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小說發表之初,“抗日文學”說一直是權威闡述。自八十年代以來國內外許多批評者或從女性文學、或從生與死的哲學高度、啟蒙角度以及文本結構等方面對文本進行重新解讀,發現了許多新的內涵,然而卻不同程度地存在著顧此失彼的現象。
關鍵詞:《生死場》;抗日文學;女性文學;哲學;啟蒙;文本結構
《生死場》是蕭紅的成名作,完成于1934年9月9日,是年僅23歲就飽經苦難的她在青島完成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在魯迅先生的全力相助之下,《生死場》幾經周折,于1935年12月緊隨葉紫的《豐收》、蕭軍的《八月的鄉村》以“奴隸叢書”之三的形式面世于上海,從而“給上海文壇一個不少的新奇與驚動”[1]蕭紅從此成功地躋身于上海文壇,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
第一種觀點認為《生死場》是一部反映東北人民抗日的小說。
《生死場》與蕭軍的《八月的鄉村》一度被定義為三十年代抗日文學的奠基之作。人們把關注的焦點集中于作者獨特的身份(東北人)、作品中所反映的特殊地域(東北)、時代的環境氛圍(抗日)上,加之魯迅和胡風的評價,因而作品一出版迅疾得到廣泛地關注。胡風在《生死場》的后序中評價人們站在槍口面前盟誓這一舉動時寫到“這些蟻子一樣的愚夫愚婦們就悲壯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戰爭的前線。蚊子似的為死而生的他們現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2]。胡風把對《生死場》評析的重點放在民眾反抗的部分,一方面是時代所趨做出的審美選擇,一方面取決于批評家本人的審美度向。當時中國社會處于激烈的動蕩之中,作為“左翼”現實主義理論批評家的胡風,他的批評側重于強調文學的社會意義與時代內涵,這是時代使然。胡風的這一評價基調奠定了之后很長一段時期內對《生死場》甚至對蕭紅的評價定位,即把重點放在作品的反抗意識和戰斗精神上,放大了作品的意識形態意義。隨后,周揚在在1936年6月25日出版的《光明》第一卷第二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現階段的文學》的文章,把《生死場》拉入到“國防文學”的旗下,從而將它融入到“民族寓言”文學的主流意識形態話語中,作為純粹的“抗日文學”文本來闡釋。又由于周揚建國以后在文藝界的領導地位,使得《生死場》的“抗日文學”說無可動搖。
如果說《生死場》只是一部抗日小說,那么它前半部分厚重的鄉村日常生活描述的意義何在,難道這些令人印象極深的蚊蟻般的生死僅僅是為了之后的抗日內容做鋪墊嗎?這樣的解釋顯然很難令人信服。
第二種觀點認為《生死場》是一部典型的女性主義小說。
80年代末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的引人得到一些中國學者的關注,并用以研究中國女性文學。鄒午蓉在《獨特的視角,深切的憂憤》一文指出,蕭紅是中國底層勞動婦女的代言人,她的作品有著獨特的視角,“既從婦女生命價值和意義的角度來表現她們的悲劇命運,從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揭示觸目驚心的嚴酷事實,表現出對婦女生命的終極關懷和深切的憂憤之情”[3]。影響力頗大的是孟悅、戴錦華的研究現代女性文學的專著《浮出歷史地表》。她們認為《生死場》的價值和意義在于對歷史的思索,對國民靈魂的批判,而這一主題是通過作者“女性的眼睛”觀察到的,“是通過生與死的一系列意象連綴成的。其中生育行為—妊娠、臨盆—這些女性經驗中獨有的事件構成了群體生命現象的基本支架。”