而成。為了實現對跨境電網網絡詐騙犯罪的有效指控,應圍繞前述所歸納的“兩核心、多層級”構建證明指向明確的證據體系。
二、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適用挑戰
(一)境外證據的數量供給不足和合法性認定困難
在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案件的辦理過程中,當前跨境證據面臨證據收集不全面和證據合法性不足這兩方面的挑戰。其一,難以全面收集證據本就是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實踐辦理中公認的難題,而在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主戰場\"已轉移至緬甸、越南、老撾等東南亞國家的當下,證據收集困難的問題無疑有所加劇。一方面,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設備、資料大多位于境外,犯罪分子一旦有所警覺便立即銷毀,待偵查機關趕赴現場時能收集到的實務證據已經較為有限。對涉案犯罪數額最具證明效力的證據往往存儲在這些位于境外的服務器之中,一旦遭受犯罪分子的毀損,則犯罪事實的認定會受到極大影響。另一方面,刑事司法協助條約的不完善或者未簽署,以及各國法律框架的差異影響了公安機關跨境取證的效率[12]。犯罪分子也常利用不同地區之間的司法制度差異逃避犯罪打擊[13]。當前跨境取證仍主要是采取刑事司法協助或警務合作的方式。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與相關的刑事司法協助條約能夠為我國司法機關開展境外司法協助提供法律依據和規范指引,但是具體條約的規范未及之處、兩地刑事司法政策的變化及實踐的復雜多變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致使我國辦案機關仍就需要就個案進行單獨協商,某種程度而言滯礙了司法辦案進程的順利推進[14]。
其二,即便收集到相應的證據,司法實踐中跨境所收集的證據也往往難以直接符合我國刑事訴訟的證據標準,以至于影響犯罪指控的效果。跨境取證涉及到委托取證,證據移轉手續的完備性,移轉程序的合法性以及證據移轉的完整性等問題[15],而在這些涉及證據合法性的問題中,各國對此的規定并不一致,以至于這些跨境取證所得的證據不能達到我國刑事訴訟法定的證據標準,其證據能力存在瑕疵,需要后期予以補正或合理解釋。譬如,在境外證據移交的時候,即可能出現通過外交渠道移交的電子證據僅有當地文字的交接清單,而缺乏制定機構的翻譯和公證等情形[16]。這實則衍生的問題即是,我國刑事司法機關如何審查境外取證程序的合法性,以判斷境外證據的可采性。但是,當前我國刑事證據規范體系尚未能夠為境外證據的可采性判斷提供完整清晰的規范供給[7]。而對合法性有瑕疵的境外證據,司法實踐中多采取形式意義上的補強做法,譬如對于一些已無法再重新收集的境外實物證據,其鑒真依據則是使領館認證及公安機關出具的情況說明[18]。形式意義上證據合法性的補強,最終可能影響對證據真實性的實質判斷,潛藏著事實認定失真的風險。
(二)犯罪核心要件事實的證明困難
指控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成功的關鍵在于對其核心要件事實的證明,但是基于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鏈條化、科技化、產業化的特性以及其背后犯罪集團層疊復雜的組織架構,核心要件事實證明這一證明任務的完成實則并非易事,實踐中往往面臨極大挑戰。正如前文所述,此類犯罪的核心證明目標可劃分為兩類,一是犯罪集團組織架構、運作模式的證明,二是具體罪行的證明。前者在司法證明中遇到的挑戰主要在于厘清整個犯罪鏈條中各犯罪人的定位與罪責。后者在司法證明中面臨的問題則主要體現為主觀明知的事實認定之中[19]。
