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審計能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嗎？

DOI：10.19647/j.cnki.37-1462/f.2025.07.005

一、引言

2024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實施更加積極的財政政策，提高財政赤字率，增加發行超長期特別國債，增加地方政府專項債券發行使用。這一政策的實施有利于進一步優化政府財政支出結構，提升政府資金使用效益。然而，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因其隱蔽性、或有償還性等特點，容易被忽視或低估，監管難度增加?。近年來，地方政府的隱性債務規模持續增長，截至2023年底，全國地方政府的隱性債務余額已達到14.3萬億元①。這一數字凸顯了地方政府在債務管理方面面臨的嚴峻挑戰，并成為制約我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一個重要風險因素（王彥超等，2023）[1]。黨中央和國務院始終高度重視我國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監控與防范。2023年4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明確強調了“要加強地方政府債務管理，嚴控新增隱性債務”。因此，基于風險前置考慮，采取有效措施防范我國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已經成為當前及未來一段時間內亟待研究的重要問題。

地方政府隱性債務是指地方政府在法定債務預算和債務報告之外，分散于不同的融資主體和合同項目中，直接或間接以財政資金清償的債務（吉富星，2018）[2]。具體包括國有企業中由政府承擔的債務，如城投公司舉借的有息債務、PPP項目產生的債務、政府設立投資基金和購買服務所需要中長期償還的債務等（李麗珍和安秀梅，2019）[3]。由于其來源、用途、還款方式等諸多方面都不為債權人和債務人之外所了解，情況非常復雜，很難對其進行有效的控制，一般具有很高的風險（周世愚，2021）[4]。若未能妥善防控此類風險，將可能對財政、金融、民生以及經濟發展等多個領域產生不利影響。一是債務累積有可能突破法定限額，從而加劇財政的脆弱性和影響穩定性；二是融資平臺的違約風險可能通過擔保鏈傳播，引發社會風險，不利于社會穩定；三是可能限制地方政府未來的融資能力，并可能擠壓教育、醫療等民生領域的投入，制約經濟的可持續發展，降低公共服務的質量，影響政府的公信力（吉富星等，2024）[5]。

政府審計在國家風險防控與治理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劉家義，2015）[6]，尤其在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防控方面，其監督作用不容小覷。2013年中央政府開展的全國性政府債務審計不僅揭示了地方政府在債務規模、結構、償還能力等方面存在的問題，還評估了債務監管的合規性和有效性，有力促進了地方政府的債務管理，積極穩妥地防范和化解了地方政府債務風險。2024年全國審計工作會議強調，政府審計“要發揮好經濟運行‘探頭’作用，及時揭示和預警經濟運行中的不良苗頭和有害傾向，推動把重大風險隱患解決在萌芽狀態。”

當前學術界已針對政府審計在債務風險防控中的效能開展系統性研究。一是在債務管理監督層面。政府審計在債務管理過程中發揮了信息甄別和風險預警的作用（宋夏云等，2016）[7]；通過強化債務監督、懲戒與部門協同，政府審計能夠有效降低債務風險水平，并且該作用受財政透明度及市場化進程的影響（張曾蓮和岳菲菲，2021）[8]，同時治理效果也受政府制度環境和預算軟約束程度的影響（杜烽等，2021）[9]。二是在控制債務增量層面。政府審計在債務風險治理中的核心作用在于遏制地方政府債務的無序擴張，并提升債務資金的使用效率。政府審計的功能已從傳統的監督處罰拓展至風險防范，包括風險預警、增量風險控制與存量債務化解，并且在不同地區存在顯著差異（崔雯雯和張立民，2021）[10]；債務結構細分研究表明，審計不僅對直接債務具有約束作用，還能通過優化支出績效間接控制或有債務增量（蔡利和段康，2022）[11]。三是在治理調節層面。經濟責任審計被證實能夠削弱地方官員晉升激勵對融資平臺債務的助推作用，通過強化審計問責來防范風險的邏輯鏈條成立（蒲丹琳和王善平，2014）[12]；財政監督體系與審計監督機制在構建地方政府債務風險防控網絡過程中，通過功能互補與資源優勢整合，形成了具有顯著增益效應的監督合力（榮莉等，2023）[13]；基于財政分權理論框架的實證分析表明，審計監督機制在財政分權體系與地方政府債務風險的正向關聯中具有顯著的抑制效應，建議實施差異化審計策略：低風險地區側重問責機制強化，高風險地區則需增加審計資源投入（余應敏等，2018）[14]。

