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17-04
如陳楸帆所說:“科幻在當下,是最大的現實主義。科幻用開放性的現實主義,為想象力提供了一個窗口,去書寫主流文學中沒有的現實。\"[此后韓松提煉出具有當下性的“科幻現實主義”一詞:“從科幻現實主義創作來看,科幻的發展當然離不開科學技術,但更重要的是反映出社會進步與人文精神。”[2]工業化的推進給社會形態帶來劇變與科學技術對日常生活的滲透改變總是顯現在科幻文學的主旨當中[3]。隨著科學技術日益進步,它對人類日常生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導致了人類的異化。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數人接觸高端科技的機會較少,科技往往首先作用于日常生活中的物品,逐步改變人們的生存環境,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影響到人類自身的形態和認知。因此,有必要從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物品入手,探討“科幻現實主義”文學如何通過這些物品展現社會變遷與人的異化過程。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事物都有可能對人產生深遠的影響,異化往往存在于我們日常生活的細節中。當代都市生活除了充斥著琳瑯滿目的商品廣告,日常生活無非職場忙碌、通勤輾轉、歸家休憩與休閑娛樂四項基本活動。然而,正是在這些日常瑣事中,人們往往不自覺地經歷著異化的過程。韓松的《地鐵》一書由《末班》《驚變》《符號》《天堂》《廢墟》五個短篇構成,彼此間有隱藏的線索交叉,因此也可視為分段式長篇,講述了地鐵這一封閉空間中發生的一系列令人絕望的事件。通過這些故事,韓松探討了現代社會中人們的孤立與異化。而《高鐵》則通過高鐵這一現代交通工具,深入討論了社會、科技與人性在未來可能出現的變遷。兩部小說均通過日常生活中的物品與情境,揭示了人類在現代社會中的異化狀態及其深刻影響。
一、理性、感性之物:表格勞動的異化與廣告刺激的崇高
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的本質。人能夠在勞動的過程中解放自己,不斷實現自身社會化。隨著現代社會的分工越發細致,馬克斯·韋伯重新闡釋了勞動的概念,他將概念擴大到行政、服務等。在現代社會中,很難有人能夠脫離勞動屬性。在滿足自我發展時,勞動必不可少。但勞動是一柄雙刃劍,“人們的勞動活動及其結果與之相離異,并作為異己的力量反過來支配和奴役人”[4]。《末班》作為韓松小說《地鐵》中五個相對獨立、彼此之間卻又有聯系的短篇故事的開頭,以單位文員老王作為小說敘述者,講述末班地鐵的恐怖景象。
老王在單位負責填表這項工作。填寫表格是正常不過的事,時常作為工作的附加部分。但奇怪的是,單位僅指派老王一人做填表工作,處長表示老王是單位里最有經驗的員工,不放心新人負責填表工作。如此描述令人詫異。這樣的工作就是大衛·格雷伯所說的“狗屁工作”:“一份毫無意義且往往有害的定期領薪水的職業,其無意義或有害程度如此之高,乃至從事這份職業的人都無法為其找出合適的存在理由。”[5]這樣的工作不能稱為勞動,因為無論對事實目標還是自我價值實現都沒有任何幫助。但是在老王看來,這份填表工作是一種恩賜,需要自己“感激不已地伸雙手接過表格”。其實這僅僅是老王“不得不假裝這份工作的存在是完全合理的”表現,也是其被異化的體現。