就犯罪集團組織架構、運作模式的證明而言,實踐中困擾辦案人員厘清各犯罪人的定位與罪責之根本在于,難以有效證明整個犯罪鏈條的全貌以及鏈條內部運作方式。這也便順勢影響了整體犯罪中各行為人性質與責任的認定。在跨境電信網絡犯罪的懲治過程中,大量處于犯罪鏈末端的“卡農”被定罪處罰,但是基于跨境刑事司法協助不通暢、跨境取證困難等原因,位于整體犯罪核心的組織者、領導者卻未能被有效打擊。尤其是基于整體犯罪鏈條中不同犯罪模塊技術化和組織虛擬化的趨勢導向,上下游犯罪關聯性的審查難度進一步加大,以至于整體犯罪背后的組織者、領導者之罪責更難以被認定和厘清[20。質言之,犯罪集團組織架構、運作模式的證明,關鍵在于在橫向上明晰各犯罪環節、模塊中犯罪人的具體罪行之基礎上,于縱向上確證各鏈條之間的關聯邏輯。但是,實務中相應證據的短缺致使了關聯邏輯的審查和認定不力,以此傳導至犯罪集團組織模式的證明效果即是證明的中斷,阻礙了對操控整個犯罪的幕后組織者之打擊。
就具體罪行的證明而言,下游犯罪的主觀明知之認定是司法實踐中突出的證明難題。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主觀明知認定難題,主要聚焦于下游犯罪分子將詐騙犯罪所得進行資金轉移時對資金屬性的認知情況。根據相關刑事司法規范對此的劃分,對轉移的資金認知情況可分為“事先通謀”“明知他人實施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明知是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以及“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為其犯罪提供幫助”這四種情況。如若構成前兩種情況,則以跨境電信網路詐騙犯罪的共犯處理;如若認定為后兩者,則分別構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和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
但是,前述規范中主觀明知的罪名區分邊界投射于司法實踐中時,則容易陷入混淆不清、難以界分的困境之中。在相應的辦案實踐中,犯罪主觀方面的證明歷來即是司法證明的痛點,而跨境電信網路詐騙犯罪鏈條式、產業化的犯罪形態既能夠割裂下游犯罪與上游、中游犯罪之間的雙向犯意聯絡,亦能夠很好地掩蓋不同犯罪團伙之間的事先通謀。進言之,辦案人員根據鏈條式犯罪所致的海量、碎片化電子證據,難以及時有效甄別、證明負責資金轉移的犯罪分子的主觀認知心態,尤其是意欲指控其構成詐騙罪的共犯卻難以查明主觀明知的產生時間與詐騙行為發生的先后關系時[21]。在共犯共謀之證明不得的情況下,裁判者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認定其構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乃至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但這可能導致的即是讓相應的罪行只承受較輕的刑事懲戒,而未能對其形成準確有效的犯罪打擊。
根據上述分析,上述兩方面的證據不充足和證明不充分所致的核心要件事實認定難題,傳導至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司法懲治效果即是,大量的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被處以較輕的罪行認定和較輕的刑罰處罰,因而未能達致較好的懲治效果和目的[22]。
(三)綜合認定、推定及抽樣證明之實踐適用與刑事證明標準的抵悟
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事實認定的特殊性推動了印證之外證明方式的司法適用,但是在探索適用此類證明方式時,如何準確理解與把握我國刑事證明標準是實踐中的爭議問題[23]。有學者敏銳地指出,犯罪手段的隱蔽性、組織架構的復雜性等因素致使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犯罪數額等關鍵核心事實之認定面臨極大挑戰,而這實則也使得司法實踐中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明標準相較于傳統詐騙犯罪有所調整[24]。