現有研究主要聚焦政府審計對債務風險產生的直接抑制效應及其治理調節機制，而針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這一特殊領域的系統性研究尚顯不足，特別是審計作用在空間維度上的外溢效應尚未得到充分關注。實際上我國各地區間的經濟聯系日益緊密，在這種背景下，地方政府融資不僅要考慮自身的債務規模和經濟狀況，還必須考慮其他地區的相關狀況（熊琛等，2022）[15]。地方政府的債務行為可能引發的隱性債務風險將突破地域界限，擴散至其他地區，甚至影響到其他地區的財政金融體系，對整個宏觀經濟造成沖擊（尹李峰和姚馳，2022）[16]。因此，在研究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時，除了探討本地政府審計對本地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外，進一步探討這種影響的空間溢出效應也尤為重要。

基于此，本文利用2013—2022年我國285個城市的面板數據，實證分析了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及其空間溢出效應，這一研究對于合理發揮政府審計功能、控制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防止局部風險蔓延以及可能導致的系統性風險、確保國家經濟平穩健康發展具有重要意義。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聚焦政府債務風險中隱蔽性更強、危害性更大的隱性債務風險，拓展了政府審計與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相關研究。二是運用多元回歸模型和空間計量模型，實證分析了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抑制作用，并揭示了這一作用的空間溢出效應，為更有效地應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制定相關政策提供參考依據。三是進一步分析了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影響的政府債務規?？臻g差異性與空間衰減邊界，有助于針對性地強化和提升政府審計的功能，從而更有效地防范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

二、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說

（一）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機理

政府審計作為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維護國家經濟安全和防范化解重大風險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陳文川等，2019）[17]。政府審計可以通過揭示、處理處罰和建議功能對隱性債務風險產生重要的抑制作用。

第一，揭示功能作為政府審計的基礎，通過監督檢查地方政府債務治理措施的落實情況，能夠精準發現隱性債務領域的管理漏洞和制度缺陷（江世銀和王越，2024）[18]。審計機關通過全面審查隱性債務“借、用、管、還”全流程運作情況，根據審計過程及其審計結果對隱性債務進行信息披露，能夠準確識別潛在風險點，及時發現債務管理中的違規操作、制度短板及系統性風險，為風險防控提供早期預警（宋夏云等，2016）[7]。政府審計的揭示功能有助于打破信息不對稱，壓實地方政府的財政責任，進而提升防控隱性債務風險的制度效能。

第二，處理處罰功能對隱性債務風險的防控具有顯著的威懾與警示作用。政府審計通過處理處罰功能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管理中的不規范行為和問題，視具體情況，協同紀檢監察機關進行問責并落實處理處罰；或向司法部門報告，移送或轉送司法部門處理（王善平和譚雪，2021）[19]。同時，政府審計通過強化問責機制，規范地方政府舉債行為，增強債務風險防控意識，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對于地方政府依賴“借新還舊”或短期高息融資維持債務的情況，審計機關可責令其調整債務結構（韋小泉，2020）[20]，并對相關違規責任人問責。并且，審計機關還可以限制財政負擔過重地區的新增隱性債務融資，督促地方政府提高自身財力以保障債務償還，減少信用違約風險，維護區域財政穩定。政府審計的處理處罰功能是審計監督效力的重要保障。

第三，建議功能主要體現為審計機關在識別和揭示隱性債務問題之后，深入分析其成因，挖掘背后的體制機制或管理環節中存在的深層次缺陷，進而提出具有針對性和可操作性的改進建議。政府審計通過建議功能監督協助地方政府進一步完善債務管理流程，提高債務資金使用效率，推動地方政府建立和完善債務風險評估機制，增強對隱性債務風險的預測和控制能力，從而在根本上降低隱性債務風險的發生概率（仲楊梅和張龍平，2019）[21]。同時，政府審計的建議功能有助于控制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擴張風險。審計機關可以建議地方政府根據本地區財政承載能力設定合理的債務上限，避免過度舉債，有效防范隱性債務風險。

