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JosephConrad)的中篇小說《吉姆爺》(LordJim)通過現代性危機中的男性氣概建構困境,展現了殖民話語體系下男性主體身份的裂變過程。小說以“帕特那號\"海難事件為敘事起點,小說的主人公吉姆在生存本能與道德倫理的沖突中選擇棄船逃生,這一行為不僅解構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榮譽觀,也暴露出殖民語境中男性氣概建構的脆弱性。當吉姆流亡至馬來群島試圖重建其男性身份時,白人海盜白朗的出現再次將吉姆置于群體矛盾與自我認知的撕裂狀態。在此期間,吉姆的男性氣概受到了生存空間、群體矛盾、自我沖突等多重因素的影響。作家通過主人公吉姆的經歷,揭示了男性氣概在殖民語境、群體沖突以及身份認同中遭受的沖擊與挑戰。
一、危險黑暗的原始叢林對男性氣概的空間壓迫
在19世紀后期的殖民語境中,偏遠陌生的地域往往被建構為“過剩的空間”。這類空間威脅并吞噬著文明秩序邊緣的分界線,即“將生活縮小到易于把握和處理的程度探索人與社會相隔離、在沒有文明道德規范約束情況下的生存模式及人的本性”。對于白人殖民者而言,原始叢林是強大、冷漠而又沉悶的。時間上的相對靜止與空間上的相對封閉使他們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感與孤獨感。
進入異國環境中的白人男性必然會經歷叢林中的種種風險,而康拉德在他的小說中描繪了一種“冒險的希望\"的機制,他強調了冒險文學的重要性,因為其印上了男子氣概的密碼:英雄主義、生存、勇氣、責任、孤立等。美國學者約瑟夫·A.凱斯特納(JosephA.Kestner)認為,康拉德承認冒險文學在男性代碼形成中的關鍵作用。在康拉德身上,這種男性的形成過程是他文本的一個關鍵焦點。2白人殖民者的男性氣概一旦失去帝國秩序的保護,就會暴露于原始自然的混沌之中。這種對殖民空間的焦慮在《吉姆爺》的巴多森地區得到了具象化的呈現。康拉德以印象派畫家的筆觸將巴多森描繪成一個吞噬性的恐怖空間。
《吉姆爺》中的巴多森被巨大的森林與陰暗的圖像所覆蓋,這些圖像威脅著外來者的男性氣概。作為康拉德構建的異托邦,巴多森被綠色的陰霾吞沒,被高聳且無法逾越的山脈包圍。作家在小說中寫道:“月兒剛剛從這兩座山后頭上升,起先有陣散光把這兩大堆的巖石烘托得黛黑地站在那兒,然后那個差不多是全圓的發出紅光的月兒出現了,從裂縫中間溜上來,一直浮過山巔,仿佛態度雍容地得到優勝,躲開張著大嘴的墳墓了。”3就連以\"紳士”自詡的白朗船長,也不得不承認巴多森對他們的異化作用:“在他們的周圍,一切都是靜止的、黑暗的、寂靜的。
他們似乎被遺忘了仿佛他們已經死了似的。”[4]由此可見,巴多森這個地區對白人殖民者來說是相當陰郁、恐怖的。
“圈地\"結構也是造成巴多森恐怖效果的原因之一。巴多森的地形猶如一個密閉的牢籠,它不僅圈困住外來的白人殖民者,也圈困住生長在當地的人。例如,吉姆在小說中曾說過:“我們可以望見一片森林后聳起兩座互相接近的陡峭的山峰,看起來中間只隔一條深的裂縫,簡直好像是受了什么大力的震撼裂開了似的。”5這種被裂縫劈開的山脈到河流的區域就是一個精心劃分的“圈地\"空間。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珍珠就生活在這一封閉的空間中,她在巴多森的生活是完全封閉的。主人公吉姆第一次到達巴多森時將珍珠描述為“有人在一個孤獨的、黑暗的地方將要被淹死了一樣\",而馬洛則強調珍珠對巴多森之外的任何事情都一無所知:“她被帶到巴多森時,還沒睜開眼晴呢。她是在那里長大的;什么世面也沒見過,什么也不知道,對任何事都沒概念。”7可見,巴多森這個地方是非常隔絕閉塞的。
因此,在康拉德的叢林小說中,男性人物總是孤身一人前往遙遠的異國,面對不可避免的悲慘境遇,表現出虛弱無能的狀態。正如英國學者琳達·德萊頓(LindaDryden)在其著作《約瑟夫·康拉德與帝國浪漫》中所說:康拉德筆下的馬來西亞島嶼呈現一個糟糕的社會狀態,逃離是不可能的,因為那里典型地體現了世紀之末個人的存在狀態。8異域叢林所展現的原始自然景觀與神秘文化特質似乎賦予了當地居民某種特殊的力量,這種力量在某種程度上對進入其中的白人冒險者的生命安全構成了顯著威脅。白人英雄踏入“他者”世界的行為似乎預示著可能面臨的墮落、沖突乃至死亡的風險。李文軍在《自我他者世界一論約瑟夫·康拉德叢林小說中的雙重性》中寫道:“‘他者世界既是一個神奇美好的地方,同時也是強大‘自我'世界的虛弱陪襯。”[9]
二、疏離沖突的社會群體對男性氣概的消解
