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臻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三山國王“受封于宋”考辨
陳佳臻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三山國王的信仰崇拜,是粵東地區源遠流長的一種神明崇拜。但是千百年來,三山國王從自然神、地方神過渡到國家神的原因,卻一直成為人們難以解開的謎團。至今流傳的原因解釋有“宋初說”、“宋末說”等若干版本,結合元人劉希孟的《明貺廟記》與其他宋元時期史料可以發現,這些解釋都與現存史料所含的內在邏輯有沖突之處。根據現有史料來看,“三山國王”的受封時間應在宋朝真宗時期。
三山國王;三山神;受封;宋真宗
三山國王系統是一套發軔于廣東潮汕地區并廣泛流行于閩粵、港臺及南洋地區的神明系統。三山國王的三山,指的是位于古代潮州府的巾山、明山和獨山,具體位置則位于今揭西縣河婆鎮境內。三山國王的信仰崇拜,是粵東地區源遠流長的一種神明崇拜。現存對三山國王最為系統的記載是元至順壬申年間,劉希孟應當時的潮州路總管王元恭所邀而撰寫的《潮州路明貺三山國王廟記》①下文均簡稱《明貺廟記》。一文。《明貺廟記》對三山國王系統的演變過程作了詳細的描述,大致可用“肇跡于隋,顯靈于唐,受封于宋”進行概括。后人對三山國王系統發展軌跡的看法也基本認可了劉希孟這一權威性的說法,這包括明人盛端明所撰的《三山明貺廟記》、清朝編修的《廣東通志》、《潮州府志》等,其對于三山國王的描述俱脫胎于劉希孟的《明貺廟記》。近人的研究成果,也多以《明貺廟記》為藍本進行分析,極少質疑其文本中的內容。特別是每當涉及到對三山國王淵源的考證時,多以《明貺廟記》所說為是或認為不可考。
誠然,就目前所存的材料看,從正面角度去考證三山國王系統的發展軌跡似已不可為。但是,從《明貺廟記》內容來看,文中所記載的系統的三山國王系統發展軌跡卻充滿了用神話傳說修飾過的痕跡。如果不加判斷就將《明貺廟記》所載加以引用的話,很可能會使得到的結論出現偏差。這就使得運用《明貺廟記》及其他史料,結合前人發展的研究成果,再對三山國王系統發展軌跡中的部分發展環節進行分析、考辯的工作變得很有必要。
本文擬就對三山國王系統發展過程中“受封于宋”一環進行考辯。“受封于宋”一環是三山國王由自然神、地方神向國家神轉變的最重要的一環。通過“受封”,原先抽象的神靈崇拜行為得以具體化為一種國家行為。那么,如果三山國王的“受封”真的是在宋朝完成,其“受封”的手續就應當遵循宋朝政府的一些習慣和法律規定。這就使得三山國王的“受封”有一定的章法可循。
要想證明“三山國王‘受封于宋’”的命題為真,其大前提就應該是“三山國王確實曾經受封過”這個命題是真。這主要通過以下兩則材料來證明。
第一則材料為現在碩果僅存的宋人記載,即《宋會要輯稿·禮二〇》中載:“三神山神祠在潮州,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賜廟額明貺。”[1]第一則材料正面地體現出了宋朝官方確實對潮州的三神山有過賜額,至少從這條材料可以看出,三山國王的神跡故事曾經上達過宋廷中央,盡管現在已經不清楚,傳到中央的神跡故事是否就是劉希孟所寫的藝祖、太宗的故事,但不管如何,傳上去的故事必定引起了朝廷的重視和肯定,進而有了“賜廟額”的反饋。