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說：

H1：政府審計通過揭示、處理處罰和建議功能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

（二）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溢出效應

我國地方政府隱性債務在區域內的增長呈現出明顯的空間聯動性（尹李峰和姚馳，2022）[16]，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區域債務總額，從而加劇了區域隱性債務風險，這可能會誘發類似“灰犀?！笔录南到y性金融風險（黎精明等，2024）[22]。基于信號傳遞理論，政府審計通過審計結果和審計公告的公開及信息傳遞，發揮其揭示、處理處罰和建議功能，提高了信息的對稱性和透明度，進而對各級政府和相關部門產生影響和制約，對鄰近地區起到警示和引導的作用（魏濤等，2023）[23]，具有空間溢出效應。具體來說，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溢出效應可以從以下三個層面分析：

一是空間抑制效應。政府審計可以通過提升財政支出效率，如優化專項債資金使用、限制違規舉債項目，降低本地債務風險向周邊地區傳導的可能性（賀佳等，2025）[24]?。例如，當審計發現某地存在隱性債務相關的違規行為后，憑借審計信息的傳遞，鄰近區域同類項目融資將同步收緊，阻斷債務風險的跨區域傳播；此外，當債務風險通過城投平臺互保、跨區域基建投資形成復雜網絡傳播時，政府審計揭示的債務違規行為會觸發信用評級調整，倒逼金融機構等債權人部門壓縮跨區域高風險授信，降低網絡傳播強度，從而形成區域性風險隔離。

二是治理效能溢出效應。政府審計作為國家治理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治理效能存在溢出效應（邢維全，2022）[25]。從理論層面看，政府審計通過揭示、處理處罰和建議功能，對被審計對象進行全面監督。在隱性債務風險領域，政府審計對某一地區隱性債務的審計工作，不僅能直接作用于該地區，還能通過信息傳遞、政策示范等機制，對其他地區產生影響。這種影響并非局限于被審計對象本身，而是會擴散到更廣泛的區域，形成空間溢出效應。當審計機關對本地區的違規舉債行為進行披露和糾正時，其他地區會通過媒體傳播、政策交流等渠道了解到隱性債務管理的規范要求和風險點，從而促使這些地區提前防范和治理隱性債務風險，體現了政府審計的治理效能溢出效應在隱性債務風險防控中的潛在作用。

三是系統性風險緩釋效應。隨著市場化程度的逐步提高，政府審計通過提升財政信息披露水平，吸引社會資本參與債務置換，創新金融工具向其他區域擴散，化解區域性存量債務風險（沈坤榮和施宇，2023）[26]?，可以使空間溢出效應正向強化；同時，針對風險聚集區，專項審計可以觸發中央財政定向支持政策，通過轉移支付調節、債務展期協調等舉措，防止局部風險升級為跨區域金融動蕩。

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說：

H2：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具有空間溢出效應。

三、研究設計

（一）模型設定

1. 基準回歸模型。為檢驗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建立以下基準回歸模型：

[RISKit=β0+β1AUDITit+βcControlsit+δi+μt+εit]" （1）

其中，[i]代表地區，[t]表示年份，[RISKit]為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AUDITit]為政府審計綜合指標，[Controlsit]為控制變量，[β0]為常數項，[β1]為解釋變量回歸系數，[βc]為控制變量回歸系數，[δi]、[μt]為城市固定效應和年份固定效應，[εit]為隨機擾動項。

2. 空間計量回歸模型。為探究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影響的空間溢出效應，將經濟變量的空間相關性引入基準回歸模型中。同時，為避免其他宏觀因素的影響，本文均使用雙向固定效應模型，固定了城市和年份。綜合考慮各個變量之間的關系，先建立空間杜賓模型（SDM），空間杜賓模型包含了自變量和因變量的空間滯后項，具有更一般的形式，可以表示如下：

