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達
摘 要:改革開放催生了大規模的民工潮,越來越多的農民工以家庭的形式流入城市,其子女在城市接受教育的問題顯得日益突出。流動兒童出生并成長在城市,能否通過教育實現正常的社會流動而非被迫回到陌生的家鄉,不僅關系到這一群體自身的命運,也關系著中國社會能否再造生機以及建設和諧社會的理想的實現。
關鍵詞:流動兒童 教育平等 社會流動
一、“城市的私生子?”問題的提出
改革開放以來,勞動力資源在全國范圍內大規模地配置,社會流動加快,由此催生了規模日益擴大的農民進城務工潮。隨著市場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加速,中國的社會階層分化加快,社會流動機會增多,逐步打破了原有的身份等級體系。農民進城務工經商、社會成員可以自主創業,高考制度幫助許多人實現了身份轉換,社會流動率提高使社會活力顯著增強,是歷史和社會的巨大進步。[1]2015年全國農民工總量已達2.7747億。[2]由于外來流動人口大多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流動,因此外來流動人口子女的人數也越來越多。據相關調查統計,14周歲以下隨父母進城流動數量在2500萬左右。[3]這些兒童或者在家鄉出生被父母帶到城市,或者在城市出生而繼續留在城市。這個群體有著一種獨特的成長性,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中國特殊的社會轉型、社會變遷的深遠意義。
有學者甚至不情愿地將其稱為 “城市化的私生子”。[4]流動兒童的生活與成長對政府和社會提出了新的改革要求,而其中最為突出的便是教育問題。[5]很顯然,城市流動兒童的教育問題,事關社會公平,也與農民工的前途和中國社會的可持續發展息息相關。
二、流動兒童的教育現狀
“要問我是誰/過去我總羞于回答/因為我怕/我怕城里的孩子笑話他們的爸爸媽媽/送他們上學/不是開著本田/就是開著捷達/而我/坐的三輪大板車/甚至沒有裝馬達
要問我是誰/過去我總羞于回答/因為我怕/我怕城里的孩子笑話他們的教室寬敞明亮/大操場上/有跑道,還有足球和鞍馬而我/低矮昏暗的教室/像鳥籠,困住我自由活潑的心靈……”
民工子弟學校——北京市昌平區智泉學校——校長秦繼杰創作的詩歌《我是誰》被改編成《心里話》,經一群民工子女在2007 年的春節聯歡晚會上朗誦,令許多觀眾潸然淚下,原詩中所作出的強烈對比,真切地反應了流動兒童受教育的狀況,并折射出他們對于城市生活乃至所處社會的落差與困惑。春晚劇組對原創進行了修改,刻意抹掉了原詩所描繪的經濟與社會地位的差距,并在最后添加“別人與我比父母,我和別人比明天”,表達了主流社會對于流動兒童所構筑的一個近乎虛幻的理想狀態:“這是一個機會平等的社會,不論出身高低,只要肯奮斗,就可以實現向上的社會流動。”[6]
理想的豐滿總是在現實的骨感前不堪一擊。熊易寒對上海農民工子弟就讀的公辦學校和農民工學校進行的走訪調研,其觀察結果顯示,對于處在城市底層的農民工子女而言,學校并不是“實現向上流動的階梯”,而是“邁向階級再生產的驛站”。[7]就讀于公辦學校的農民工子女,即便他們學習勤奮,由于無法在上海參加中考,選擇回原籍繼續讀書、直接就業,或者在上海就讀職業中學、技校或中專成為其無奈的選擇,結果是,其成長的過程存在顯著的“天花板效應”,一方面認同主流價值觀,渴望向上流動,另一方面則制度性地自我放棄;而農民工子弟學校則盛行“反學校文化”,通過否定學校的價值系統、蔑視校方和教師的權威而獲得獨立與自尊,同時心甘情愿地提前進入次級勞動力市場,加速了階級再生產的進程。在熊看來,對于流動兒童而言,他們實際上面臨著雙重不平等:一是制度性歧視,即以戶籍制度為基礎的教育制度、社會保障制度、就業制度,強化了農民工及其子女在升學、求職、住房等領域的劣勢;二是階級不平等,即主要由家庭背景和市場機遇所造就的社會經濟地位差距,由于教育實際上是一種人力資本投資,家長的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對他們的學業成就有著巨大影響。作為流動人口,他們遭遇制度性歧視;作為底層階級,他們在經濟-社會結構中處于不利位置。