第二則材料為著名的元代劉希孟所撰《明貺廟記》中提到的“宋藝祖開基,劉鋹拒命,王師南討,潮守、侍監王某訴于神,天果雷電以風,鋹兵大敗,南海以平。逮太宗征太原,次城下,見金甲神三人,操戈馳馬突陣。師大捷,劉繼元降。凱旋之夕,復見于城上。或以潮州三山神奏,詔封明山為清化盛德報國王,巾山為助政明肅寧國王,獨山為惠威宏應豐國王,賜廟額曰明貺。”[2]卷四十一第二則材料具體地談到了三山國王受封的原因及其所受封號。筆者以為,據此可以猜測出當時政府應確曾以官方的形式給三山國王以封贈,并且所賜封號就是劉希孟所寫的“清化盛德報國王”、“助政明肅寧國王”和“惠威宏應豐國王”。原因是“國王”是人間才有的,封王是一個政府行為,只有官方而且必須是朝廷中央才有資格封王。如果不經由官方封敕而自擬為王,那就是草寇、山賊、叛逆,是不會得到政府承認的。①在中國古代的民間,老百姓如果對某些自然現象或先賢人物有所崇拜,一般都將之奉為“神仙”、“圣人”、“天仙下凡托生”云云,如崇拜孔子,則稱為“先師圣人”;崇拜關羽,則奉為“武圣”;崇拜包青天,則奉其為“青天,文曲星下凡”,而斷不敢私將所崇拜之自然現象或先賢人物奉為“國王”。因此,三山國王之所以能在公開場合稱為“國王”,一定經過了官方的封賜,而不是出自當地百姓文人自擬的封號。劉希孟作為一個文人,自然懂得不能給地方神私擬封號的道理。
既然官方給三山國王加封過“國王”一事屬真,那么封三山神為“三山國王”的,到底是唐廷、五代、宋廷,抑或元廷?筆者傾向于“受封于宋”的說法。而想證明“三山國王‘受封于宋’”的命題為真,首先就應該證明“三山國王受封于其他朝代”的命題為偽。
(一)“受封于元”不成立
因劉希孟所處的元朝,前后才百余年,元朝皇帝若有詔封三山國王的行為,作為本朝人的劉希孟不可能不知道。而如果是本朝官方所封,劉希孟不敢也不應該將本朝所賜封號說成是前朝官方所賜,更何況《明貺廟記》是應當時地方官所邀而寫,故“受封于元”的說法應排除無疑。
(二)“受封于五代”不成立
五代十國時期,兩廣地區基本處在南漢政權的割據下。從正史上看,并無任何記載表明三山國王可能受封于五代時期。另外,受封于五代的可能性較小的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封山川名祠一般是在國家承平、財力豐富的年代進行,南漢統治下的兩廣地區,財力不見豐腴,社會矛盾重重,政權腐化嚴重,周圍環伺割據勢力,僅以自保,很難想象南漢政權會在這種環境下進行封賜活動。更何況,遍觀五代史,并不能看出南漢有任何理由需要進行這樣一場封賜活動;其二,五代是個窮兵黷武的年代,其對武事的重視要遠遠高于其他任何社會因素。在這樣一個年代里,文人難以得到應有的重視。那么,以文人為代表和載體的一切文化活動,就很難得到統治者大力的支持。因此,綜合考慮其時代背景和地區政權的情況后,筆者有理由相信,詔封三山神為“三山國王”的行為不會發生在五代時期。
(三)“受封于唐”也不成立
有不少學者認為三山神最早可能受封于唐初,他們所據最有力的證據為唐初名將陳元光平定粵東亂后所寫的三首《祀潮州三山神題壁》。不過,經謝重光先生考證,這三首詩當系后人偽作。謝先生據《宋會要輯稿》所載“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賜廟額明貺”等語及作詩風格等,結合詩中“瞻廟開明貺,平遼斷穢侵”等句斷定其系偽作,當屬可信。[3]101-109另外,《全唐詩》中并無收錄陳元光此三首詩亦可為一個佐證。除此之外,據唐代韓愈刺潮時所作《祭界石神文》②韓愈的《祭界石神文》在清代周碩勛纂修的《潮州府志》卷四十一有原文。亦可佐證“受封于唐”的說法不成立。因韓愈時,巾山、明山、獨山尚無三神山稱謂,故韓愈筆下的三山神,僅以界石神的面目出現,那么詩中所謂的“三山神”就更加無從說起。
至于唐代以前就更無跡可尋,唯劉希孟的《明貺廟記》提到其“肇跡于隋”的典故,難以再考。
根據上述推度,三山國王“受封于宋”當屬可信。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詔封三山神為三山國王的,到底發生在宋代的什么時候?學者大概提出了兩種說法:“宋初說”、“宋末說”。