[RISKit=β0+β1AUDITit+βcControlsit+ρWRISKit+θ1WAUDITit+θcWControlsit+δi+μt+εit]"（2）

其中，ρ為空間自回歸系數，即本地隱性債務風險與相鄰地區隱性債務風險空間相互作用的方向和程度，[θ1]、[θc]為空間交互項的回歸系數，W為285×285階的空間權重矩陣，本文選用地理距離權重矩陣，在穩健性檢驗中選用經濟距離權重矩陣。

此外，為了對比檢驗，通過將因變量的滯后項納入基準回歸模型中，以反映鄰近區域間的相互影響，構建了空間滯后模型（SAR），可以表示如下：

[RISKit=β0+β1AUDITit+βcControlsit+ρWRISKit+δi+μt+εit] （3）

鑒于經濟變量間可能因相對位置的不同而產生相互作用的差異性，可以構建空間誤差模型（SEM），表示如下：

[RISKit=β0+β1AUDITit+βcControlsit+λWεit+δi+μt+εit]" （4）

其中，[λ]為空間誤差系數。

（二）變量說明

1. 被解釋變量：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RISK）。由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具有較強的隱蔽性特征，學界測算的規模往往存在明顯差異。因此，本文借鑒徐軍偉等（2020）[27]的研究，選取城投債作為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代理變量。在此基礎上，結合數據的可得性，本文選用政府隱性債務負擔率（即隱性債務規模占GDP的比重）來衡量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

2. 解釋變量：政府審計（AUDIT）。本文借鑒葉邦銀和徐懷寧（2023）[28]、韋小泉（2020）[20]的研究，為全面研究政府審計功能，從政府審計的揭示功能（X1）、處理處罰功能（X2）和建議功能（X3）三個方面出發，對政府審計進行綜合測度。采用各地級市審計機關當年查出違規金額的自然對數作為揭示功能的替代變量，以處理處罰金額的自然對數作為處理處罰功能的替代變量，以審計提出建議數量的自然對數作為建議功能的替代變量。采用熵值法計算得出揭示、處理處罰和建議三項功能指標的權重，在此基礎上加權計算得出衡量政府審計的綜合指標。

3.主要控制變量。參考仲楊梅和張龍平（2019）[21]的研究，影響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控制變量有：經濟發展水平（LnPGDP），采用地區人均GDP的對數衡量；對外開放程度（OPEN），采用地區當年進出口總額與地區當年GDP的比值衡量；政府干預程度（GI），采用地區當年財政支出與地區當年GDP的比值衡量；財政分權度（FRD），采用地區當年一般預算支出與中央當年一般預算支出的比值衡量；產業結構（IS），采用第三產業增加值與地區當年GDP的比值衡量；固定資產投資（INV），采用固定資產投資與地區當年GDP的比值衡量。

（三）樣本選擇與數據來源

本文以2013—2022年我國285個城市為樣本，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相關數據主要來源于《中國城市統計年鑒》以及萬得數據庫。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雖然上述數據庫僅提供了城投債的數據，無法直接獲取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詳細數據，但根據中投顧問、中誠信國際等權威機構的研究報告，城投債在地方政府隱性債務中的比例已超過80%。因此，在隱性債務風險相關指標的計算中，將采用城投債的數據來替代地方政府隱性債務。政府審計數據則來源于《中國審計年鑒》。此外，其他控制變量的數據獲取渠道包括《中國統計年鑒》《中國城市統計年鑒》以及國泰安數據庫。所有數據均經過手工整理并剔除缺失值，以確保分析的準確性和完整性。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1所示。