男性氣概并非男性與生俱來的性別特質,而是社會與文化建構的產物,并且是公共文化的一部分,是一種集體表現[10]《吉姆爺》中存在多個矛盾沖突的社會群體,主人公的行為與表現經常會受到群體中他人的審視與評價。小說中的主人公吉姆一方面受到所處男性群體中其他男性的審視;另一方面又受到女性群體中異族女性人物的影響,二者皆使吉姆的男性氣概陷入危機之中。
一方面,男性社群內部存在深刻的結構性矛盾。小說中呈現的白人社群并非團結共同體,而是充滿了權力博弈與利益紛爭。主人公吉姆不僅需要應對被殖民者的文化抵抗,還要面對白人同伙的背叛與陷害,這種社群內部的疏離與沖突進一步消解了他的男性氣概。在父權制社會中,男性氣概具有典型的\"他證性\"特征,即個體必須通過社會規訓與群體認可來確證自身的性別身份,這使男性群體普遍陷入自我證明的焦慮之中。小說中吉姆的男性氣概始終處于被凝視與被評判的狀態,這種外部評價機制嚴重動搖了其男性氣概的穩定性。當他因“跳船事件”接受法庭審判時,康拉德用極具象征意味的語句在小說中描述道:“法庭外面,太陽照耀著——法庭里面,大風扇的涼風使你戰栗,羞恥之心使你發燒,聚精會神的目光像利刃一樣刺著你。”無論是教堂、法院還是家庭都未能為吉姆提供安全的男性身份感,有的只是男性群體的集體標準,即臨時的、多變的、可解釋的規則。誠如英國學者布拉德利·迪恩(BradleyDeane)所言,在小說中,不同的男性對規則的理解不同,他們或強調不同的規則或干脆選擇根本不尊重它們,其結果是這部小說中的男性氣概必然是脆弱的,并且可能會受到與不同制度或文化理想相關的其他風格的男性身份的威脅。12]
另一方面,男女群體之間也存在諸多矛盾。英國文學批評家安德魯·羅伯茨(AndrewRoberts)在其著作《康拉德與性別》一書中提到,康拉德的小說保持了男性主體性,不斷強調說話主體身份的本質,他將享有種族、性別或階級特權的男性與其他被邊緣化的女性進行對比,在康拉德的文本中,意識被具體化為審美主義和控制的目的,而其他意識被認可,她們在文本上被邊緣化。13兩性關系中男性統治地位的喪失也進一步加劇了吉姆的男性氣概危機。白人殖民男性在“他者”世界不僅受到男性群體中其他男性的攻擊威脅,還受到異族女性的誘惑,這樣的雙重壓力對其男性氣概構成了實質性沖擊。英國后殖民研究學者艾勒克·博埃默(EllekeBoehmer)曾指出,“凡是海外的世界里出現了女人的身影,那她只能是渙散精力的誘惑,或是邪惡不幸的所在,她抽去受她魅惑的男子的精銳之氣,將他們拖下水\"[14]。小說中的巴多森可被視為一個具有女性“子宮\"特征的封閉空間。原始叢林作為女性身體的隱喻,其哥特式的母性黑暗特質進一步強化了白人男性的恐懼。始終縈繞《吉姆爺》敘事的是一個未獲安息的女性幽靈—女主人公珍珠的母親,而與其形成鏡像關系的正是珍珠。珍珠的人生軌跡幾乎完整復刻了她的母親,一直到故事結尾,她都如同幽靈般半死半活地依附在史泰的臂彎里,飄蕩在花園中。作家通過模糊母女界限的敘事策略,旨在強調女性對男性的吞噬性威脅,這種威脅在地理空間上以巴多森這一女性化空間的形態具象化呈現。英國學者塞德里克·瓦茨(CedricWatts)認為,一場充滿激情的異域戀情,相反具有很強的破壞力,似乎會使一個白人失去男子漢的魄力,使他困惑迷茫、懷疑自我,甚至有時導致他的毀滅。[15]
由此可見,小說主人公吉姆男性氣概的消解并非單一因素所致,而是男性社群的內部排斥與異族女性的沖擊共同作用的產物。一方面,男性社群的內部排斥對吉姆的男性氣質構成直接威脅,他因“帕特那號\"事件中的道德選擇而蒙受污名,這使其在男性群體中被異化為失敗者。這種社群層面的否定性評價不僅重創了吉姆的自尊心,也動搖了其作為男性的價值根基。另一方面,異族女性的沖擊對吉姆的性別認知產生了更為復雜的影響。他渴望在異族女性面前展現自己的男性魅力與領導力,但他又不得不面對自己內心的軟弱與不確定性,這種矛盾沖突使吉姆的男性氣概在異族女性面前顯得尤為脆弱,他無法像自己期望的那樣成為一個堅定、自信的男性。
三、異化分裂的內在自我對男性氣概的解構
英國學者羅伯特·漢普森(RobertHampson)的《約瑟夫·康拉德:背叛與身份》從存在主義心理學出發,在康拉德的作品中論證了自我及其身份的進化發展,認為康拉德從孤立的自我和社會中的自我轉向對性自我的思考。人類固有的弱點與人性的陰暗面會使人難以認清自我,認識自我遠比認識他者更加困難,男性對自我認識的不足往往會造成男性氣概的缺失。王松林在《康拉德小說倫理觀研究》中這樣評價《吉姆爺》:“小說充滿了‘奮斗不息、死而后已'的英雄主義氣概。”[17]小說中的主人公吉姆被自我的偏見與欲望蒙蔽雙眼,無法清晰地認知自身的缺點,最終造成其“自殺\"的悲劇。
