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幻象與需要異化：對西方綠色消費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

關鍵詞：需要異化；綠色消費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基金項目：2020年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新時代綠色消費的實踐向度研究”（20BKS079）。

中圖分類號：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5103（2025）07-0098-04

西方社會在追求經濟增長過程中所引發的生態矛盾已進入新階段：一方面，生態環境的急劇惡化倒逼資本主義嘗試自我調整，催生出所謂“綠色資本主義\"的諸多方案；另一方面，這些由企業和政策所倡導的綠色解決方案往往流于表面，未能真正解決環境危機，反而淪為掩蓋矛盾的環境觀念的建構工具。綠色消費主義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從最初的環保實踐演變為服務于資本積累的環境觀念建構手段：消費被貼上綠色標簽，使公眾相信通過購買環保產品即可化解生態危機，而資本則借機開拓新市場、維系消費主義的持續運轉。綠色消費主義的興起引起了學界對西方社會需要理論的重新審視

一、理論建構：需要異化的三重維度

綠色消費主義的觀念建構根源體現為三重異化機制：勞動異化促使主體在消費中尋求補償；商品拜物教賦予綠色商品道德光環；虛假需要機制大規模制造環保需求。這一過程將生態危機商品化、消費化，服務于資本積累并制造自我修復幻象。

（一）勞動異化與人的需要扭曲

馬克思在早期手稿中把勞動異化視為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需要異化的起點。在自由而有意識的條件下，勞動本應是人類實現自身需要、展現本質力量的創造活動。然而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勞動異化導致工人無法在勞動中實現自我，反而感到受壓抑和痛苦。他們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肯定、自在、舒暢和自愿，而在勞動中則感到否定、不自在、不舒暢和強制#I59，勞動淪為維持生存的被迫手段。由此產生了勞動不再滿足人的本質需要、只滿足勞動之外需求的顛倒現象：諸如自由發展與創造實現等需求被剝奪，取而代之的是異化勞動強加的謀生、消費等片面需要。這種對真實需要的扭曲為資本在消費領域進一步塑造和操縱人們的需要埋下了伏筆：在勞動過程中的主體性被剝奪，工人只能在商品消費中尋求虛幻的補償，更易受到虛假需求的誘導。

（二）商品拜物教與消費崇拜

《資本論》中提出的商品拜物教揭示了商品及貨幣關系對人類需要的異化作用。對于商品拜物教，馬克思指出，在商品經濟中，“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2189-90。社會關系仿佛變成了物與物之間的關系，人的勞動產品被賦予獨立于人的力量和價值，消費者崇拜商品本身而遺忘了其中凝結的社會勞動。在這種拜物觀念的支配下，消費行為被神秘化，人們對商品的需求不再以實際使用價值或真實效用為導向，而是受到商品所承載的符號和地位意義所驅使。這種消費崇拜進一步加劇了需要的異化：消費者誤將對商品的欲望當作自己的真實需要，并未意識到這種欲望實際上源自資本增殖對市場的支配和操縱。例如，在現代廣告和媒體塑造下，某些奢侈品或新奇商品被標榜為必需品，它們滿足的不是真正的生活需要，而是被塑造出來的身份認同或時尚追求。商品拜物教使得消費領域充滿形而上學的幻象，人的社會價值被物化為對消費品的占有，從而掩蓋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人與人的真實關系，也掩蓋了資本對消費需要的塑造和控制。

（三）虛假需要的制造與消費異化

20世紀，馬爾庫塞和列斐伏爾進一步揭示了資本如何系統性地生產虛假需要。馬爾庫塞深刻批判了資本主義對人的需求結構的改造：隨著物質豐裕程度的提高，資本通過大眾傳媒和技術管控創造出一系列“虛假需求”，使大眾沉溺于消費享樂，從而喪失對自由和解放的追求。他指出：“我們可以把真實的需要與虛假的需要加以區別。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那些需要，使艱辛、侵略、痛苦和非正義永恒化的需要，是‘虛假的'需要。\"換言之，這些需求并非出自人的自主意愿或本質要求，而是資本為了維持消費和社會控制而人為制造出來的。列斐伏爾進一步從日常生活批判的角度指出，現代資本主義已發展形成控制消費的官僚社會，消費被納人官僚資本運作體系，人們被提供的是統一標準化的消費選擇和符號體系。消費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滿足實質性需求的意義，而成為通過符號來建立身份和地位的手段。這種符號消費功能創造了一個虛假的世界一人們借助商品符號彼此交流和理解，卻遮蔽了真實的情感和需要，只剩下基于符號聯想的虛假關系。總之，通過制造虛假需要并賦予商品以象征意義，資本主義實現了對消費領域的異化控制，滿足了資本積累的需要，而忽略了人與社會、自然協調發展的真實需要。