四、實證結果及分析

（一）基準回歸

表2為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基準回歸檢驗結果。根據Hausman檢驗結果（Prbgt;chi2=0），選擇固定效應模型，并在模型中控制了年份和城市因素。根據列（1），政府審計的回歸系數為-0.0950，并在1%的水平上顯著。這表明政府審計能顯著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水平，驗證了假說H1。為進一步考察政府審計三大功能分別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依次將政府審計的揭示、處理處罰及建議功能作為核心解釋變量加入基準模型中進行回歸。根據第（2）—（4）列，揭示功能的回歸系數為-0.0056、處理處罰功能的回歸系數為-0.0041、建議功能的回歸系數為-0.0036，且均在1%的水平上顯著。研究結果表明，政府審計通過揭示、處理處罰及建議三大功能，均在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首先，政府審計的揭示功能提高了地方財政信息的透明度，使隱性債務問題得以暴露，強化了對違規融資行為的外部監督。其次，處理處罰機制強化了問責體系，通過追究相關責任人責任、對違規舉債行為進行懲戒，有效遏制了地方政府過度舉債的動機，降低了隱性債務風險。最后，審計建議功能促進了財政管理優化，推動地方政府改進預算管理、規范融資行為，從而減少未來隱性債務的積累。整體而言，政府審計的綜合功能的發揮可以有效防范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

（二）空間計量回歸

1. 空間自相關分析。為了進一步分析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是否在區域間具有空間溢出效應，必須首先檢驗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是否存在空間依賴特征與空間相關性。若隱性債務風險具有顯著的空間自相關性，則意味著一個地區的債務風險水平可能受到鄰近地區影響，從而為后續進行空間溢出效應回歸分析提供依據。為驗證這一點，本文借助以地理距離為基礎構建的空間權重矩陣W，采用全局莫蘭指數來測度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在空間維度上的整體相關性。該方法可以有效反映樣本區域內是否存在顯著的空間聚集或空間離散現象。具體而言，若莫蘭指數值顯著為正，則表明地區間隱性債務風險具有正向空間相關性，即高（或低）風險區域在空間上呈現集聚特征；反之，則可能表現為空間離散。全局莫蘭指數的計算公式如下：

[Moran'sI=i=1nj=1nWij（Yi-Y）（Yj-Y）S2i=1nj=1nWij]" （5）

其中，[Y=1ni=1nYi] ，表示觀測值的均值；[S2=1ni=1n（Yi-Y）2] ，為觀測值的方差，[n]為地區總數，[Wij]為空間地理矩陣中第[i]行第[j]列的元素。莫蘭指數取值范圍為[-1，1]，若大于0，則表明變量之間存在正的空間相關性；若小于0，則表明存在負的空間相關性；若等于0，則表明變量隨機分布。具體結果見表3，分析2013—2022年的結果后，可以發現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在全國范圍內并非隨機分布，而是呈現出較強的空間集聚特征，具有顯著的空間自相關性。

2.空間效應回歸結果分析。為確定最合適的空間計量模型，本文參考Elhorst（2014）[29]的研究，依次進行LM、LR、Wald以及Hausman檢驗，根據表4，所有檢驗結果均顯著，因此，本文主要采用雙向固定效應的空間杜賓模型（SDM）來驗證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影響的空間溢出效應。

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溢出效應回歸結果如表5所示。本文采用地理距離矩陣構建空間權重矩陣，基于此對空間滯后模型（SAR）與空間誤差模型（SEM）分別進行估計，并與空間杜賓模型（SDM）的回歸結果進行對比，旨在全面呈現政府審計在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治理中的空間效應特征。可以看出，政府審計在三類模型中的回歸系數分別為-0.0521、-0.0452與-0.0657，且均在1%水平上顯著，表明政府審計在本地具有顯著的風險抑制作用，進一步支持了本文提出的假說H1。進一步分析空間杜賓模型（SDM）結果可見，政府審計的空間滯后項（W×AUDIT）的系數為-0.3561，且在5%水平上顯著，表明政府審計不僅對本地區隱性債務風險有直接影響，同時也通過信息擴散、政策示范與跨區域治理聯動機制，對周邊地區形成顯著的空間抑制效應、治理效能溢出效應及系統性風險緩釋效應，從而驗證了本文提出的假說H2。該空間溢出效應的形成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通過審計結果公開化，增強鄰近地區對審計風險揭示能力的關注，引發對自身債務管理模式的反思；二是政府審計在提升本地治理效能的同時，其治理邏輯與政策工具可為周邊地區提供制度借鑒與管理模板；三是當政府審計有效識別并控制隱性債務風險時，可在區域層面削弱潛在的系統性財政風險，從而對鄰近城市的隱性債務風險起到外部性緩釋作用。此外，這種基于信號傳遞理論所形成的外部效應還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引發“制度學習”效應，即周邊地方政府通過模仿或采納相鄰城市在隱性債務風險治理中的有效措施，主動優化本地財政管理與風險防范機制。因此，政府審計不僅直接影響本地區的隱性債務風險，還能通過信息傳遞、治理協同和制度學習等渠道對周邊地區產生抑制作用，體現出顯著的空間外溢特征。這一發現為優化跨區域債務監管政策提供了重要依據。