老王始終都在假裝自己有用,假裝自己忙于工作,嘗試著從中找到歸屬感。他不斷地暗示自己,工作至關重要。小說中這樣寫道:“表格有固定的格式、符號和用語嚴肅而神秘地隱身在某種舞臺大幕之后。在和平年代,表格是理性的產物…表格好似迷宮,隱藏著未來的出路,卻是早被規定好的,邏輯嚴密,次序清晰,不容選擇。每一個表述和數字后面,都可能潛伏著一組陷阱,在等待它們的獵物。每一處錯誤都會釀成滅頂之災。”老王甚至將單位表格的填寫錯誤與現實中單位大樓倒塌、城市崩潰與世界毀滅相聯系,認為表格的填寫是最重要也最危險的工作,需要他以身家性命作為抵押。無疑,這僅是自我安慰,因為處長分配這份工作給老王,或許只是因為他即將退休。老王發現“自己從來只在機械地填空”[,無法實現自身價值與得到應有的滿足。這樣一份毫無意義的工作令老王既感激又迷惘,他只有依靠在單位填寫表格才能夠定位自己。
此時的勞動已經不再是人類智慧、才能與天賦的自由發揮,而是自我身份地位認同的依靠,這份工作已將老王整個人的生活改變。網格生活也如同科層制的單位,是刻板的上下班制度宰制的沉悶、枯燥、日復一日的世界。
老王的生活已然如同表格一般嚴謹清晰,具體體現在時間意識上。他在工作的過程中謹遵處長安排妥當的時刻表,從而使日常最起碼的時間感都已喪失。并且,老王這輩子唯一主動做的事是為了填好表格而申請上夜班,在多年墨守成規的夜班生活中,他本人早已變成鐘表。小說通過描寫老王在單位工作的片段,以表格作為切入點暗示整個人類目前所做的工作毫無意義,并且喪失了基礎的時間觀念。“時間實踐已經不是個體決定或人生計劃的后果了,而是幾乎完全被迫服從于起到分化功能的結構性原則的結果。”[7人們在工作中異化,在毫無知覺的異化中走向未來,如同老王的命運一般,最終被裝入綠色溶液玻璃瓶之中。
除了面臨工作中的異化,人還要面對上下班途中廣告的包圍。鮑德里亞曾認為廣告不止涉及消費,也指向其本身。人們在接觸廣告之時,就已面臨著異化的危機。“在廣告中,我們并不是被其主題、詞語、形象所‘異化’,我們也不是在‘相信神話’,我們是被它的關懷所攻陷,它向我們說話,給我們東西看,照顧著我們。”[8]從20世紀的萌芽到如今的“爆炸”,廣告從室外轉到室內、從“間離”到“貼身”,使得人時刻都在受到廣告的刺激。韓松在小說中并沒有單純地寫人是如何被廣告刺激,從而導致異化。相反,他更注重突出人被廣告包圍時的心理感受。
老王下班后等待地鐵到站時,小說有多段關于廣告的描述,“說時遲,那時快,可口可樂的霓虹廣告從四面八方拋射起來,牛肉火鍋般熊熊燃燒,卻是尸藍色的,把月光都遮蔽住”[,“正大光明中,巍然升起了如若崇山峻嶺的廣告牌,包圍住整個世界,令人肅然起敬乃至要下跪涕泣”。在韓松的描述中,廣告完全將人給包圍,給人恐懼感。更進一步說,這種恐懼感無疑是由后現代的“崇高”帶來,“是人認清了自己確實與任何現實和任何本體沒有關聯,而使痛感轉化為一種后現代的快感”[9。神秘、靈異的小說世界中,每個人物都在思考自己是誰、來自哪里,并追尋著宇宙的真相。廣告不指向本質,只是擬像。人們沉浸在光怪陸離的擬像世界中,一系列行為都帶有主體消解與終極意義消失的后現代典型特征,人類已成為“非人”。
二、加速之物:地鐵、高鐵的時空驚變與技術加速
交通系統的嚴格規定與交通技術的發展使得人們脫離地面,不僅導致人們的時空感喪失,還進一步讓人們處于危機之中。在《末班》中,地鐵與表格相同,“擁有線路復雜的秘境,完整無缺地來自過去,卻又是一個尚在形成中的、脈絡繁復的明日世界,并對當下生活展開肆意的入侵”。地鐵成為人們無法掌控的事物,只能任由它侵犯自己的生活。老王每天在單位結束填寫表格的工作之后,讓他感到身心慰藉的不是家庭,而是末班的地鐵。此時的“‘家’成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連妻兒都成了遙遠的陌生人”[10],地鐵轉變為具有獨特魔力的異空間,在將人類他者化的過程中,對人類實現了主宰與奴役。