二、批判分析：綠色消費主義與需要異化的再生產

綠色消費主義表面上倡導通過個人消費選擇來促進環境可持續發展，但實質上是依賴異化的再生產機制，即資本利用綠色的名義繼續改造消費結構、建構環境觀念，從而緩解而非解決資本主義的深層矛盾。

（一）消費結構的綠色轉向：資本積累的方式變化

綠色消費主義并未質疑資本主義的消費主義本質，而是試圖在現有高消費結構的基礎上進行綠色化調整，即用環保型商品替代高污染商品，用可再生能源替代化石能源等。這看似調整了消費結構，但并未觸動消費總體量和資本積累邏輯。環保商品的新市場蓬勃發展，但資源開采和生態壓力被轉移到新的領域和空間。在不降低總體消費強度的情況下，所謂的消費結構綠色化極易陷入“杰文斯悖論\"的陷阱，即提升資源利用效率反而擴大消費總量。這種結構轉向并沒有真正降低資本對自然資源的索取總量，僅僅改變了積累的具體媒介，為資本開拓了新的增長點，從而延續了異化的總體消費體系。

（二）符號消費的環境觀念建構：綠色標簽下的遮蔽

綠色消費強調通過選擇貼有環保標簽的產品來表達對環境的關切和對道德的踐行，這實際上賦予了消費行為以符號和道德意義，形成了符號消費的綠色形態。消費者購買綠色產品不僅是獲取使用價值，而且是在消費一個環保的符號，從而獲得心理滿足或社會認同。然而，這種符號功能具有明顯的環境觀念建構效應，它將復雜的環境問題簡化為個體消費選擇的問題，讓消費者相信通過購物即可踐行環保責任，進而遮蔽了結構性矛盾。當消費者購買一件貼有森林管理委員會（FSC）認證標簽的木制品時，往往相信這意味著該產品對森林沒有傷害。但某些獲得認證的企業仍與森林破壞、土地爭端和侵犯人權的行為關聯，認證體系未能杜絕濫伐和原住民權益受損的現象。綠色標簽在此情形下產生了“漂綠\"效應賦予有問題的產品以正面的符號形象，掩蓋了生產過程中的真實生態代價。因此，綠色消費的符號作用實際上可能會弱化公眾對環境問題的批判意識。當人們熱衷于通過購買環保商品來展現道德修養時，更深層次的制度變革需求便被轉移或淡化了。符號消費營造出一個虛幻世界，真實的生態關系被表面的符號互動所遮蔽，綠色消費主義通過符號操作，將環境責任個人化、消費化，為資本主義在環保領域的矛盾提供了觀念建構的緩沖。

（三）生態效益與資本增殖的內在矛盾：綠色消費的悖論

一般來說，綠色消費旨在減少環境破壞，帶來生態效益，但在資本邏輯支配下，生態效益常與資本增殖目標發生沖突，導致綠色消費呈現明顯的矛盾性。一方面，許多綠色消費形式并未實現其宣稱的環境效益，甚至可能適得其反；另一方面，它們卻創造了可觀的資本回報。碳抵消市場便是典型例證。雖然個人和企業可以通過購買碳信用來抵消自身排放，塑造“碳中和”的消費形象，然而全球碳定價和交易機制收效甚微，大量出售的碳信用既未綁定實際減排項目，也未能確保長期碳匯，反而給高排放者提供了繼續排放的“許可證”。與此同時，碳交易市場的規模卻在迅速擴大。資本逐利的動力支撐了碳市場的繁榮，但碳市場的繁榮沒有帶來應有的環境回報。可見，綠色消費往往陷人生態承諾與資本實踐相悖的困境，一邊是對消費者的環保承諾，另一邊是資本逐利的實際運作。資本天然傾向于選擇既有利可圖又能貼附環保標簽的措施，卻回避真正需要減產降耗的實質性變革。這種逐利邏輯決定了綠色消費無法突破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最終淪為資本積累的新工具，與生態保護的根本目標背道而馳

綜上，綠色消費主義通過消費結構轉換、符號操作和資本邏輯博弈，實現了對需要異化的再生產。它引導公眾追逐資本精心設計的“綠色”商品，以此換取環保道德幻覺，卻系統性地遮蔽了對消費主義生產模式本身的批判。消費領域表面呈現的綠色繁榮，掩蓋著資本主義生產消費體系內部生態效益與利潤追逐的深刻矛盾。綠色消費主義在現實中并未克服資本主義固有矛盾，反而在新的層面再次衍生出異化和不公正現象，這既包括對自然的異化（以綠色之名行掠奪之實，生態危機換了形式繼續存在），也包括對人的異化（需求被扭曲，以個人消費取代社會行動，環境權益分配不均）。

三、超越路徑：生態社會主義的實踐可能性

面對綠色消費主義暴露出的種種局限，我們需要思考超越資本主義生態困境的路徑。只有通過重構需求體系、保障集體理性消費以及重塑革命主體，才能跳出資本主義利用綠色進行自我修復的怪圈，實現人與自然關系的根本性改善。