因應網絡犯罪證明困境所創設的綜合認定、推定及抽樣證明之實踐適用,與我國刑事訴訟中“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應然證明標準存在一定的實踐抵悟。傳統犯罪中刑事辦案實踐通過證據相互印證的方式形成對犯罪事實的有效證明,以達致刑事證明標準,但是對于以跨境電信詐騙犯罪為代表的網絡犯罪而言,由于證據的海量化、分散化及案件事實的復雜性等原因,若要求仍完全采用原本證據相互印證的傳統證明模式,則無疑既加大了辦案人員的證明負擔,亦是個難以完全實現的實踐操作難題。
為此,我國刑事司法規范體系提供了三種海量證據證明方案,分別是綜合認定、推定以及抽樣取證。其一,綜合認定是指結合言詞證據、日常經驗,與載有海量信息的電子證據、書證等其他證據材料,概括性地認定被害人人數及犯罪數額等犯罪事實的證明方式[25]。該種證明方式針對的證明對象為被害人人數、詐騙資金數額及撥打電話次數、發送信息條數等犯罪事實。其二,推定則是根據已獲證明的基礎事實而認定推定事實的成立。其被用于詐騙數額、詐騙罪\"其他嚴重情節”
個人信息數量以及行為人主觀明知罪責等方面的認定。其三,抽樣證明指的是在海量證據中抽取少量數據樣本,核實其真實性、有效性比例并以此推斷出整體的有效數據之證明方式[2]。抽樣證明常用于犯罪數額的認定之中。這三項證明方式之創設與適用,旨在克服海量證據背景下證據印證要求的實現困難,通過科學、嚴謹的證明方式推理認定出相應的犯罪事實。
但是,這三類證明方式在司法實踐中常出現與其創設初衷有所悖離的情況,進而影響事實認定的準確性,使得案件的實際證明情況難以達至“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刑事證明標準。有實務工作者指出,關于綜合認定、刑事推定等證明方式缺乏明確、可操作性強的適用標準,故而各級各地司法機關對此的理解不一和適用方式、標準不同,以致某種程度上室礙了這些證明方式的實踐效能2。其一,綜合認定本是充分運用經驗法則進行間接證明的方式,但是當下司法實踐中綜合認定的適用存在操作規范模糊、適用標準不清晰以及缺乏相應的救濟機制等問題,再基于經驗法則的主觀性及間接證明的不充分性等特性,多重因素影響下的綜合認定不僅未能有效實現其原本被賦予的功能期待,而且暗蘊著事實認定不準確的風險。其二,刑事推定雖能立竿見影地降低控方證明負擔,但是推定規則的創設和頻繁適用,既可能不當錯置證明責任,同時由于其實質是證明過程的中斷,亦會導致刑事證明結果或然性的增加,影響事實認定的準確性。其三,抽樣證明準確適用的關鍵在于樣本抽樣方法的科學適用,但是司法實踐中,抽樣證明多存在樣本選擇隨意性的問題,偵查人員本應采取的隨機抽樣容易被異化為隨意抽樣、便捷抽樣,這實則使得樣本的選取不具有代表性,以至于抽樣證明的結果與事實真相有所偏差。
三、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證據適用的完善路徑
(一)完善境外證據供給制度
首先,應完善我國刑事司法協助制度。顯然,當前的國際刑事司法協助制度供給仍舊不足,有待進一步完善。該制度的完善可從以下兩方面著手:一是可以考慮規定特殊情形下適用簡化迅速的國際刑事司法協助制度。傳統的刑事司法協助程序需要在多個國家與多個部門之間流傳,程序冗長,常導致取證不及時的情況出現,故而可以通過事先制定簡化程序的方式,規定特殊案件中可以適用相應的便捷簡易刑事司法協助程序,避免案涉重要證據滅失。二是完善具體的國際刑事司法協助制度的具體內容,這既包括通過更細致的國際條約制定,進一步明確刑事司法協助的范圍、程序、方式等內容,尤其是電子證據收集方面的條例,也包括細化我國現有的規定,以跨境遠程訊(詢)問為例,目前《跨境電詐意見》規定跨境遠程訊(詢)問限于被害人,但是我國國際刑事司法協助法對此之規定則涵蓋證人和鑒定人。因此,應當依據上位法的概念,拓增《跨境電詐意見》中跨境遠程訊(詢)問的適用對象,同時通過完善與其他國家的刑事司法協助協議,明確跨境遠程訊(詢)問的方式、程序和法律效果[28]。