[4]她們對《生死場》的評價,一如她們的《浮出歷史地表》這本專著,在當時和以后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更重要的是她們使我們把眼光投注到文本中女性生活的描寫內容上并開始思考這些內容所產生的意義,而這一點恰恰是多年以來《生死場》研究中一直被忽略的。90年代初劉禾的《文本、批評與民族國家文學》在孟悅、戴錦華的基礎上,從女性主義角度“重返《生死場》”,來消解“民族國家文學”這一概念對作家作品解讀乃至對現代文學史編纂的宰制。她試圖從三個層面探討“生死場”的意義。第一層面上,她把女性身體看作是小說意義的生產場所。第二層面上,劉禾認為民族主體在根本上是一個男性空間。第三層面上,劉禾認為蕭紅“從女性身體出發,建立了一個特定的觀察民族興亡的角度,這一角度使得女性的'身體'作為一個意義生產的場所和民族國家的空間之間有了激烈的交叉和沖突。”[5]劉禾采用獨特的女性主義視角發現了《生死場》長期以來被遮蔽的女性生活經驗和身體體驗,這一批評角度的確立足以使對作品意義的挖掘和評價跳出民族國家興亡的大意義圈,獨辟蹊徑,使批評走向深入,至今許多從女性主義角度分析《生死場》的文章都是在劉禾基礎上的闡發。
民族國家和女性意識可以作為解讀《生死場》的雙重維度,而并非要從中擇取唯一的解讀法則。劉禾將女性立場與民族國家立場置于對立沖突的位置,盡管開創了一種全新的解讀模式,令人耳目一新,但是這種非此即彼的態度是不是可取,是值得再討論和商榷的。
第三種觀點認為《生死場》是一部反映生與死哲學的小說。
葛浩文在《蕭紅傳》中認為:“貫穿《生死場》全書的唯一最有力的主題就是‘生與‘死的相連相親、相生相克的哲學”[6]。葛浩文的這一說法影響很大,將《生死場》的主題上升到生死輪回的哲學高度,使研究者們對《生死場》有了更高的認識。皇甫曉濤沿著生命哲學的思考進一步得出結論,認為“蕭紅是繼魯迅之后第一個能夠如此鎮定地面對死亡的中國現代作家”[7]。《生死場》呈現給人們的是一片古寂的模糊了生死界線的渾沌世界,這里存在這一個巨大的隱喻結構,這個隱喻結構“不僅有著一個古寂民族生命意識蘇生中的文明自贖,而且它還在‘生'與'死'的哲理深度上把現代文化意識開掘到一個新的歷史層次”[8]。他認為《生死場》突破了一種虛擬的文化自足,它將中國人逼視到一個死的境地反省其“生”的價值,在鮮明而又酷烈的一幅幅農村場景中蘊藏的是蕭紅更為峻切、焦灼的人生呼喚和歷史抉擇,是她“永久的憧憬和追求”。摩羅也非常看重《生死場》所體現出的生命哲學,他深入挖掘了《生死場》前半部分所達到的思想深度,認為它書寫了鄉民生命意識的麻木,認真深刻地審視了生死,其剖析之深刻是連魯迅這樣的大家都未曾達到的。再者他認為蕭紅是“從一般的日常生活或者說是從生存本身的意義上來寫人的精神麻木、靈魂麻木的”[9],這一角度也是魯迅未曾涉及過的,是蕭紅對現代文學的一大貢獻。endprint
蕭紅憑借自身對苦難的體驗和對人生悲劇的悟性,在她的創作中一步步地向哲學靠近。她將對生命的深沉思考和對生活的執著追求,融入到自然和一切有生命的存在中,從中尋求啟悟,進而體現出超越時空的哲理性的思想,這啟發著后來讀者的思考。
第四種觀點認為《生死場》是一部具有啟蒙意義的小說。
蕭紅曾說過,現在或是過去,作家寫作的出發點是對著人類的愚昧,她以獨特的思考為這個古老的民族開出一條反省的“心路”。孟悅、戴錦華在《浮出歷史地表》這部書中對《生死場》首先作出了啟蒙主義的解讀,“《生死場》另一個引人注目之點在于是繼魯迅之后延續了對國民心態的開掘”[10],《生死場》的價值和意義在于對歷史的思索,對國民靈魂的批判。陳思和將《生死場》解讀為啟蒙視角下的民間悲劇。蕭紅自身的生活經歷使她的創作具有比較豐厚的現實土壤,敏感的內心又使她得以敏銳地把握鄉土生活,并對之產生強烈的感受和表現欲,因此她的創作非常貼近民間現實。陳思和首先探討了民間和啟蒙的關系問題,可以說是從中國現當代文學最基本的問題入手來理解蕭紅和她的《生死場》的。陳思和總結了蕭紅《生死場》中的啟蒙元素:對蕓蕓眾生的麻木空洞的生存狀態的揭示,對農民文化的軟弱性的批判等等。在生死場上,“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11],骯臟、愚昧而不自知,蕭紅對這種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有著許多的無奈,外敵的入侵終于打破了這一可怕的慣性,人們在亡國滅種的危機威脅下終于萌發了反抗意識,作者安排這樣的發展線索顯然是有著明確的啟蒙目的。