持“宋初說”者基本上僅依據劉希孟《明貺廟記》中的記載,也就是說,他們把劉希孟的說法:“宋藝祖開基,劉鋹拒命,王師南討,潮守侍監王某訴于神,天果雷電以風,鋹兵大敗,南海以平。逮太宗征太原,次城下,見金甲神三人,操戈馳馬突陣。師大捷,劉繼元降。凱旋之夕,復見于城上。或以潮州三山神奏,詔封明山為清化盛德報國王,巾山為助政明肅寧國王,獨山為惠威宏應豐國王,賜廟額曰明貺”[2]卷四十一當作是真的。這個觀點讓學者詬病的是“賜廟額曰明貺”一處,據《宋會要輯稿·禮二〇》的記載,賜廟額的行為看似應該發生在徽宗朝。
持“宋末說”者最有力的證據亦在于此。《宋會要輯稿》原文曰:“三神山神祠在潮州,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賜廟額明貺。”[1]持“宋末說”者多以為這樣一條史料足以證明,至少到了徽宗朝,三神山尚未被稱為“三山國王”。換句話說,這條史料相當于否定了“宋初說”,從而間接支持了“宋末說”。
“宋末說”的另一個依據是關于詔封三山國王的另一個版本故事。故事大略講的是南宋末期,宋帝昺南逃,途徑潮州為元兵所困,幸賴三山神施法相救,故而詔封其為三山國王,以答謝其相救之恩。這個故事對“宋末說”的支持主要出于兩點:第一,順理成章地為宋末詔封三山國王一事提供了對當時人來說頗為合理的解釋①詔封之事不是兒戲,而是一種國家行為。無論是官方也好,民間也好,都有理由相信,“詔封三山國王”一定有非常重大的原因,才使得原本的三山神得以冠上國王的稱號。宋帝昺的故事則正好彌補了這種傳聞空白。;第二,這個故事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為什么詔封三山國王一事缺乏嚴重的史料記載——宋末,小朝廷倉皇南逃,詔書等重要文件很可能因一時權宜或遺失而沒有傳諸后世。
兩者相較,“宋末說”似乎更占道理。但是,筆者以為,仍然可以從一些具體的細節以及邏輯推理去證明,詔封三山國王一事應當發生在宋初而不是宋末。不過,筆者所認為的“宋初”,與傳統“宋初說”的時間段不同。筆者以為,“詔封三山國王”一事,發生在真宗朝更為合理。
(一)三山國王的封號中的玄機
明山國王的尊號是“清化盛德報”,巾山國王的尊號是“助政明肅寧”,獨山國王的尊號是“惠威宏應豐”。從這幾個尊號的字面意思上可以看出,三山國王應是作為一方協助當地政化、保佑百姓安居樂業的神靈而受封的。其中“報”、“寧”、“豐”應該是最早的官方和民間對早期的三山神有求必應、協助政府治理教化百姓、保佑地方境內安寧、百姓安居樂業的詮釋,與韓愈《祭界石神文》中所說的“時淫雨既霽,蠶谷以成,織婦耕男,忻忻衎衎,是神之庥庇于人也”[2]卷四十一遙相呼應,反映出三山神的基本功能就在于地方上的保境安民。其他所加的“清化盛德”、“助政明肅”、“惠威宏應”應是對“報”、“寧”、“豐”的進一步闡釋,不難看出,前者正是對后者的詳細闡述和升華。
通過對尊號的分析就不難得出,三山國王受封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其對地方治理的功勞,跟兵事沒有什么關系。則無論是劉希孟所傳的故事,亦或是后來民間傳說的宋帝昺的故事,附會成分都相當大,都不應該是三山國王受封的原因。即從“三山國王”的封號上看,“宋初說”和“宋末說”都不成立。
(二)“宋初說”、“宋末說”各自的邏輯缺陷
“宋初說”和“宋末說”的不成立還在于它們故事中存在的邏輯缺陷。
1.“宋初說”的邏輯缺陷。按劉希孟的說法“宋藝祖開基,劉鋹拒命,王師南討,潮守、侍監王某訴于神,天果雷電以風,鋹兵大敗,南海以平”[2]卷四十一。這一段講的是宋太祖平定南漢之事。其中被神化的地方是潮守侍監王某向三山神禱告,神借自然之力迫使劉鋹投降。后人甚至進一步拓展其細節,稱南漢君主劉鋹被迫至廣州柵頭附近,依峙山谷筑木柵困守。潘美獻計火功,當時的潮守、侍監王某,為求得勝,乃向三山神禱告,果風云大作,在風助火勢的情況下,劉鋹落敗就擒。戲說成分越發濃厚。②現在潮汕地區關于三山國王的傳說中如果提到宋太祖的故事,往往會有如上文一般更加細節地描寫其平定南漢的過程。這些細節大同小異,具體的版本可以參看介紹三山國王的各類地方報刊、博客、網站等等。