其次,應推動確立高效司法合作機制。當前,緬甸、越南、泰國、老撾、柬埔寨與我國之間確立了瀾滄江-湄公河合作機制(以下簡稱“瀾湄合作”)。“瀾湄合作”不僅強調區域之間的經濟開發、資源管理等方面的合作,而且同樣重視共同應對恐怖主義、跨國犯罪和自然災害等非傳統安全領域的互幫互助。這些安全領域的互幫互助包括巡邏執法、執法信息交換、能力建設和行動協調等[29]。因此,加強安全治理亦是“瀾湄合作”機制發展的重中之重。而《瀾滄江-湄公河合作五年行動計劃(2023—2027)》在“打擊跨國犯罪\"部分強調應通過加強信息交流、分享先進技術與最佳實踐,以及開展聯合行動的方式,共同應對電信網絡詐騙等跨境犯罪帶來的風險挑戰。因此,為了更好地實現對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打擊,可以在當前的“瀾湄合作”機制框架內,基于聯合執法機制,擴大和完善打擊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合作內容與方式,譬如可以在各國陸地執法協作機制中探索建立直接通暢的涉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專項聯絡合作渠道,在不請求刑事司法協助的前提下,直接組織共同的聯合執法活動[30]。
(二)明確犯罪核心要件事實的證明要義
首先,應圍繞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構造及證明難點,明確相應的證據收集、審查及適用指引。根據上述分析,成功構建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證據體系之關鍵在于組織證據,形成對\"兩核心,多層級\"的有效證明。其一,就犯罪集團的組織架構以及各犯罪人之間的罪責、定位之證明而言,除了根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進行判斷以外,還需在偵查取證時,通過事先確立分類分層的證明思路,引導偵查機關按照“首要分子一組織者、領導者一骨干分子一一般參與者”等證據收集方案[31],積極收集能夠用以證明犯罪集團內部人員分工、職務層級的證據,譬如公司的規章制度、管理模式、人員檔案以及任務安排計劃等。其二,遵循以點帶面的辦案思維,從單個詐騙案的偵破切入,順藤摸瓜至整個犯罪鏈條的偵辦,有針對性地建立穩固的證據體系。以鄭某、楊某等30人詐騙罪、組織他人偷越國(邊)境罪、偷越國(邊)境罪案的辦理為例,檢察機關即以該案件中的唐某等5人詐騙案作為首案切入點,根據唐某的供述而不斷擴張收集其他數據信息等客觀證據,最后實現對整個電信詐騙犯罪團伙的有力打擊[32]。該案的辦理思路可供借鑒,在該案的辦理過程中,辦案人員圍繞“兩核心,多層級”的證明目標,結合此類犯罪的證據體系特征,克服言詞證據的不穩定性問題,通過收集行為人出入境記錄、資金交易明細、聊天信息記錄等客觀證據,再將客觀證據與言詞證據進行梳理比對,最終確立以數據信息此類電子證據為核心的證據體系,準確認定犯罪團伙的具體罪行、組織架構及各人員的作用罪責。其三,強化此類犯罪共犯明知的證明認定。在具體個案的辦理過程中,對于犯罪分子主觀明知心態之認定,應遵循主客觀相統一原則,在結合犯罪嫌疑人供述、證人證言等主觀證據的基礎上,將之與出入境記錄、聊天記錄、轉賬記錄等客觀證據進行比對,確定下游犯罪嫌疑人明知之時間節點與上游詐騙犯罪行為既遂時間之間的關系,進而判斷是構成詐騙罪的共犯,還是構成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
