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達 劉夢瑤

摘 要:“文化勢能”是指不同區域的文化依照各自影響力強弱而形成文化驅動能量。追溯歷史,日本很早以前便深受主導東亞文化圈的儒學文化影響,并曾運用這種文化驅動力來實現國家發展。對中國儒學文化的吸收是日本后來開啟明治維新的歷史原因,特別是日本本土儒學在外部勢能影響下的形成及發展,便也意味著近代化火種的點燃。逐漸發展壯大的本土儒學文化不僅凝聚了日本的動能,還為日本同步吸收以蘭學為代表的“洋才”做好了理念支撐。幕府末期,儒學及蘭學文化的不斷累積,讓日本于勢能勃發中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倒幕戰爭,隨之而來的明治維新也讓日本迅猛開啟了近代化大門。然而,日本卻在異化儒學文化原初理念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帶來他者的不幸和自己的毀滅。
關鍵詞:儒學;文化勢能;日本;近代化
中圖分類號:G131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18)06-0128-08
政治文化是政治學研究涉及的重要標地,該領域開創者阿爾蒙德指出,每一個政治體系都根植于某種決定政治活動取向的特殊模式中,后者對于政治體系的形成、發展和變遷起著“取向”的作用;而與此“取向”緊密相連的,則是本文所涉及的“文化勢能”概念。“文化勢能”意指不同區域的文化依照各自影響力強弱而形成的文化驅動能量。日本從幕末到明治維新開啟崛起之路再到初事現代大國戰爭并戰勝老牌帝國沙俄期間,便受到當時主導東亞文化圈的儒學文化影響并進一步主動運用這種文化驅動力來實現國家發展;這種文化勢能的影響不僅涉及日本政治體系,更遠至經濟、軍事、外交等相關的綜合戰略締造。不過,日本在迅速集聚國家實力的同時,卻愈益將儒學文化扭曲以滿足軍事帝國主義的無限需求,終致生靈涂炭及帝國崩潰。當然,儒學作為一套中性客觀的智識系統,其文化勢能發揮影響的方向,關鍵有賴于受用者政治目標的正義與否。聚焦明治維新前日本發展的歷史進程,儒學文化勢能是關鍵的影響要素之一。
一、近代化火種點燃:勢能影響下的日本儒學源起
對中國儒學文化的吸收是日本后來開啟明治維新的歷史原因,特別是日本本土儒學在外部勢能影響下的形成及發展,便也意味著近代化火種的點燃。而具體就有關什么是儒學文化而言,不同的學科、不同的學者有著多元的定義。從江戶幕府時代后期開始,儒學在日本通常被稱為“儒教”。在中國,儒學一般被看作自成一套的思想哲學體系,不帶有宗教性質,與之相對,儒教的提法則凸顯較濃的宗教色彩。這跟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國家發展的需要有關,某種程度上正是將儒學上升為一種民眾的宗教信仰,日本才在近代化進程中逐步構建天皇制國家并塑造國家神道意識形態。當然,附加宗教色彩并與國家神道混合的理念,已是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對儒學文化某種程度的扭曲,真正的根源是具備孔孟程朱等哲學思想道統的世界觀、社會觀、人類觀和自然觀。而這種本源文化曾主導東亞文化圈,勢能影響顯著。
在近代以前,相對周邊國家強大的中國在文化層面處于對外勢能輸出狀態,而伴隨儒學文化的外擴傳播,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以朝鮮、日本以及越南等東南亞國家構成的儒家文化圈,其特征可解讀為:統治體系維系于君權核心及文官制度,體系上下的家族和集團利益遠遠重于個人自由權利等等。而有日本學者曾將其解讀為:結合儒教倫理而構建的團體主義,圍繞漢字文化形成的學習國家,依托儒學中強調的倫理規范來引導行為。[1]在公元4世紀,朝鮮成為儒學文化最早傳入的東亞國家,到了4世紀末5世紀初,儒學文化又經朝鮮的百濟傳入日本,由此開啟了中國儒學文化與日本的長周期接觸歷程。