此說的邏輯缺陷在于,宋太祖命潘美討伐南漢的時候,并沒有從粵東地區發起進攻,而是從兩廣交界的賀州發起進攻。《宋史卷一·太祖本紀一》記載:“(開寶)三年九月己亥朔,命潭州防御使潘美為賀州道兵馬行營都部署,朗州團練使尹崇珂副之。遣使發十州兵會賀州,以伐南漢。”[4]也就是說,宋軍主力的作戰路線是從廣西、湖南向廣東方向發起進攻,其進攻路線并不包含潮州。另外,宋軍打到廣州的時候劉鋹就投降了,粵東州郡望風歸降,并沒有經過艱難的戰事。從這個角度看,三山神在這場平定南漢的戰爭中很難發揮《明貺廟記》中提到的主要功效。①因為主戰場并不在粵東,要讓一個粵東地區保境安民的神去跨境越權地幫助宋軍攻打南漢顯然難以取信于眾。另外,宋太祖并沒有御駕親征,戰事也僅持續到次年二月,前后不過堪堪半年。即便有粵東的“地方神”(神具體的人格化應該是粵東的人民或將領)出力相助,由于宋軍一路勢如破竹,就算如傳聞所講劉鋹“依峙山谷筑木柵困守”,也不過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掙扎,所以也不太可能因為其加速劉鋹的投降(天果雷電以風,鋹兵大敗)而給予如此高規格的封賜。
太宗的故事幾乎是太祖故事的翻版和升級。其曰:“逮太宗征太原,次城下,見金甲神三人,操戈馳馬突陣。師大捷,劉繼元降。凱旋之夕,復見于城上。”[2]卷四十一此說最大的荒誕之處在于此戰發生的地點在千里之外的山西太原。以一個南方州府的地方神,千里迢迢奔赴太原助王師攻城,背離了三山神的基本職能②如上文所說,根據其封號,三山國王的基本職能應該是“有求必應,協助政府治理教化百姓,保佑地方境內安寧,百姓安居樂業”。。如果說平定南漢時,三山神還尚是處于南漢境內的一方地方神,尚有可能對本地的國運進行干預的話,那么平定北漢的過程中出現三山神的說法就更加無從說起。以情理度之,這樣的說辭,能取信于太宗皇帝嗎?
除此之外,太宗不是個熱衷于給各地神靈加官進爵的皇帝,這從側面也說明了太宗朝不太可能封三山神。這可以從太宗關于封禪泰山的事,看出“太宗不欲封禪”。
《宋史卷一百四·禮志第五十七》中載:“太宗即位之八年,泰山父老千余人詣闕請東封。帝謙讓未遑,厚賜以遣之。明年,宰臣宋琪率文武官、僧道、耆壽三上表以請,乃詔以十一月二十一日有事于泰山,命翰林學士扈蒙等詳定儀注。既而乾元、文明二殿災,詔停封禪。”[4]此段大意是講太宗時期,泰山百姓曾來請求太宗封禪泰山,宋太宗沒有答應。第二年,文武百官又聯合僧人道人、鄉間耆老等上表請求太宗封禪。太宗答應了眾人的請求,但隨后又以宮殿受災而停止封禪。
太宗即位第八年是太平興國八年,來年即是雍熙元年,太平興國八年正處在北漢覆滅已經數年而雍熙北伐尚未開始之前。在這個時候,太宗的主要精力應該基本上都放在準備伐遼之上,他對封禪泰山看得出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第二次朝臣聯合地方鄉老一起上疏之事,可以看出朝臣與泰山地方官之間肯定對封禪泰山一事達成了某種默契,可是一心準備北伐的宋太宗對此仍舊提不起興趣。對他來說,收復幽云十六州,報高梁河之戰的一箭之仇③平定北漢之后宋太宗試圖一鼓作氣收回幽云十六州,沒想到宋軍最后慘敗,高粱河戰役中宋太宗甚至還中了一箭,國內一度還謠傳過太宗身亡的事,引起了一場政治風波。才是最關心的問題。雖然迫于形勢他權且答應了群臣的請求,但隨后立即就用二殿受災為借口取消這次封禪。試想一下,封禪是國家大事,秦皇、漢武為一次封禪泰山作了多少準備,而宋太宗卻因一樁小事隨便取消,可見他對封禪一事興趣并不濃厚。那么,這樣一個連封禪泰山都不感興趣的皇帝,又怎么會相信三山神在他征伐太原的過程作出了貢獻呢?又怎么會對“詔封三山國王”感興趣呢?