其次,強化各方合作,提高證據供給,形成打擊合力。具體言之,各方合作可劃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強化行政職能部門與刑事司法部門之間的銜接合作。由于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涉及許多行刑銜接的程序問題,故而為了行刑銜接之順暢,則需要加強兩者之間的聯系。進言之,可以完善金融監管部門、銀行反洗錢部門、通訊行業等跨行業多部門之間的聯系機制,加強數據信息共享、犯罪線索傳遞、資金追蹤凍結以及證據固定等方面的合作[33]。第二類是加強檢察機關在偵查機關辦案過程中的提前介入,引導取證。在重大詐騙犯罪案件中,檢察機關應加強與偵查機關的聯系溝通,充分啟用提前介入制度,圍繞犯罪指控中可能遇到的證明難題與偵查機關進行提前溝通,確定取證的對象及目標,引導偵查機關及時取證,避免證據滅失。同時,在提前介入的過程中,檢察機關也能通過偵查機關的電子證據分析工具強化對相應證據的審查。第三類是加強司法機關與移動網絡運營商、第三方支付企業等平臺企業之間的取證合作。許多跨境電信詐騙犯罪都依賴于不同的互聯網工具實施犯罪,因此司法機關應加強與這些網絡工具背后的互聯網平臺企業之間的協同取證機制之建設。
(三)規范適用簡化證明方式
首先,明確應當堅持“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刑事證明標準,同時推動刑事證明標準類案認定之探索與研究。“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是我國法定之刑事證明標準,不得以任何方式在刑事司法中予以降格適用,否則將影響事實認定的準確性,可能導致事實認定出現偏差。但是,正如上文所述,不同犯罪的證據構造不同,尤其是網絡犯罪相比傳統犯罪呈現事實復雜化、碎片化的樣態,故而對其事實認定的方式和證明標準的解釋肯定應有所區別。如何在堅持法定刑事證明標準的情況下,作出符合類案司法實踐的證明標準解釋則是值得研究的。司法實踐對此亦在積極探索之中[34]。應當注意的是,我國《刑事訴訟法》第55條就“證據確實、充分”進行了三項細化規定,前兩項規定了定案證據的質和量的要求,第三項規定了排除合理懷疑標準。而聚焦于類案中,則應結合類案的證據形態及證據體系,進行符合類案實際的解釋。于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之中,則應因循前述思路,通過定性和定量的分析,探究定案證據的質和量應達致何種程度,且確定此類案中常見的合理懷疑情形。
其次,總結實踐經驗,明晰綜合認定、推定及抽樣證明的具體適用方式、范圍及標準。其一,應當首要明確的是,綜合認定、推定及抽樣證明都應遵循“最后適用”原則,也即這三者的適用前提是辦案機關按傳統的辦案方式,無法全面查清犯罪數額等案件事實。換言之,唯有存在客觀證明困難,譬如無法將被害人陳述與犯罪所得資金流向等一一對應印證的情況,才可以采取前述簡化的證明方式。其二,明確各簡化證明方式的具體適用機制。就綜合認定而言,根據對相應刑事司法規范的歸納,應當明晰,綜合認定實則仍屬于印證,但屬于一種整體印證。有別于傳統印證是以直接證據與其他證據形成印證關系,這種整體印證則是以間接證據與待證事實之間的印證關系。而這種印證關系的彌合還需要重視經驗法則與邏輯法則的規范適用,以形成對完整案件事實的有效證明[35]。就刑事推定而言,一是審慎適用推定規則,既要保證基礎事實的證明達致法定刑事證明標準,又必須確保基于基礎事實得證之后的推定結論之準確性;二是應當明確推定可以反駁和確立規范的反駁機制,反駁的證明標準可采用達致“產生合理懷疑”的標準,這樣不會讓被告人承擔過重的證明負擔。就抽樣證明而言,一是明確抽樣證明的前提是總體證據數量較大,二是保障抽樣的方法具備科學性,也即確保抽樣的樣本具有代表性和樣本選取具有隨機性3。其三,明確簡化證明方式的監督適用機制,也即可以明確要求,適用簡化證明的案件應當在裁判文書中詳述簡化證明的具體適用思路、過程和標準。通過此類機制的運作,確保三類簡化證明方法的謹慎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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