1784年“漢委奴國王”金印在日本九州志賀島被發現,《后漢書》曾記載這是光武帝于517年交給前往日本使者的物品,當然此金印的真假尚待考證,若確為真品,那便證明中國在東漢時期就與日本有了國家層面的交流。而在二十四史之一的《魏書》中的“倭人傳”便有涉及“卑彌呼”(日本彌生時代邪馬臺國的女王,而邪馬臺國是日本國家之起源)這一名稱,這亦說明中日在較早的該時期也便有了往來。而當時日本也對東方大國有“漢”的認知,于是也便有了日后對有關中國事物都加以“漢”的稱謂,如“漢字”“漢文”“漢學”“漢人”等等。而根據日本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的記載,來自百濟的王仁于應神天皇在位的285年將《論語十卷》《千字文一卷》等中國儒家經典傳入日本,日本在吸收中國漢字的基礎上發明自身假名文字的同時也開始吸收儒學思想,而該時期的中國文化主要從朝鮮間接傳入。[2]176在中國的隋唐以前,中國與日本的文化交流往往通過作為“橋梁”的朝鮮半島學者間接進行,而自隋唐開始,雙方人員的交往逐步增多并開啟了直接的文化交互,日本曾派出遣隋唐使學習中國的律令制度、佛教、書道等文化。[3]77
在繼體天皇在位的522年,佛教傳入日本,自此使得日本的政治文化受到佛教的深刻影響;欽明天皇在位的539至571年,經由百濟傳入日本的關涉佛學、蟬學、儒學等中國知識呈現多元井噴態勢;推古天皇在位的593至628年,是中國的隋末唐初時期,日本派出遣隋使、遣唐使與中國開始有了較為直接的文化交流,如在607年派遣小野妹子等作為第一批遣隋使前往中國。這批人目睹了中國由隋到唐的國家衰興交替并將儒學思想帶回日本,推古天皇的圣德太子根據“德、仁、禮、信、義、智”等理念制定了助力國家改革的17條憲法。推古天皇之后的孝德天皇于645年運用儒學的“大一統”思想并借鑒唐朝的律令制度,主導了著名的“大化革新”,以將日本建立為中央集權的統一的封建國家。到了之后710至794年的奈良時代,日本又相繼派遣國內貴族、學問僧、留學生前往進入唐朝時代的中國。相應地,唐僧鑒真也是在該時期的754年前往日本。儒學文化除了對于高層推動政治改革的重要助力,還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例如吉備真備于唐玄宗時期留學中國17年并深入研究儒學典籍,歸國后模擬中國漢字大大推進了日本漢字的創設;日本留學生和學者將中國的詩詞歌賦、書法、繪畫等文藝作品及技法帶回日本,推動了日本的文藝文化發展。[3]78
繼奈良時代之后的794至1185年的平安時代,在中國文化的影響下日本的漢字水平出現了突飛猛進的提升。進入1192至1333年的鐮倉時代,佛教在日本的影響與日俱增甚至某種程度上開始主導日本的知識領域,不過朱子學同樣也傳到日本并開始發揮影響。特別到了1603至1868年對應中國明清時期的江戶時代,儒學文化與政治理念相連重回知識文化中心。
在戰國時代依托強大武力一統國家的德川家康,接受被譽為“日本近世儒學之祖”的藤原惺窩的思想,確立儒學(朱子學)為江戶幕府時代的官學,奉德治行治國理政之道;與其老師藤原惺窩同為日本著名儒學家的林羅山擔任自德川家康開始的三代將軍的政策顧問,并作為日本儒學啟蒙期的學者具有廣泛影響力;同樣在江戶初期的中江藤樹、熊澤藩山等陽明學者,用朱子(朱熹)理學來解釋神道的山崎暗齋等學者,其學術的廣為認可均表明儒學影響在該時期的逐步上升。與此同時,該時期還興起了對傳統程朱理學持批判態度的古學派,就此,為維持助力幕府統治的朱子學不受其他儒學思想的沖擊,中央在江戶中期的寬正年間施行了“異學之禁”政策,以實現全國思想的統一,避免其他學說思想可能帶來對幕府統治的動搖。不過,幕府的這一政策也并未能阻止朱子學之外的其他儒學思想的博興,到了江戶后期,各學派并立,除了與高層統治緊密結合的朱子學,還出現了倡導走前面兩者中間路線的折衷學派、重視實踐的陽明學派、更加重視學術純粹性的考證學派,其代表人物包括對日本歷史進程影響深遠的中江藤樹、佐久間象山、吉田松陰、西鄉隆盛(日本“維新三杰”之一),特別是陽明學派在實踐層面對后來的“尊王攘夷”觀念產生深遠影響。[2]176-179
德川這一符號代表了對國內封建社會進行結構調整的時代,即用“慕藩體系”代替舊的莊園制度中的土地所有關系。在上述體系中,封建統治者決定制度的建立及走向,作為最大封建領主的幕府居于體系中央,其統御著被稱為“大名”的各諸侯、微末的天皇及公卿的領地。為了維系對軍事專制帝國、封建社會組織的駕馭,幕府在封建體系對應的經濟關系上,建構保證封建剝削社會運轉的文化來加以統治。“當時享有特權的最高等級的封建貴族和武士貴族代表著武力……官學是為幕府服務,私學則常為微末的天皇或公卿服務。”[4]2若再按照德川家族統治日本的時間進行劃分,大約從1603年(慶長八年)到1735年(享保二十年)是朱子學勃興的時代,大約從1736年(元文元年)到1788年(天明八年)是古學隆盛的時代,大約從1789年(寬政元年)到1868年(明治元年)主要是陽明學和朱子學對立的時代。而按照上述提及的朱子學派、古學派、陽明學派、折衷學派和考證學派,可簡單將各自觀點總結為表1。