據此則可以認為,無論太祖的故事也好,太宗的故事也罷,都不太可能是三山神受封為三山國王的原因。那么相應的,太祖朝和太宗朝也就不太可能成為“詔封三山國王”的朝代。
2.宋帝昺故事中的邏輯缺陷。宋帝昺的故事因為有了《宋會要輯稿》的佐證和合理的解釋原因,看起來更加接近歷史的真相。不過,宋帝昺的故事中也存在著嚴重的邏輯缺陷。
最大的問題在于,劉希孟的《明貺廟記》中并沒有提到宋帝昺的故事。筆者認為,這說明了一個原因,那就是在元代劉希孟生活的那個時候,還沒有宋帝昺這個故事流傳。因劉希孟不是潮州本地人,他如果受潮州地方官所邀來為潮州的三山神撰寫《明貺廟記》的話,勢必就得到潮州進行資料采集,包括閱讀他那個時代可能看到的本朝或前朝文書、地方百姓口耳相傳的一些故事等等。如果宋帝昺的故事真的發生于南宋末年,那么,僅僅與之相隔數十年的劉希孟去當地采集資料的時候,就不可能看不到聽不到關于宋帝昺一絲半點的信息。①這種情況可以類比當今的口述歷史,采訪的對象可以采訪到文革時期、建國時期乃至建國之前。當時如果發生了一件很轟動的大事的話,不可能在數十年之間就銷聲匿跡、無人問津的。再者,如果宋帝昺的故事為真,而劉希孟卻避開不談,另造理由,那么鑒于當時活著的一代兩代人很可能經歷過南宋末年政權更迭的情況,這篇《明貺廟記》就會失去其應有的公信力和教化作用,容易受到之后歷代文人的批駁,很難想象這樣的文章還能以正面的形象千古流傳。
另外,如果“詔封三山國王”一事確實是發生在南宋末年,那詔封的行為顯然就是為了提振、安撫人心。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算是流亡小朝廷,其如果真的進行過“詔封三山國王”的活動,詔封現場就一定有許多百姓軍人參與,而且事后一定有在戰亂中活下來的人,否則,不但宋帝昺的故事流傳不開,“詔封三山國王”一事也可能就流傳不開了。換句話說,假設宋帝昺的故事為真,那么它就應該與“詔封三山國王”一事共生共亡,共同流傳。但事實卻是,傳到元代的時候只有“詔封三山國王”的故事而沒有宋帝昺的故事。這就可以說明,宋帝昺的故事應是元代之后附會上去的。筆者猜想,宋帝昺的故事很可能是元末農民起義時附會上去的。②因元末起義軍多打著“反元復宋”的旗號進行,所以通過構造上天在趙宋將亡之前仍不忘庇佑趙宋的故事,可以有效地提振起義軍的士氣,亦可為起義的合法性提供“神啟”的依據。或認為劉希孟實出于一定的避諱,不想在元朝當政者面前談論前朝皇帝受庇佑的情況,因為這樣做很可能會削弱政府在當地的地位和威信。如果是出于這個原因考慮的話,那么劉希孟選擇太祖、太宗的故事作為“詔封三山國王”的理由也同樣不很合適。③如果真是為了考慮前朝因素,劉希孟大可把“詔封三山國王”的原因再往前推,推到唐代,直接避開宋代不談,豈非更好?