借鑒LeSage和Pace（2009）[30]的方法，考慮到SDM模型相較其他模型具有更優的擬合度，本文進一步基于SDM模型對空間溢出效應進行分解，空間溢出效應的分解結果如表6所示。可以看出，政府審計對本地區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直接效應回歸系數為-0.0643，在1%水平上顯著；對鄰近地區隱性債務風險的間接效應回歸系數為-0.5461，在5%水平上顯著，總效應回歸系數為-0.5210，在5%水平上顯著。這表明政府審計不僅能夠顯著降低本地區的隱性債務風險，還對鄰近地區的隱性債務風險產生了空間溢出效應，進一步驗證了假說H2。具體而言，政府審計通過揭示、處理處罰和建議功能影響本地區的隱性債務承載能力和償還能力，從而有效降低該地區的隱性債務風險水平；同時，由于地方政府間存在財政行為的相互影響，審計治理的強化會通過信息溢出、政策模仿和風險傳染等渠道，促使鄰近地區優化財政管理，降低隱性債務風險。因此，政府審計在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防控中，不僅是局部風險管理的工具，還是防止風險擴散、實現區域風險協調管理的關鍵手段。

（三）內生性檢驗

1. 工具變量法。為了緩解基準回歸模型中的內生性問題，借鑒蔡利和段康（2022）[11]的研究，本文采用地方政府審計機關在編人數（IV）作為政府審計的工具變量。一方面，審計機關的在編人數直接反映了地方審計資源的配置情況，而審計資源的充裕程度會直接影響地方審計的力度和頻率，滿足相關性的要求。另一方面，審計機關在編人數主要由上級機關（如審計署）根據行政管理需要和各地區審計任務量核定，與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不存在直接因果關系，因此，該工具變量也滿足外生性的要求。從表7第（1）列的回歸結果可以看出，IV的系數顯著為正，符合預期，同時F值為454.35、Anderson LM值為387.01，且P值為0，通過了弱工具變量檢驗和識別不足檢驗，證明了工具變量的有效性。根據第（2）列的回歸結果，政府審計仍能顯著降低地方政府的隱性債務風險。

2. 傾向性得分匹配（PSM）。為應對潛在的選擇性偏差，本文運用傾向性得分匹配方法開展內生性檢驗。具體實施流程如下：將所有控制變量作為協變量，采用近鄰匹配方法進行匹配，匹配完成后進行回歸分析。在使用Pstest進行平衡性測試后，表8檢驗結果顯示所有協變量的標準化偏差均未超過10%，表明匹配效果良好，符合平衡性假設。匹配后的回歸結果如表7第（3）列所示，政府審計的回歸系數仍顯著為負，意味著在有效解決樣本選擇偏差后，政府審計依然顯著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

（四）穩健性檢驗

1. 替換變量。借鑒仲楊梅和張龍平（2019）[21]的研究，用隱性債務率（即隱性債務規模與財政收入的比值）來衡量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并作為被解釋變量引入回歸模型，再次進行回歸分析。結果如表9第（1）列所示，政府審計的回歸系數仍在1%水平上顯著為負，說明政府審計能夠顯著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這一結論較為穩健。

