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與事實婚姻關系的比較法探析

隨著社會觀念的變遷和家庭形態的多元化發展，非婚同居成為一種新的社會現象，同居關系與事實婚姻的法律規制問題亟待解決。從比較法視角觀察，各國采取了差異化的規制路徑，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制度體系。在我國現行法律框架下，同居關系與事實婚姻的認定標準、法律效力及權益保護機制仍存在一些模糊地帶，司法實踐中亦面臨裁判尺度不統一的情況。筆者認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為修改相關制度提供了契機，如何在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與維護社會秩序之間尋求平衡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一、比較法視野下的同居與婚姻關系制度分析

（一）大陸法系模式

德國通過《生活伴侶登記法》設立“生活伴侶關系”制度，允許同性或異性伴侶在登記后享有部分婚姻權利義務（如繼承權、社會保障等），但未完全等同婚姻關系。荷蘭則采取更為徹底的承認模式，其于2001年生效的《家庭伴侶法》不僅將同性婚姻合法化，還賦予同居伴侶與婚姻配偶同等的財產權益（包括共同財產推定規則與子女撫養權），形成對事實婚姻的完全法律吸收。法國通過《公民互助契約》構建了介于婚姻與同居之間的特殊制度，登記伴侶可共享稅收優惠與部分社會福利，但人身關系仍受限于契約條款，財產分割以協議約定優先，缺乏法定共同財產推定。

（二）普通法系實踐

普通法系國家對同居關系的法律規制呈現出以判例為基礎、逐步成文化的演進特征。英國通過《同居者權利法案》的立法嘗試，確立了“親密關系”的法定標準。其規定同居關系持續兩年以上或育有子女的伴侶在關系終止時可主張財產分割請求權，法庭需綜合考量雙方經濟貢獻與生活犧牲程度，形成“同居婚姻\"的彈性認定框架。澳大利亞則通過事實關系財產申報制度，構建貢獻補償機制，強調對非經濟貢獻（如家務勞動、子女撫養）的價值評估，發展出以公平原則為核心的財產分配規則，尤其注重對弱勢方的權益保護。兩國均未采用大陸法系的登記公示模式，而是通過司法裁量權對同居關系的實質要件進行動態判斷，在維護法律確定性與尊重關系多樣性之間尋求平衡，但亦面臨舉證困難與標準模糊的困境。

（三）亞洲特色規制

在亞洲法域中，同居關系與事實婚姻的規制呈現顯著的地域特色。日本通過“內緣婚姻\"制度賦予長期穩定同居關系的準婚姻效力，要求雙方具有共同生活意愿及社會公示性，在繼承、社會保障等領域認可部分婚姻權利義務，但未建立全面登記制度，仍區別于法律婚姻。我國則嚴格區分事實婚姻與同居關系，1994年《婚姻登記管理條例》實施后原則上不再承認事實婚姻，僅對1994年前符合實質要件且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的非婚男女保留例外認定空間。在司法實踐中，《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gt;婚姻家庭編的解釋 （-）? （以下簡稱《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 （-）? 第七條對補辦登記的溯及力作出限定，實質上將長期同居關系納入“同居析產\"框架，但部分地區裁判對共同生活時長（如超過10年）子女撫養等要素的考量，隱現突破形式要件的傾向。

二、同居核心法律問題解構

（一）身份認定標準

身份認定標準的法律困境源于同居關系與事實婚姻在構成要件上的模糊邊界。各國立法對共同生活持續時間的證明要求呈現差異化特征，法國民事互助契約（PACS）制度要求雙方共同聲明即可登記，加拿大普通法婚姻則需證明持續3年以上并以夫妻名義共同生活公示性要素的認定尺度直接影響法律關系性質，德國法要求共同戶籍登記作為必要形式，日本內緣婚制度則通過社會認知度評估作為補充標準。筆者認為，此類經驗對我國構建多維度認定體系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二）財產關系處理

財產關系處理的制度缺位導致非婚同居者權益保障陷入困境。共同財產推定規則的機械適用難以適應復雜的現實情況，荷蘭法通過設立法定共有財產制度，將同居兩年以上伴侶的財產自動納人共同管理范疇，澳大利亞家庭法要求對非經濟貢獻（如家務勞動）進行量化評估。我國也在探索共同財產分割的不同路徑。如，2022年，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維護婦女權益典型案例之李某與徐某離婚糾紛案件中，廣州市花都區人民法院采用機會成本法計算家務補償金，為制度創新提供了實踐樣本，但我國司法實踐中對隱性貢獻的認定仍不夠特別明確。

（三）人身關系延伸

人身關系延伸的法律邊界亟待明確化。家事代理權的適用范圍直接影響交易安全，德國法將日常家事代理權限定在維持共同生活必要范圍內，超出部分需特別授權。《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條對夫妻家事代理權的規定能否類推適用于同居關系尚存爭議。家庭暴力特別保護的適用性面臨制度瓶頸，美國部分州通過擴展保護令適用范圍將同居伴侶納人保護對象。《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第三十七條雖作出了原則性規定，但實踐中對非婚同居關系的認定標準尚未嚴格統一。醫療決策權的法律真空問題在危重病例中尤為凸顯，加拿大安大略省《醫療同意法》確立的同居伴侶決策順位制度值得借鑒。