綜上兩點,舊說中的邏輯缺陷已經對原有的“宋初說”和“宋末說”構成挑戰。兩說的立論基礎雖然已經無法進一步用史料直接判斷,但在其他史料旁證和邏輯上則受到了質疑。如果“詔封三山國王”是一個正常的冊封活動的話,那上述推論就應該是可取的。
(三)“‘詔封三山國王’發生在真宗朝”的可能性
并無任何史料能夠直接證明“詔封三山國王”一事發生在真宗朝。因此,對于“詔封三山國王”發生在真宗朝一事,筆者以為,只能說其可能性是最大的。
在兩宋的范圍內,通過對上文的分析,基本上可以排除太祖太宗朝和宋末時“詔封三山國王”的可能性。而在兩宋的其他時間段內,尚出現過兩次大規模的“封神運動”。第一次運動發生在宋真宗時期,第二次運動發生在宋徽宗時期。因此,若結合此大背景來看,“詔封三山國王”一事很可能就發生在這兩次運動中。
不過,真宗朝發生“詔封三山國王”的事應該更符合邏輯。
1.真宗朝具備詔封的條件。真宗皇帝大中祥符年間,全國各地因為一系列的“天書”、“封禪泰山”的活動而掀起了一股“封神熱”。大致的經過是,澶淵之盟后,宋廷為了加強其統治地位,開始有意識地制造一些“神跡”。特別是大中祥符元年以后,全國各地“祥瑞”屢降,最大的祥瑞莫過于從元年正月開始頻頻降臨的“天書”。朝臣與地方官也很有意識地進行配合,順水推舟地將太宗朝沒有完成的“封禪泰山”活動給完成了。④詳細經過可以參看《宋史》、《文獻通考》、《續資治通鑒長編》等關于宋代文獻史料的記載。
不過,封禪活動并沒有就此停下,全國各地為了迎合真宗,宣揚當地,紛紛制造“神跡”、“祥瑞”,以請求真宗對當地的神明進行敕封。如封禪泰山完成后,華州地方官也非常羨慕,也開始制造祥瑞、動員百姓請求真宗到華山進行封禪。真宗似乎樂此不疲,不但依民愿封禪華山,最后索性加封五岳,給五岳均上帝號。⑤《宋史卷八·真宗本紀三》載:“(大中祥符四年二月)壬子,遣近臣祠西岳”、“乙丑,加號西岳”、“(五月)乙未,加上五岳帝號,作奉神述。”[4]
五岳紛紛爭搶封禪,從中可以窺出背后全國各地更為劇烈的“封神”活動。⑥除了《宋史》、《文獻通考》、《續資治通鑒長編》等關于宋代文獻史料比比皆是的記載,通過《宋大詔令集》對殘存的詔書的整理也可以看出當時“封神”活動的狂熱。如大中祥符元年的《加號仁圣天齊王詔》、《進號顯圣靈源公詔》,大中祥符四年的《遣官祭河詔》,大中祥符七年的《封焦山詔》,不知年份的《崔府君封護國顯應公詔》等。[6]483-485如果“封禪”活動僅限五岳,恐怕還不至于出現大規模的國庫空虛、財政匱乏的情況。而事實上,正因為隱藏在五岳封禪背后的更多的地方“封禪”,挫傷了戰后逐步安定和發展的經濟,一直到了仁宗朝還在吃“封神”留下的苦果。①《宋史卷一百七十九·食貨志下》載:“仁宗乘之,經費寖廣······自祥符天書一出,齋醮糜費甚眾,京城之內,一夕數處,至是,始大裁損。”[4]不過,祥符年間的真宗還沉浸在舉國一致的喜悅中,并沒有察覺到大量“封神”所造成的后果。真宗皇帝甚至在祥符元年十二月很慷慨地下了一道詔書:“天下宮觀陵廟,名在地志,功及生民者,并加崇飾。”[4]根據詔書的精神,潮州三山神應是當仁不讓地“奉旨”了。
另外,在當時潮州還有兩個比較特殊的人物,可以促成這樣一次“詔封”活動。其一是當時被降為潮州通判的名士陳堯佐;其二是大中祥符三年因獻書而賜進士及第的潮州名賢許申[5]85。陳堯佐②陳堯佐具體地事跡可參看《宋史卷二百八十四·列傳第四十三陳堯佐傳》。進士出身,與其兄陳堯叟、弟陳堯咨同朝為官,可謂家世顯赫。真宗咸平三年時陳堯佐因事觸怒皇帝被貶為潮州通判。來到潮州之后,陳堯佐很是用心治理,修孔廟除鱷魚,把潮州的教育民生治理得井井有條。如此用心治理地方,陳堯佐不可不謂是個上進的好官,但是其中大概也有其急切向真宗悔罪示好的用心。因此沒過多久,陳堯佐就重新得以回到朝中。時值祥符年間,真宗皇帝醉心于各地的“封神”活動,陳堯佐有沒有積極支持真宗的政策,把潮州三山神借機呈報給真宗,以獻忠心,并使三山神得以封為三山國王呢?不能說沒有這種可能,囿于現有的史料缺乏,只能說這種推理是符合常理的。