北京大學學者盧暉臨及其團隊2015年對北京市海淀區城鄉結合部的外來人口聚居區進行調查發現,流動兒童動蕩的生活和轉學經歷、邊緣化的學校教育、再生產陰影下的家庭教育、惡劣居住環境及稀薄的文化資源、受限于父母教育程度及親子交流的匱乏等因素,在當前的社會背景和家庭背景下,教育對于處在城鄉夾縫中的流動兒童而言,更多的是一種階級再生產的渠道,而非向上流動的階梯。
流動兒童在流入地就學渠道通常有三種:一是進入公辦學校解讀,需繳納學費和借讀費;二是繳納高額學費,進入民辦私立“貴族學校”;三是在簡易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就讀,這種學校收費低廉,機制靈活,進出自由[8]。從結構上講,第一、三類學校吸納了絕大多數流動兒童,第二類屬于絕對的少數。一個更為根本的限制是,所有流動兒童的學籍跟戶籍掛鉤,這一制度安排意味著,如果流動兒童向通過教育實現向上的社會流動,不管在哪里接受教育,都必須回到原籍所在地參加中考和高考。由此,熊春文、劉慧娟對農民工學校演化的動態觀察后準確地指出,流動兒童通過教育實現社會再生產的基本格局難以打破的原因,根本性在于,他們通過教育實現向上流動的主要機會仍舊在戶籍所在地,而非流入地。而中國農村教育在近些年來又明顯表現出“文化上移”[9]趨向,在這一趨向下,城鄉教育發展不平衡程度進一步加劇,回到戶籍所在地的流動兒童能夠通過教育實現的社會向上流動的機會則在急劇減少:城市的通道尚未打開,農村的通道卻在收窄。[10]
三、流動兒童教育機會的特殊性
本文暫不談及眾多學者所關注的文化再生產理論,即由于家庭社會地位低下和經濟、文化資本的貧乏,底層階級的兒童其實早在進入學校之前就已經處于教育上的不利地位,這種差距造成的教育上的劣勢在學校中被進一步強化給流動兒童未來發展所帶來的諸多限制。由于盛行不衰的城鄉二元分割和嚴格的戶籍限制制度,人為地讓流動兒童在初中之后無法就地升學,并使其教育機會隨著升學變得愈加渺茫。義務教育階段之后的教育瓶頸沒有解決,在面對高考地域限制這種很強的結構性因素時,初級教育階段的開放對促進教育公平的作用就會十分有限。流動與留守的兩難抉擇對他們來說也并沒有消失而只是延后罷了。不是回老家與否,而是在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讓孩子回家才是流動人口家庭的選擇所在。
選擇留守,他們將面臨的是在陌生的老家,遠離父母的缺失感、農村較低的教育質量以及重新適應老家應試教育要求的痛苦過程;選擇繼續流動,他們則要時時面對何時以何種方式回老家參加中考、高考的抉擇,同時還要應對不穩定的城市流動兒童教育政策,在動蕩的生活中艱難維持學業。戶籍和學籍成為橫亙在流動兒童眼前的大山,逼迫他們徘徊在城鄉之間作出無奈選擇,在觀念、價值、生活方式和行為上都表現出明確的矛盾特性。
必須要認識到,流動兒童自小就生活甚至出生在城市之中,他們的成長經歷與生活體認都在城市,在觀念、生活方式和行為上也都更趨“城市化”:熙攘的街頭、豐富的商品與單調的鄉村生活相比,更像是他們的生活常態。與父母一樣,他們深刻地感受到城市可以給他們提供更多的收入和就業機會,城市生活也是他們羨慕的,但是城市并沒有給他們安穩的生存保障。同時,區別于父母的是,他們完全缺乏鄉村生活經驗,幾乎沒有務農經歷,對于農村情感少,那個遙遠的家鄉,不是他們生于斯長于斯,沒有熟悉的房子與朋友,沒有可供溫飽的田地,甚至是貧窮和落后的。城市已經以自己特定的方式塑造著流動兒童的心性、氣質、觀念和認同,這些經歷了“日常生活的城市化”的流動兒童再也無法像父輩那樣把農村老家作為自己的歸宿[11]。無論城市政府和既得利益階層多么不愿意,流動兒童成年后必定會留在城市。與父輩不同的是,他們不會再往返于城鄉之間,對城市針對流動人口的不公平和歧視也會更加敏感和憤憤不平。[12]而流動兒童成年之后對各種不公平的現象有可能會實施激烈的對抗行為,更積極地表達自己的不滿。
四、結論與思考