在《地鐵》的文本中,地鐵作為交通工具儼然變成了既黑暗神秘又充滿死亡氣息的異托邦。“異托邦的時間是片段性的,在時空交匯中能夠使空間時段化。”[在《驚變》中,地鐵的每節車廂都被封閉,互不相通,兩端的門也消失不見。小說以小寂的視角敘述,在一列不知開往何處的地鐵上,人們開始爭奪資源,并由于地鐵車廂的封閉性與時間發生斷裂,不同的車廂演化出各種各樣的文明。當地鐵停靠時,人類已變成蟲、魚、草、樹等不同生物。此時地鐵更多是“能感覺到自己像一個連接一些點和使它的線束交織在一起的網,非像一個經過時間成長起來的偉大生命”[12]。韓松通過設置發生時間斷裂的地鐵車廂,暗指技術發展超前卻無法被人類完全掌控,社會的常規秩序遭到瓦解,人不再作為“人”。社會加速發展的弊端就在于,人們如同被一列在時間長河中不停奔馳卻完全無法控制的鐵甲列車裹挾著,“速度一致地永遠向前,卻沒有停歇下來哪怕喘息片刻的機會”[。
社會出現加速特征,帶來“人們需要對付這種時空壓縮勢不可擋的感受”[13],和對落后觀念與先進技術之間不可調和的擔憂。在《高鐵》中,周原就深陷技術迷思,并喪失自我。每一個人都為高鐵的魔力而著迷,周原企圖邀請妻子搭乘高鐵來挽救將要破碎的婚姻。“這個時代,離婚的人越來越多,離婚卻越來越難了。恰好高鐵開通了,他才打起了精神。一種說法在流傳:女人乘坐了高鐵后會變得真正有女人味;而男人坐了,則會增添男人氣概。”[14]周原妄想在高鐵上讓妻子重新發現自己,這樣的想法讓人費解。結果,“社會的持續加速使得現代人的體驗非常豐富,但急劇增加的體驗卻導致諸多體驗在遠未形成經驗時就不得不投入到新的體驗中”[15],周原在高鐵上陷入自我認同危機。面對加速社會,人們自我更新的速度無法匹配技術的發展,無法再將自身的經歷有效整合進人經驗與行動之中,導致自我的耗盡。新型高鐵技術先進到能夠實現時空穿越,周原舊有觀念無法與之匹配,因此在乘坐高鐵時出現記憶模糊、宇宙與自我身份追問的橋段。
“我們是誰、我們是如何感覺的,都有賴于我們在生活中與外界事物的互動關系”[6],顯然互動關系已失效。韓松發現了技術背后的深層人文問題:技術的發展,正在異化人與空間、時間的關系,進而導致自我身份認同的危機。“交通工具令我心中不禁會涌上對于整個人類生活的幻滅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深深憂傷,令我在疑慮中重新思考我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14]
三、人類異化的解決之道:人文精神的重尋
如果說韓松在文本中表達了對人與社會的擔憂,那何為解決之道?韓松將希望寄托在文學藝術上。他表示,相較于風花雪月的描寫與烏托邦的建構,我們的文學藝術更應該關注當下的嚴峻現實。
對美好現實的歌頌以及對未來烏托邦的幻想,在文學創作者筆下早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但這兩者只會讓人沉浸在美好之中,遮蔽眼前所出現的危機。為科技唱贊歌的時候,恰恰可能是給人文精神帶來危險的時代,因此我們需要擁有不同的文學。小說中出現的《讀書》雜志正是對這一情形的隱喻。在小說中,《讀書》作為地鐵讀物、超級地鐵逃生術、C飲料公司的內部讀物、技術手冊、探險地圖等不同的文本符碼多次出現。同一《讀書》雜志指向不同的文本符碼,彼此矛盾,也許這是對當今文學現狀的隱喻,“我生活在一個文學正在喪失魅力的時代今后只是一個數學問題”[14]。為了避免數學問題(技術至上),解決辦法就是以直面當下現實問題的文學作為路標,重新尋找人文精神。
韓松在這兩部小說中沒有堆砌高級科學術語,更多是從生活常見物出發,反映社會中可能出現的問題,并思考人的存在。作者通過描寫小人物在科幻世界中的日常生活,展示“被解構得只剩下細節或事實的日常生活”,進而表達自己的不滿與不安[17]。他將科幻與現實主義緊密結合,提出唯有人文精神才能拯救社會之中的“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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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