（一）重構需要體系：從虛假繁榮回歸真實需求

生態社會主義的首要任務是質疑和改造資本主義所塑造的需要結構，將被異化的虛假需要還原為服務于人的全面發展的真實需要，這意味著在價值觀和制度層面強調適度的物質消費和對精神文化需要的豐富。首先，要通過教育、輿論引導，提高大眾對資本主義消費主義的認識，使人們意識到買得越多不一定活得更好，從而自覺抵制那些被市場強加的偽需求。其次，在經濟制度上，應轉向以滿足社會需要為導向，而非以利潤最大化為導向的生產體系。正如生態社會主義者所主張的，我們的經濟應當以滿足每個人有尊嚴的生活所需為目的，通過民主討論來決定生產什么、生產多少，從而避免不必要的過度消耗和浪費。將醫療、教育、公共交通、基本住房等確定為優先保障的需要，由社會集中資源予以滿足。同時，對奢侈消費和浪費性產業予以限制和轉型。通過這樣的轉向，使全社會的資源配置更契合人的實際福祉和生態承載力。馬克思曾展望未來社會中個人將獲得全面自由的發展，消費將不再是異化的終點而成為人類解放的手段。重構需要體系正是朝著這一方向邁進，把發展的評判標準從GDP和商品數量轉為人類幸福和生態健康的綜合指標。只有當社會擺脫對“新奇商品”的無限追逐，轉而關注生活品質提升、社區共生關系和環境再生能力時，“少消費，多幸福”的范式才可能真正瓦解資本主義的消費驅動型再生產邏輯

（二）集體理性消費的制度保障：公共服務與民主規劃

重構需要體系離不開制度保障，而制度保障的關鍵是要在消費領域引入集體理性和公共決策，替代當前由市場牽引的個體化消費選擇。具體可以從以下兩個層面入手。首先，強化公共服務和集體消費的供給。在交通、能源、醫療、教育等基礎需求領域，公共供給模式不僅比依賴私人消費更具生態效率與社會公平性，也更符合生態理性，顯著降低發展模式的碳強度。基于全民福祉的公共服務體系，通過規模效應和集約化管理，能夠在地球可承載的限度內更可持續地滿足人類需求。因此，政府必須作為生態治理的核心主體，通過財政和政策手段調控資源分配，構建低碳公共福利體系，使公民不需要通過大量個人物質消費也能享有高質量生活。其次，必須將民主決策機制深度嵌入生產分配體系。通過建立社區參與式預算、產業民主協商平臺等制度設計，使公民能夠超越消費者身份，以共同體成員角色參與資源分配決策。這種“社會化消費決策\"模式將消費議題納入公共討論領域，通過民主協商明確\"為何生產\"和“為誰生產\"的根本問題，從而消解資本通過營銷建構的虛假需求。唯有將分散的消費選擇提升至集體的社會選擇層面，才能突破生態責任個體化的困境，在“按需生產、共同分享\"的原則基礎上重建可持續的經濟秩序。

（三）革命主體的重塑：階級斗爭在生態領域的融入

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解決不僅需要技術和政策的支撐，更需要一個新的變革主體的出現和壯大。一主體必須能夠突破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根本上改造人與自然的關系。馬克思主義將工人階級視為變革的主體，當代生態社會主義也強調，應將生態解放的訴求與勞動人民的解放斗爭相結合，塑造出一個兼具階級意識和生態意識的革命主體。這要克服消費者身份對工人身份的遮蔽和環境議題與社會公正議題的割裂兩個障礙。首先，必須揭示消費者幻象對勞動者階級意識的削弱作用。在資本主義社會，個人常被定位為消費者而非生產者，其對社會的影響力也被引導至消費選擇上。生態社會主義應幫助勞動者認識到，他們不僅是消費市場中的個體，更是在生產中創造財富并承受污染和剝削的群體。通過深化工人運動與環境運動的聯盟，形成公正轉型的共識，從而將產業工人的飯碗與環境改善的目標統一起來。這樣，工人階級不再因擔心失業被動抵觸環保，而是主動提出以綠色就業取代污染行業、以公共投資保障轉崗培訓的要求，使環保成為勞工權益的一部分。其次，要擴大革命主體的范圍，將農民、原住民、城市貧民等受生態破壞和資本壓迫雙重影響的群體納入進來，形成廣泛的生態聯盟。通過將這些分散的抗爭串聯起來，賦予其系統的反資本主義意識，可以塑造出既擁有階級團結精神，又具備生態責任意識；既關心勞動權利，又注重環境保護的人民力量。人應當超越“人的依賴關系”和“物的依賴關系”，化解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矛盾，最終在“自由個性”的階段實現全面發展。當生態訴求成為勞動大眾的普遍要求，而不僅僅是中產階層的道德風尚時，綠色革命才真正擁有了群眾基礎。

參考文獻：

[1]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3] 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周玉婷兼職編輯：譚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