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101-04
1945年至1949年是東北解放區變革的重要歷史時期,一批從延安而來的作家深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影響,抵達東北解放區后,他們傳承延安文藝傳統,以自身經歷為基礎,書寫時代變革中的一系列真實問題,創作出許多反映社會現實的文學作品,展現出身份轉變對文藝創作的影響。馬加是東北解放區知識分子群體身份轉變的一個縮影,他既有東北解放區作家的共性,也有個人的獨特之處,其文藝創作為社會主義文學開辟了道路。
一、知識分子身份的轉變
馬加,遼寧新民人,1928年考取東北大學,寫下第一篇作品《秋之歌》,并在《平民日報》上發表;后來在《東北大學周刊》上發表短篇小說《惆帳》。大學期間,他還參與籌辦文藝刊物《北國》,并在上面發表了體現一定革命立場的小說《母親》。1931年,因日本人在馬加家鄉引發水災,家里經濟情況堪憂,他便休學了。“九一八事變”
爆發時,馬加已從家鄉來到北平,此后開始在異鄉漂泊。
在戰時背景下,馬加以“九一八事變”為背景創作了中篇小說《寒夜火種》(原名《登基前后》),展現東北人民反抗日本侵略的斗爭。在北平期間,馬加加入左聯,參加了“一二·九運動”。他曾到過濟南、南京、開封、西安、河北和山西等地,想要奔赴前線參加抗戰。根據個人自述,晉西北反“掃蕩”后,他望著陜北山巒,明白自己最終的理想是在革命圣地延安[。經過輾轉,1938年馬加滿懷熱情地來到延安,他在后來的回憶中表示:“當我一眼望見寶塔山時,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回到了家!這里就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我的流亡生活從此即將結束,心里真是感到無比舒暢,就像一塊石頭落了地一樣。”[2]
來到延安后不久,馬加進入陜北公學學習。聽了毛主席的演講《山和水的斗爭》,他深受啟發,在劉白羽的鼓勵下,報名參加了第三批延安文藝工作團,深入抗日革命根據地,先后發表了《光榮花的獲得者》《宿營》《蕭克將軍在馬蘭》《通訊員孫林》《間隔》等戰地速寫作品。1941年,馬加從前方回到延安,被安排到“文抗”從事文藝工作。這一時期他創作熱情高漲,丁玲邀請他擔任《解放日報》編輯,但他有些不情愿。最終經丁玲動員,他還是去了《解放日報》。在此期間,馬加以這一筆名發表了小說《過甸子梁》。在革命根據地的幾年里,馬加的思想發生了轉變。他之前的作品雖表現了抗日背景下中國人民的反抗,但更多源于個人意識,是個體復仇心理的體現;而在受到延安文藝思想的熏陶,并經歷了一系列生活體驗后,馬加進一步思考民族危機時應如何重新崛起,意在凸顯集體的覺醒。
作為一名作家,馬加始終心系文學事業,后來他離開《解放日報》,回到“文抗”繼續創作。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后,在延安引起巨大反響,為當時的文藝工作者指明了方向。延安文藝座談會后,馬加參加“文抗”的整風學習,思想得到進一步提升,隨后投身到大生產運動中,一邊勞動,一邊創作《濾沱河流域》。他依據在華北根據地的生活積淀醞釀作品,想表現晉察冀邊區軍民的斗爭生活。經過兩年時間,他完成了第一部創作,并發表在《解放日報》上。馬加創作《濾沱河流域》時的關注點已有所變化,他將視角轉向鄉村社會,以農民為主要書寫對象,敘述廣大人民群眾的意識覺醒,著力表現女性勇敢從家庭中“出走”,參與抗日與建設新中國的社會變革。在展現人民覺醒的同時,他也表達了廣泛動員民眾參加革命的愿望。
1938年至1945年,馬加在延安生活了8年。他深受這片革命土地的影響,不斷調整自我,自覺進行文學轉向,《濾沱河流域》充分體現了他創作觀念的轉變。延安時期是馬加從作家轉變為文藝戰士的重要階段,這也是他人生和創作生涯的關鍵轉折點。隨著抗日戰爭勝利,1945年中共中央提出“向北發展,向南防御”的戰略方針,許多知識分子隨部隊抵達東北。漂泊十幾年后,身為東北人的馬加迫切地想要回到故土。遷移途中,他意識到“從延安來的干部是寶貴的財富,每個人都能發揮重要的作用,因此應該盡量保存力量”[2],還認識到在東北最重要的工作是發動群眾、開展土地改革。幾經波折,馬加到達佳木斯后重逢時任省委書記的張聞天,他主動請求:“洛甫同志,我非常希望到基層去工作。自從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我就下了這個決心。”[隨后,馬加前往樺川縣長發屯區開展土地改革運動,深入群眾,逐漸成長為革命干部。