批評者由此得出結論:蕭紅堅持啟蒙立場,在“揭發民間的愚昧、落后、野蠻的深刻性與展示中國民間生的堅強、死的掙扎這兩方面都達到了極致。”[12]所以陳思和毫不猶豫地認為,蕭紅應列于中國現代文學最優秀的作家之林。評論家尖銳地看到這一點,實際上就可以反駁所謂蕭紅“退縮于個人情感的小圈子”之說,因為對生存本相的執著追求是蕭紅作品永恒的主題,在啟蒙視角下表現民間的悲劇,是作家強烈責任感的體現。
第五種觀點認為《生死場》是一個主題轉換的斷裂文本。
葛浩文認為蕭紅在《生死場》一書中途轉變小說主題,是由于作者受到蕭軍等左翼作家的影響,而蕭紅實際上對于戰爭題材并不熟悉,因而她所展現的“戰爭”并非理想化、浪漫愛國性的戰爭,而是從百姓的日常生活細節著眼描寫戰爭。葛浩文認為,“由于《生死場》前后兩部分主題的突兀轉變,再加上作者所用的道聽途說寫法來指責日軍行為,就純文學的觀點來看,《生死場》至少要算部分失敗”[13]。葛浩文的“中途轉換主題”在摩羅那里直接叫做“文本斷裂”,摩羅認為《生死場》的寫作被嫁接了時代母題。因為《生死場》的大部分篇幅與抗日毫無關系,而小說的后三分之一生民“生老病死的過程突然發生了某種變化”[14],在批評家看來這些變化就是“文本內容上的斷裂”。摩羅把作品的第十章和第十一章看作是“作者在結構上做的縫合手術”[15]認為這兩章的刻意經營說明蕭紅本人也意識到了文本內容上的斷裂。摩羅認為,小說描寫到抗日的部分并沒有過人之處,所以《生死場》的解讀重點應該放在它描寫生民螻蟻般存在狀況的前半部分。同時,摩羅深以《生死場》中存在的文本斷裂為憾,認為假若蕭紅能恪守自己的文學追求,不為風尚所動,那就不會出現主題斷裂,《生死場》就會更加完整。
學術上的百家爭鳴激活了蕭紅研究,但也使人們對《生死場》的主題意蘊莫衷一是。近年來在哈爾濱及蕭紅故鄉呼蘭相繼舉行的多次蕭紅紀念和學術研討會,使研究蕭紅的熱潮持續升溫,她的名字已遠遠超出了東北作家群這個范疇,雖然英年早逝,但已然成為現代文學史上一道引人注目的獨特風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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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皇甫曉濤.蕭紅現象[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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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林賢治.蕭紅作品新編[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12]陳思和.啟蒙視角下的民間悲劇:《生死場》[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4(1)
作者簡介:孫曉玲,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2級碩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