首先,吉姆的“自我與超我沖突”導致了其男性氣概的喪失。奧地利心理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Freud)將人的精神世界分為本我、自我與超我三個層面,自我代表人的現實意識,本我代表人的本能欲望、超我則是人的公共道德理想,這三個層面經常處于矛盾與分裂之中。主人公吉姆在小說中的內心掙扎也是其男性氣概危機的重要體現。他一方面渴望通過管理巴多森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和能力,另一方面又無法擺脫曾經“跳船逃命\"事件的恐懼不安。隋紅升認為:“男性氣概最突出的品質是勇氣或勇敢,是一種控制恐懼的德性。”[18吉姆卻無法逃脫跳船事件所帶來的恐懼。面對馬洛的詢問,吉姆始終無法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轉過身子來向著我,忽然現出驚奇的眼色,十分沉痛的樣子,臉上有種迷亂、慌張、苦痛的神氣,好像他是從一顆明星上跌下來的他渾身震顫,好像有個冰冷的指尖觸著他的心兒”9]。這種內在的自我掙扎使吉姆在男性氣概的建構上陷入了困境,他試圖通過逃避和隱藏來掩蓋內心的脆弱與不安,但這種做法只會讓他的男性氣概受到更多的懷疑和挑戰。除此之外,“白朗事件\"成為吉姆男性氣概第二次崩塌的直接導火索。海盜白朗的登場如同一面鏡子,映射出吉姆內心深處竭力隱藏的文明與道德立場,揭露了其作為殖民者的本質。作為一位白人殖民者,吉姆顯然無法也不愿將自己視為巴多森社群的一員,因此他無法像對待柯內里的追隨者那樣,對同為上帝子民的“紳士”白朗采取消滅的行動。吉姆表面上的“潔白無瑕\"實則掩蓋了其內在原始與野蠻的“本我”,而白朗這一角色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吉姆這一“本我\"的外在投射與象征。
其次,社會對人具有異化作用。小說中的社會環境也對吉姆的男性氣概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維多利亞時代,男性氣概通常被視作一種勇敢、堅強、自信和具有領導力的品質。羅伯茨認為,在康拉德所處的時代,人們認為男性氣概是男性一種內在的、自然的品質。20]主人公吉姆在小說中的表現卻與這種傳統的男性氣概標準存在一定的偏差,他在面對人生困境時常常感到迷茫與無力,缺乏一種堅定的信念與決心,這種偏差使吉姆的男性氣概在社會環境的壓力下顯得更加脆弱和不堪一擊。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殖民主義的意識形態盛行,這對男性氣概產生了顯著的影響。康拉德的小說深刻地揭示了白人殖民男性所面臨的身份認同危機,這些男性的身份建構緊密圍繞殖民主義的核心理念,即傳播文明,但當他們置身于陌生的殖民地環境中時,這種基于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男性身份認同遭遇了嚴峻的挑戰。
綜上所述,在《吉姆爺》中,康拉德通過對主人公吉姆內在自我異化與分裂狀態的細膩描繪,深入剖析了這一現象對男性氣概的深刻沖擊。吉姆作為白人殖民群體中的一員,置身殖民地這一陌生且復雜的環境中,其身份認同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在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長期浸染下,吉姆構建起一套以白人優越論為核心的男性身份認知體系,然而殖民地殘酷的現實無情地將這一虛幻的身份認知擊得粉碎。這種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成了吉姆內在自我異化與分裂的根源。康拉德通過對吉姆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不僅揭示了個體在特定歷史與社會環境下身份認同的困境,也深刻地展現了殖民主義意識形態對人性的扭曲與摧殘。吉姆的掙扎與異化成為當時殖民體系下眾多白人殖民者精神狀態的一個縮影,凸顯了殖民主義擴張背后隱藏的人性危機與道德困境。
四、結語
《吉姆爺》中的男性氣概危機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殖民語境的挑戰、社會群體的審判、個人身份認同的掙扎以及自我認知的斗爭,共同構成了吉姆男性氣概危機的根源。小說《吉姆爺》不僅揭示了男性氣概在特定歷史與社會背景下的脆弱性,也引發了人們對男性身份認同、道德責任以及個人成長等問題的深刻思考。正如羅伯茨所說,康拉德的作品總體上反映了一種高度有問題的男子氣概感,即支離破碎、缺乏安全感,并且在試圖掌握世界的嘗試中一再失敗。2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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