1945年后,時代背景雖已改變,但延安文藝思想在知識分子心中仍占據重要地位。馬加的作家身份在東北解放區得到進一步深化,他的內心從原來的有意識規范逐漸變為無意識趨同。在東北解放區,馬加雖然不忘文學事業,但并未將創作視為唯一任務,受延安文藝思想影響,他已成為黨的文藝工作者,并向革命干部轉變,個人主體性逐漸融入社會改革之中。
二、文藝真實反映生活的認知確立
1942年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指出,知識分子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來一個變化,來一番改造。沒有這個變化,沒有這個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3],提出了“生活源泉說”。在此指導下,許多知識分子努力以人民為創作對象、以人民生活為創作源泉。抗日是延安時期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首要任務,這一時期的鄉村革命與抗戰緊密相連,以此達到動員群眾投人抗日的目標。而到了東北解放區,社會環境發生變化,土地改革成為主要任務。身為革命干部,馬加立即投身土地改革運動,緊跟黨的政策,其身份認知在創作中體現為選擇與時代主旋律相符的題材,從而反映真實的社會生活,彰顯文藝的現實意義。
馬加在延安時期就深入革命根據地,很多創作都是基于所見所聞抒發所知所感。在延安文藝思想影響下,馬加主動融入工農兵,站在人民立場上創作,實現了為誰創作、如何創作的轉變。到達佳木斯后,馬加組織長發屯的農民開展土地改革,宣傳闡釋有關政策,發動更多群眾投入其中。他擔任土改工作隊隊長,根據自身經歷,以參與土地改革的村子為原型,創作了小說《江山村十日》。延續延安時期的創作經驗,馬加十分重視生活原型和真人真事,他在《前記》中表示,創作《江山村十日》第一稿時“僅根據真人真事,照葫蘆畫瓢”[4],草稿寫完后反復修改刪減,雖然“故事、結構,都有極大的更動”[4],但斗爭地主的紛亂場面、分配勝利果實時貧農之間的爭吵等都有現實依據,較為真實地展現了當時土地改革的情況。這部小說結合東北解放區土地改革形勢,揭示“半生不熟”的問題,表達對新生活的美好愿景,期望貧苦農民能從土地改革中受益。在緒言中,馬加寫道:“這個故事是寫江山村平分土地斗爭開頭十天的生活,那翻天覆地的十天呵!日子過得比上了鉤的魚弦還要緊張,大江沿刮著煙泡,炸彈殼嗡嗡地響著,宣布古老的農村正在結束,新的生活正在開始”[4這充分體現了作品歌頌光明的主題,凸顯了土地改革的積極成效。
《江山村十日》是反映東北土地改革的代表作品之一。研究者普遍認為,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表現東北地區土改生活的兩部最重要的小說,一部是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另一部是馬加的《江山村十日》。后者雖沒有前者名聲大,但展現了東北解放區土地改革的圖景,為研究那一時期的土改小說提供了樣本。作品刻畫了知識分子出身的土改工作組成員,他們因缺乏經驗,在工作中脫離實際,存在教條主義問題。在土地改革中,馬加著重表現廣大貧苦農民,展現他們思想觀念和精神風貌的變化,同時注重描寫革命新人,塑造了金成、吳萬申等人物形象。這些人物既是農民,又外出當過工人,是工農群體的一員,也成為土改斗爭中有覺悟的“積極分子”。
馬加的身份轉變展現了知識分子在東北解放區的歷史使命和責任擔當,他已不再是曾經的文學創作者,而是有立場的黨的文藝工作者。在投身革命實踐的過程中,他的工作任務與重心發生轉移,主體身份不斷向革命干部轉變,寫作意圖也隨之變化。他在創作中自覺將社會革命融入作品,以文學的方式闡釋并傳達主流思想。文藝創作既是他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成為組織動員群眾的有力武器。經過在解放區的歷練,馬加最終完成了從作家到革命干部的身份轉變。
三、“人民性”的傳承與延續
延安時期是中國共產黨發展史上的重要時期。《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旨在發展革命文藝以實現“救亡”目的,其“所表現出來的‘大多數人倫理’明確地指向了勞苦大眾或底層大眾,并且具體化為‘工農兵’階層”[5]。《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人民”“人民群眾”等具體概念,指出文藝的四類服務對象:工人、農民、士兵和城市小資產階級,界定了“人民”的范疇,提出文藝為誰服務和如何服務兩個根本問題,確立了工農兵文藝方向和人民的歷史主體性地位,突出了“人民性”思想。此時文藝政策要求知識分子出身的文藝家要創作符合人民群眾審美、為大眾所接受的文藝作品,不斷貼近群眾,為工農兵服務,彰顯了延安文藝界新的發展方向,呈現出文藝實踐人民化的特征。