（四）關系解除機制

關系解除機制的制度設計需兼顧公平與自由價值。瑞典法采用生活狀況維持原則，要求經濟優勢方負擔最長3年的扶養義務，我國《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七條確立的“適當幫助\"原則在適用時缺乏量化標準。遺產繼承特別規定的缺位導致權利沖突加劇，法國PACS制度賦予生存伴侶法定繼承權但設置一定的限制，我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七條將同居伴侶排除在法定繼承人之外。子女權益保護的特殊性在關系解除時尤為突出，新西蘭《照顧兒童法》確立的同居伴侶共同監護原則與我國《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四條確立的“最有利于子女”原則存在規定銜接空間。

三、我國同居與婚姻關系現行規范體系檢視

（一）規范文本分析

《民法典》第一千零四十九條確立結婚登記作為婚姻關系成立的唯一法定形式要件，明確未辦理登記應當補辦，實質上延續了1994年《婚姻登記管理條例》確立的登記主義傳統。《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第七條進一步限縮事實婚姻認定范圍，1994年2月1日后的類似關系均被納入同居范疇處理，形成“事實婚姻認定期限化”的獨特模式。此外，《民法典》及《婚姻家庭編司法解釋（一）》確立了同居財產分割規則，強調“各自所得歸個人所有”原則，僅在共同購置或財產混同時方考慮貢獻比例，與婚姻共同財產制形成鮮明分野。

（二）司法實踐調研

在司法實踐層面，2018—2023年典型案例顯示法院對同居關系糾紛采取有限干預立場。涉及房產分割時，裁判文書普遍援引《民法典》第三百零八條的共有推定規則，但具體認定標準存在區域差異：長三角地區法院多側重經濟貢獻的客觀證據鏈構建，要求當事人提供銀行轉賬記錄、購房合同簽訂等直接證據；珠三角地區則更注重生活共同體的實質要素，將日常家務承擔、子女撫養投入等隱性貢獻納入考量。

在司法實踐中，一些法院在審理農村地區的相關案件中仍變相承認事實婚姻效力。如，在陜西省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謝某、鄭某本訴陳某等繼承糾紛一案中，法院將未登記但舉行傳統婚禮且共同生活逾20年的關系認定為“準婚姻關系”，最終撤銷一審判決，二審改判參照夫妻共同財產規則分割遺產。這反映出民間習俗與成文法的張力。在司法實踐中，裁判差異還體現在公示性要素的認定尺度。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將戶籍登記中的“夫妻關系”備注作為核心證據，而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判決則強調社會認知的多元證明，接受村委會證明、共同債務憑證等間接證據鏈。例如，在（2020）滬0104民初3484號洪某某與瞿某某共有權確認糾紛一審民事判決書一案中，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通過當事人提交的職工登記表中登記的家庭成員信息以及雙方共同的購房記錄等認定了事實婚姻關系。這種差異既源于司法解釋未明確公示性標準，也折射出城市化進程中身份關系認定模式的轉型狀況。

四、相關同居與婚姻關系制度的完善建議

（一）立法模式選擇

在制度完善層面，立法模式選擇需平衡法律體系的穩定性與社會關系的動態性。單獨立法模式可通過制定《同居關系法》實現規范的系統性，但其可能加劇法律適用的碎片化風險。《民法典》特別條款修訂模式雖能保持法典統一性，卻受制于修改程序的嚴格性。筆者認為，我國可以參考法國的PACS制度模式，在《民法典》的婚姻家庭法律關系之外增加對于同居關系的權利義務規定，在其婚姻家庭編增設同居關系專章統一。

（二）核心制度構建

核心制度構建應著力破解身份認定與財產分配難題，可以參考德國“關系存續期間梯度認定”機制。筆者認為，可以建立以共同生活持續性、財產混同程度、社會公示性為核心的三維認定標準，區分臨時性同居（1年內）穩定性同居（1＼～3年）與類婚姻同居（3年以上）實施差異化規制。財產制度需突破傳統共有推定原則，可以參考加拿大魁北克省“貢獻計量\"規則，構建以實際貢獻為基礎，兼顧家務勞動經濟價值的綜合評估體系，配套設立同居財產登記公示平臺，對共有房產、大額投資等特定財產實行強制登記。

（三）配套機制銜接

配套機制銜接需強化跨部門協同，民政部門應建立同居關系備案信息系統，與不動產登記機構實現數據互通；社會保障體系應擴展受益人范圍，將長期同居者納入醫療互助、住房公積金共同提取等政策覆蓋領域；公證機構可創新“同居協議公證”服務，明確非婚生子女撫養、債務分擔等事項的法律效力。農村地區需特別設計“事實婚姻確認程序”，對符合當地習俗且持續5年以上的共同生活關系，經村民委員會公示確認后賦予有限法律效力，實現法律規則與傳統習俗的良性互動。

結語

同居關系與事實婚姻的法律規制研究揭示了現代家庭形態多元化背景下法律制度的適應性挑戰。通過比較法考察可見，各國立法在承認標準、財產分配和人身關系等方面呈現出差異化路徑。我國現行法律框架雖通過司法解釋對事實婚姻作出有限承認，但仍需構建更為系統的規制體系。未來立法應著重平衡當事人意思自治與社會公共利益，在保障弱勢群體權益的同時，尊重多元化的生活方式選擇，通過類型化認定標準和靈活的財產處理機制，實現法律規制的精準化和人性化。

（作者單位：湖南商務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