對于流動兒童而言,城市不是也不應該是短暫的棲身之地,而是他們生長、生活和未來發展的地方,他們留在城市更多的是因為城市有他們熟悉并認同的生活方式。可以退守的“老家”對他們來說早已消逝,他們會有更多的經濟獨立性和更多的自由,唯有城市才是他們追求人生價值和人生成就的所在。決不能把流動人口子女的受教育問題看作是一個簡單的教育問題,這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對于流動人口而言,國家與城市不認同他們是長期居住在城市里的居民,拒絕給予其權利資格和公共服務;市場將其限制在次級勞動市場,同工不同酬;社會沒有給予足夠的社會支持網絡;而他們自身極度匱乏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13],這些因素使農民工面臨著比常人更大的重力加速度,重重地、頑固地讓他們及其子女跌落在城市的最底層。
本應具有改變社會地位的功能的教育,在改變流動人口命運的場域之中,卻反而強調了階級再生產的功能。社會是否具有消除不平等的機制,比不平等本身更為重要。教育關系著未來,給弱勢人群以改變命運的希望。如果教育不能縮小社會差距,而是擴大社會差距,就會使社會底層人士喪失進取的信心。[14]規模龐大的農民工階級再生產必然會加劇社會結構的固化。僵化的社會結構不僅會使得下層積聚不滿,引發社會張力乃至社會震蕩,也會影響經濟改革、社會改革和政治改革的步伐,使得社會整體喪失效率和活力。因此,如何發揮教育的功能,對于保證社會公正性具有重要的影響。不同階層之間的教育差距或許是不可避免的,但這種機會不平等應當有一條底線:不應當讓底層失去夢想,每一個人都應該擁有改變命運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國家的體制不應該在加劇而是在盡量縮小這種差距。必須認識到,流動兒童能否通過教育實現正常的社會流動,不僅關系到這一群體自身的命運,也關系著中國社會能否再造生機以及建設和諧社會的理想的實現。
畢竟,如同詩歌《我是誰/心里話》里所說的:
我們作業工整/我們的成績不差/要問我此刻最想說什么/我愛我的媽媽,我愛我的爸爸
因為,是媽媽把城市的馬路越掃越寬/因為,是爸爸建起了新世紀的高樓大廈
打工子弟和城里小朋友/都是祖國的花/中國的娃/都生活在城市的屋檐下
參考文獻
[1] 朱光磊等,《當代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
[2] 國家統計局,《2015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2016年4月28日發布,
[3]根據全國婦聯2013年發布的《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全國流動兒童規模達到3581萬,其中,大齡流動兒童(15~17周歲)占流動兒童的比例為31.51%,據此推算在14周歲以下的流動兒童數量約為2453萬。
[4]熊易寒,城市化的孩子:農民工子女的城鄉認知與身份意識,載《中國農村觀察》2009年第2期。
[5]曾堅朋,教育、社會分層與社會流動--以外來流動人口及其子女為例,載《廣東青年干部學院學報》2003年 第1期。
[6]熊易寒,學術民工心靈史,載“學術與社會”微信公眾號2017年1月9日。
[7]熊易寒,農民工子女向上 難破教育天花板,刊《中國青年報》2015年5月4日;熊易寒,底層、學校與階級在生產,載《開放時代》,2010年第1期。
[8]陶紅、楊東平,北京市“流動兒童”教育面臨的問題與對策,載《江西教育科研》2007年第1期。
[9] 熊春文,“文字上移”: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中國鄉村教育的心趨向,載《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5期。
[10]熊春文、劉慧娟,制度性自我選擇與自我放棄的歷程:對農民工子弟學校文化的個案研究,載《北京大學教育評論》2014第4期
[11]熊易寒,城市化的孩子:農民工子女的城鄉認知與身份意識,載《中國農村觀察》,2009年第2期。
[12] 盧暉臨 梁艷 侯郁聰,流動兒童的教育與階級再生產,載《山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3期。
[13]熊易寒,學術民工心靈史,載“學術與社會”微信公眾號2017年1月9日。
[14]閆鳳嬌:對于流動人口子女受教育問題的制度因素思考,2005年2月26日發布于北京大學“中國教育發展新機遇”研討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