許申借機呈報三山神的可能性就更大了。許申是潮州本府人,作為一個地方名士,對本地區的山山水水、風俗傳說應該是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尤其是三山神這種名遍粵東地區的重要神祗。祥符三年,許申等士人在車駕東封泰山的途中“遮道獻書”,被真宗皇帝相中,隨后特賜進士出身。③《宋會要輯稿·選舉九》載:“先是,東封邀車駕獻文者數百人。帝閱申等文有可采,召試賜科名。”[1]許申所獻何書,今已無可再考。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所獻之書必定是對真宗皇帝“封神”活動的支持和褒揚。首先,許申千里迢迢從潮州奔赴外地,追趕皇帝的車駕“遮道獻書”,絕不會僅僅是想去批判皇帝的“封神”行為的。車駕在途,皇帝正興致勃勃,也絕不會從一篇批判“封神”行為的文章看出“文有可采”。因此,許申的舉動正好說明了他“遮道獻書”中所獻的書一定是大力褒揚“封神”活動的。在這樣一篇褒揚的書中,會不會有意無意地提到他自己家鄉的神呢?應該說很有可能。因為在許申的世界里,除了那些全國性非常有名的神之外,他最熟悉的神一定就是他自己家鄉的地方神。如果說他試圖在書中褒揚“封神”行為,證明真宗封禪泰山不是一件勞民傷財的無意義的活動,他很可能就會引出自己家鄉的三山神,以他們的神跡來作證真宗的“天書”。甚至很可能,關于太祖太宗的那些故事,就是在這個時候由許申帶出來并傳開的。
2.“詔封三山國王”中關于太祖太宗故事的時效性問題。從《明貺廟記》中可看到,“詔封三山國王”的原因是太祖平定南漢時三山國王出力相助,之后太宗平定北漢時三山國王又出力相助。這兩個故事的共同特點是通過宣揚宋王朝得到“神助”而說明其政權的合法性。古代的王朝非常重視天的告示對百姓的宣化作用,經常利用降祥瑞、得神助來向百姓展示自己政權的合法性,以對百姓產生“神”的約束。
那么,這樣一種向百姓展示自己政權的合法性的行為,發生在哪一朝的可能性較大呢?筆者以為,還是以發生在真宗朝的可能性最大。(1)真宗朝離太祖太宗的時代較近,太祖太宗的豐功偉績,無論對本國的百姓,還是對周邊國家,都還具有一定的威懾作用。這就符合太祖太宗的故事仍具有時效性的特點。因為據劉希孟的《明貺廟記》看,“詔封三山國王”的理由悉數集中在宋初的兩位皇帝身上,如果“詔封”一事發生在徽宗朝乃至之后,時隔一兩百年才“補封”,不但似乎不合常理,且太祖太宗的故事也因年代久遠而失去了其應有的宣傳效果,那“詔封三山國王”一事將變得意義不大。而徽宗皇帝乃至之后的宋代皇帝,又豈會因為這種意義不大的“詔封”而將自己祖先的豐功偉業讓出一部分給某地的地方神?而如果“詔封”之事發生在真宗朝,則顯得比較及時合理,太祖太宗的故事也才顯得有說服力和震懾力。(2)以太祖太宗的故事為理由進行詔封,正與真宗大規模封神的目的相吻合。以大中祥符元年得到“天書”為標志,真宗開始了全國范圍內的大規模封神行為。真宗封神的目的與當地宋朝政府內憂外患的局面是密不可分的。對外,宋朝剛與遼朝訂下澶淵之盟。澶淵之盟并不是宋朝打勝仗的情況下訂立的,而是在頗為捉襟見肘的局面下訂立的。澶淵之盟的訂立使宋廷的實力和聲望俱受到削弱,如不采取某種彌補性的措施,根基尚不穩固的國內統治可能會出現裂痕。再者,即便訂立了澶淵之盟,遼朝依然對宋朝虎視眈眈,絲毫沒有因為結盟而放棄對宋朝的覬覦。在這種情況下,真宗就希望通過“天授”的捷徑,來強化宋廷統治的合法性。所以,從一開始,這場由真宗導演的長達近十年的封神活動,其中就一定帶著很強的政治功利性。①宋真宗封神的前期準備甚至可以上推得更早。早在咸平四年,開封就出現了“趙為君萬年”的金牌。據《宋史卷六·真宗本紀一》載:“(咸平四年)十一月癸未,京城民獲金牌,有‘趙為君萬年’字。”[4]根據《明貺廟記》中所寫,“詔封三山國王”被冠以太祖太宗的豐功偉業的理由,而其封號顯示出三山國王是在協助政府治理地方、教化人民上立了功勞。這兩個看似不相干的理由和結果所表達的,正是真宗封神目的的具體化。這可以進一步說明“詔封三山國王”發生在真宗朝更合目的。