20世紀40年代,東北解放區的作家大多來自延安,在創作中傳承延安文藝精神,注重描寫工農兵形象。這些作家成為革命干部后,在寫作上更加追求貼合實際,對現實社會生活進行藝術概括,實現藝術為人民的目標。1949年后,馬加仍擔任黨的干部,是“始終留在東北、擔任文藝戰線領導、堅持如初反映東北生活的作家,這也是他的身份獨特之處”。重返家鄉后,他筆耕不輟,扎根東北這片土地,其作品有著深厚的生活基礎。馬加始終將人民放在心中,同時表現出對東北地域的關懷,創作了一系列反映歷史真實的作品,如展現遼東人民英勇戰爭歷程的《在祖國的東方》,體現農業合作化的《紅色的果實》。到了新時期,馬加又著重描寫抗戰,展現出強烈的家國情懷,完成了長篇小說《北國風云錄》和《血映關山一—神州烽火錄》。《北國風云錄》描寫了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事變”這一歷史時期中國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展現東北人民抗日斗爭歷史,描繪當時東北破敗緊張的社會風貌;
《血映關山一—神州烽火錄》也以抗戰為背景,生動再現東北人民的苦難生活與反抗斗爭,并描寫延安時期的生活,展現馬加的個人經歷,具有歷史厚重感與現實意義。
文藝是時代的產物,同時又能反映時代的風貌。《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提出文藝為人民大眾服務的方向。隨著時代發展,中國開展社會主義建設,依舊倡導“人民文藝”,這就要求文藝工作者以大眾化為基本前提,以塑造社會主義“新人”為目標進行創作。東北解放區的作家繼承延安文藝傳統,實現了身份的轉變。1949年后,他們作為革命干部,責無旁貸地成為“人民文藝”的創作主體,堅持社會主義文藝方向,秉持文藝為人民的思想觀念,不斷推陳出新,創作出諸多優秀作品,表現出為人民的創作自覺,用創作實踐詮釋社會主義文藝“人民性”內涵。社會主義文藝本質上是人民的文藝,其“人民性”方向始終未變,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文藝導向經過長期實踐檢驗,理應成為當代中國文藝工作者的創作遵循。
回首中國當代文學發展歷程,現代文學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和實踐基礎,尤其是在20世紀40年代這一時期,延安文藝思想對1949年后的文學創作產生深刻影響,東北解放區的創作實踐也為社會主義文藝積累了經驗。為人民是社會主義文藝經驗的核心,其內涵隨時代發展不斷豐富。立足當下,文學作品要傳承“人民性”,這要求作家心懷人民,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抒寫人民、觀照現實,“讓文學寫在人民心坎上,留在人民口碑里,體現在為人民服務中”[7]
四、結語
東北解放區文學是延安文藝的延伸與發展,“東北解放區小說以其明朗新鮮,喜聞樂見,創造性地繼承了延安文藝精神,反映了東北解放區的歷史巨變以及社會變革中的諸多社會問題,有著很高的文學史價值”[8]。東北解放區的文學作品也體現出作家身份的“二重性”,他們既是作家,也是革命干部,因此創作中需要兼顧文學性與時代使命性。像馬加這樣從延安而來的作家,深受延安文藝思想的影響,到東北解放區后,他們在革命實踐中完成革命干部的身份轉變。這種轉變帶給作家的不是創作心理上的割裂,而是促使他們進一步將文藝與時代任務相結合,在創作中堅持為人民,為社會主義文藝提供了寶貴經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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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M].北京:新華書店,1949.
[4] 馬加.江山村十日[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79.
[5] 張福貴.“人民性”文藝思想生成的邏輯基礎與理論建構[J].文學評論,2022(3).
[6] 白長青.東北流亡文學總論[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20.
[7] 孟繁華.新時代:踐行人民性的文學[J].文藝論壇,2022(1).
[8] 金鋼.東北解放區小說綜論[J].勵耘學刊,2020(1).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