2. 更改聚類層級。前述研究中，本文使用了城市層面的聚類穩健標準誤，為了檢驗聚類層級選擇對研究結論的影響，本文使用省級層面的聚類穩健標準誤。同一省份內的城市可能面臨相似的省級政策或經濟環境，若僅聚類到城市層面，可能忽略省級層面的共同沖擊，導致標準誤低估。結果如表9第（2）列所示，政府審計回歸系數在5%水平上顯著為負，結論保持穩健。

3. 排除政策影響。??2015年1月1日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預算法》（以下簡稱新《預算法》）正式賦予了地方政府發行債券進行融資的合法權利，建立了規范的地方政府舉債融資機制（莫龍炯和張方，2024）[31]。隨后出臺的地方政府債務置換計劃規定，地方政府可以以顯性的政府債券來置換當前存在的高風險短期存量隱性債務；一系列相關法規和政策文件也進一步細化了地方政府債務的識別標準和分類，并對不同類別的債務管理與處置方法作出了詳盡規定。由此可見，政策法規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及其風險影響巨大。為了排除政策法規帶來的潛在估計誤差，本文借鑒龔鋒和鄧龍真（2023）[32]的研究，以新《預算法》修訂前研究樣本財政透明度兩年均值的中位數作為分組臨界值，將低于該中位數的觀測樣本歸為實驗組（treat=1），而高于中位數值的觀測樣本則歸為參照組（treat=0）。當樣本年度為2015年之后時time取值為1，否則取值為0，引入treat×time進行基準回歸，結果如表9第（3）列所示，政府審計的回歸系數在5%水平上顯著為負，這進一步驗證了結論的穩健性。

4.替換權重矩陣。為檢驗空間效應分解結果的可靠性和穩健性，將空間權重矩陣替換為經濟距離矩陣，進行空間效應回歸，結果如表10第（1）列所示，政府審計對本地區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直接效應回歸系數為-0.0503，在1%水平上顯著，對鄰近地區隱性債務風險的間接效應回歸系數為-0.4830，在10%水平上顯著，總效應回歸系數為-0.5064，在5%水平上顯著。這表明政府審計顯著降低本地區和鄰近地區隱性債務風險的結論在不同權重矩陣下依然穩健。

5.縮尾處理。為減小極端值對分析結果的影響，使得模型在面對不規則或異常數據時更加穩定，通過對所有變量進行1%的前后縮尾處理。結果如表10第（2）列所示，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溢出效應分解結果與前文結論保持一致，說明回歸結果可靠。

五、進一步分析

（一）空間作用機制檢驗

前文分析表明，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具有空間溢出效應。而提升財政支出效率和財政信息披露水平是降低隱性債務風險的重要路徑，前者通過優化資源配置抑制隱性債務風險的跨區域傳導，后者通過提升信息透明度阻斷風險的隱蔽性擴散。因此，為了進一步探究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作用機制，本文借鑒江艇（2022）[33]的兩步法與空間杜賓模型（SDM）相結合進行機制檢驗，檢驗模型如下：

[FE（GDI）it=β0+β1AUDITit+βcControlsit+ρWRISKit+θ1WAUDITit+θcWControlsit+δi+μt+εit]" （6）

其中，[FEit]為財政支出效率，本文借鑒劉江會和王功宇（2017）[34]的研究，采用DEA方法對其進行測度，使用人均一般公共預算支出作為投入指標，并以醫療、教育、文化、環境、基礎設施建設等為產出指標；[GDIit]為財政信息披露水平，借鑒曾海洲等（2020）[35]的研究，采用清華大學發布的《中國市級政府財政透明度研究報告》中的全口徑財政透明度體系分值來衡量。作用機制檢驗結果如表11所示，可以看出，政府審計可以通過提高財政支出效率和財政信息披露水平來實現空間抑制效應、治理效能溢出效應和系統性風險緩釋效應，以降低隱性債務風險。