3.關于《宋會要輯稿》中“三神山神祠”條的重新闡釋。并無直接的史料證明“詔封三山國王”是發生在真宗朝的,反過來說,同樣并無任何直接的史料證明“詔封三山國王”是發生在徽宗朝的。
但是據《宋會要輯稿》,徽宗朝流出了一條文獻:“三神山神祠在潮州,徽宗宣和七年八月,賜廟額明貺。”不少學者據此史料認為“詔封三山國王”的活動發生在徽宗朝以后。筆者以為,這條史料恰恰說明,早在徽宗朝以前,三山神就已經得到官方承認了。就事件本身來說,這條史料指出徽宗在宣和年間給三神山神祠賜廟額“明貺”,這就說明,神祠早在賜廟額之前就已經存在了,而且神祠一定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如果不是官方承認的合法神祠,官方又怎么會賜以“明貺”的廟額?雖然今日已經不能得知當時賜額的真正原因,但是,能得到宋廷的重視并賜額,神祠在當時一定發生了影響甚大的事情。另外,結合元人劉希孟《明貺廟記》中先封國王后賜廟額的順序看,三山國王的封賜應該就在賜廟額之前。
另外,不能排除《宋會要輯稿》中關于此條記載可能存在的訛誤。《宋會要輯稿》由清人徐松組織人力所輯,輯本來自《永樂大典》殘本。幾經抄手和災難而殘存的《宋會要輯稿》,其本來面目已不可全得。從本條史料表面看,似乎到了徽宗時期,三山神仍舊只是稱為三神山,而非三山國王,但是,如果結合前文的邏輯和《宋會要輯稿·禮二〇》中對其他神廟的描述②從《宋會要輯稿》中可以看出,《輯稿》對所有的神祠的描述,都統一采用“宋會要××神祠”作標題,以山神原名作為主語,描述其賜廟額及封賜情況,而并不直接以其受封名號作為標題和主語。如《禮二〇》中“宋會要牛山神祠”條載:“牛山神祠在隨州,光堯皇帝紹興二年正月賜廟額‘威顯’,十三年封忠應侯。”[1]也有先封王侯再賜廟額的情況,如《禮二〇》中“宋會要鳳凰山神祠”條載:“鳳凰山神祠在金州漢陰縣,神宗元豐元年正月封威應侯,光堯皇帝紹興六年七月,特封昭烈公。八年十月,賜廟額‘靈惠’。”推度的話,三山國王的封賜有可能在徽宗朝之前,此處的記載,很可能是因為宋代會要所記載之時并未對三山神和三山國王加以區分,亦或《宋會要》本身的書寫格式造成。
據此看來,“詔封三山國王”的事,應是在徽宗朝之前就發生了,徽宗朝的賜廟額只不過是對前朝“詔封”的一種補充。
綜上所述,關于三山神受封為“三山國王”一事,通過推理大致可以得到如下結論:(1)排除事情發生在宋以外的朝代。(2)“受封于宋”當無疑議。(3)“宋末說”大致亦可推斷為后人附會。四、通過分析,“宋初說”更接近事情發生的年代,其中以真宗朝和徽宗朝可能性最大。較之二者又以真宗朝更為可能。
[1]徐松.宋會要輯稿[M].北京:中華書局,1957.
[2]周碩勛.潮州府志[M].乾隆本.
[3]謝重光.三山國王信仰考略[J].世界宗教研究,1996(2).
[4]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龔延明.宋登科記考[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
[6]司祖義整理.宋大詔令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2.
(責任編輯:佟群英)
K 244.05
A
1001-4225(2015)02-0087-07
2014-09-14
陳佳臻(1990-),男,廣東潮州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