（二）地方政府債務規?？臻g差異

政府審計在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防控中的作用可能因地區債務規模不同而有所差異。高債務規模地區的審計部門可能更注重風險預警和化解，通過建立健全制度抑制債務風險，低債務規模地區則可能更關注債務管理的規范性，通過增收節支效應抑制債務風險（馬東山等，2019）[36]。研究這種差異性有助于優化審計資源配置，提升審計效率。根據各市政府債務占各市GDP比重的均值將樣本劃分為高債務規模地區和低債務規模地區，然后進行分組回歸，結果如表12所示。在高債務規模地區，政府審計的回歸系數為-0.1123，在1%水平上顯著，而在低債務規模地區，回歸系數為-0.0122但不顯著，說明在高債務規模地區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抑制作用更加明顯。可能的原因是，高債務規模地區的地方政府面臨較大的債務償還壓力，財政可支配空間較小，債務管理的風險更高，使政府更傾向于重視審計發現的問題，并采取積極措施進行整改，以避免財政違約或財政惡化，降低隱性債務風險。

（三）空間衰減邊界分析

由上文分析可知，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產生了負向的空間溢出效應，然而該結論尚未將地理距離的差異因素納入考慮。為了更深入地分析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溢出效應如何隨地理距離的變化而變化，參考孫大明等（2022）[37]的研究，重新構建空間權重矩陣，并基于雙向固定空間杜賓模型（SDM）進行連續回歸。不同距離閾值的空間權重矩陣構建方法如下：

[Wd|d=dmin，dmax+η，dmin+2η，……，dmax] （7）

其中，[Wd=1dij dij≥d0" " dijlt;d] ；[η]為[dmin]到[dmax]的遞增距離，本文設定為100km。

在上述設定的基礎上，進行空間杜賓模型（SDM）分析，并繪制了空間溢出效應系數隨地理距離變化的動態演變圖，如圖1所示。從圖中可以看出，隨著地理距離的不斷擴大，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溢出效應整體上呈現衰減態勢，在1400km處達到邊界。其原因可能是，審計信息的傳播往往具有地理依賴性（劉文歡和王雨昕，2024）[38]，政府審計結果會在本地迅速擴散，但隨著距離的增加，信息傳遞的速度、廣度和深度都會減弱。由于異地政府可能無法及時充分獲取其他地區的審計信息，政府審計對遠距離地區的影響逐漸減弱。政府審計帶來“示范效應”或“震懾效應”，讓其他地方政府警惕隱性債務風險。然而，這種效應在空間上并不是均質的，往往在相鄰或經濟聯系緊密的區域更明顯，而遠距離地區由于感受不到直接壓力，示范作用也逐漸減弱。

六、結論及建議

本文基于2013—2022年我國285個城市面板數據，探討了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研究發現：（1）政府審計通過發揮揭示、處理處罰和建議功能顯著降低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2）不同地區的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存在空間依賴性，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影響具有顯著的空間溢出效應，即政府審計能對其周邊地區隱性債務風險的降低起到空間輻射作用。（3）在不同債務規模地區，政府審計對隱性債務風險的防范作用存在差異，在高債務規模地區更加明顯。（4）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的空間溢出效應整體上呈現出距離衰減態勢，溢出效應邊界為1400km。

為充分發揮政府審計功能，有效防范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結合分析結論，提出如下建議：第一，進一步加強政府審計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監管力度，發揮政府審計的揭示、處理處罰及建議功能，重點關注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相關信息的揭示及傳遞，優化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的管理，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實行全過程動態監督。第二，關注地方政府落實隱性債務償債責任情況，強化債務管理的領導責任，督促編制明確合理的償債方案，著重落實還款主體責任；針對審計發現的問題，提出審計整改意見，強化跟蹤督促檢查和服務指導，確保審計整改質量?。第三，進一步建立健全隱性債務信息公開制度，確保隱性債務數據的完整性和透明性；積極建立動態的債務風險預警機制，監測債務的變化趨勢，及時識別潛在的風險點。第四，進一步完善政府審計在防范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方面的空間傳導機制，實現良好區域化治理，并進一步強化跨區域、跨部門審計協同機制，增強政府審計監督的穿透力與協同性，通過完善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審計規范流程，健全審計結果運用，搭建區域間信息共享平臺等，實現區域間債務風險協同管理，形成合力應對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

注：

①數據來源：中國政府網，https：//www.gov.cn/zhengce/202411/content_698576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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