總而言之,無論上述哪個流派都屬于儒學,儒學在德川家族統治時期的地位不容撼動。德川家康創設幕府之初便確定了儒學的官學身份,主持刊行了《孔子家語》《群書治要》《貞觀政要》《六韜》《三略》等儒學文化典籍;第五代將軍德川綱吉親自講解《論語》并設儒官于幕府;第八代將軍德川宗吉深化“儒學治國”的推進。[3]78而日本在江戶幕府時期主要基于內部和外部兩方面的考量而決定強力推行儒學文化。就內部考量而言,日本的社會背景正在經歷從“黷武”向“文治”的轉型,具體而言,在戰國時期被培養起來的數量眾多的武士,伴隨亂世結束而大多因失去效忠的家主成為“浪人”“武士”這一名詞也失去了此前作為一種職業的內涵。而針對如何安置這批武士而出臺的“浪人對策”中,“興文設教”便是一個可行的改造方案。鑒于儒學文化對于安定社會、致力統一方面的可觀成效,于是以朱子學為首的儒學文化便成為明治政府選擇的浪人改造依托。就外部考量而言,鑒于“明清鼎格”“華夷變態”背景下東亞諸國如何延續中華文明的路徑選擇,明治政府認為興盛儒家文化能一定程度證明其自身是合理的繼承者。[5]
二、近代化火勢延燒:日本儒學“和魂”基礎上的“洋才”吸納
逐漸發展壯大的本土儒學文化不僅凝聚了日本的動能,其影響范圍還進一步突破儒學關涉邊界,為日本同步吸收以蘭學(依托荷蘭傳入的西洋知識)為代表的“洋才”,準備了“和魂”支撐,而這對即將到來的明治維新形成重要的理念及器物準備。事實上,儒學“日本化”的核心標志不在于上層社會流傳儒家典籍的數量,而在于儒學文化及其延伸出來的一些思想是否深入民間,同時儒學“日本化”的表現以“17世紀后期的古學派、18世紀的折衷學派以及町人階層(城市居民)中流行的石門心學為典型,并致力于實現日本儒學從中華文化中獨立出來以提升自我主張”。[6]當然,日本文化的特質還在于其“復數性”而非“單一性”,故也并不存在儒學中心主義。而這里所謂日本文化的“復數性”,便呈現為基于儒學,“和魂”對蘭學“洋才”的包容并蓄。
幕府末期,日本主要從荷蘭學習西方學說,因此當時的西學又被稱為蘭學,西洋流派的社會經濟思想也為日本當時的變革運動助力巨大。當然,西方諸國相對東方國家所處的超前發展階段及伴隨其資本主義擴張而來的對外戰爭,也激起了日本國家的危機意識,這成為日后倒幕運動及明治維新的思想背景。與此同時,中國的思想觀念也對日本的對外、對內考量產生了較大影響。將外國人視為蠻族的認知,與日本國內逐步浮現的應對“閉關鎖國”進行“開鎖”的想法相結合,加之西方強國對于日本的直接威脅甚至影響到國家存立,便逐步演化出革除封閉且無能幕府的“倒幕論”。也正是因為儒學文化的長時間影響,于是才有了日本將對外危機意識強勢轉化為變革運動的實踐。換句話說,日本以儒學文化為根本,一定程度接受了蘭學的社會經濟思想并清晰認識到西方列強的威脅,以儒學文化為“和魂”,以蘭學文化為“洋才”,最終開啟了明治維新的國家近代化實踐。
寬永時期的1633年,幕府多次發布“鎖國令”。自“寬永鎖國”以來,日本與西洋的學問和思想的唯一“接入口”便是長崎,同時最開始西方國家中唯有荷蘭人被允許前往日本與當地人接觸。而長崎之所以蘭學興旺,其原因便在于幕府允許該地設立荷蘭商館,于是當地日本人便有了直接從荷蘭人處學習西洋知識的機會。到了幕府末期,幕府甚至還在長崎設立了醫學傳習所。幾乎在整個江戶時代,作為蘭學傳入之地的長崎,地位非常重要,彼時日本希望通過掌握西洋學說并出人頭地者,一般都會到此游學。[7]而長崎地域內先進思想文化的激蕩,事實上也決定其日后對距離較近的長州藩(主導倒幕及維新運動的主要代表之一)影響深遠。
享保年代(1716—1733)以后,蘭學逐步在日本發展起來,而其迅速“發達”也要同時歸功于元祿(1688—1703)-正德時代(1711—1715)儒學的勃興。江戶時期的著名“蘭學醫”杉田玄白在其晚年寫作的回想錄《蘭學事始》中便提及,正是因為受到儒學文化影響,日本之后才會在接觸蘭學的過程中對其接納并吸收。儒學文化中的古學派,認為不應該拘泥于“后儒”的認知,必須回到周公、孔子等的最原初、最真實的精神;不應局限于后世的學術、理論,而要回到起點以探明事物根源。古學派的認知決定讓日本很大部分學者偏向于保持實用的、經驗的、歷史的傾向,這便讓日本的知識分子很容易接受同樣屬于經驗主義的蘭學及洋學。
而在蘭學中,日本最先吸收的是藥草學、醫學,然后是天文學、測地學等,最后是兵學。醫學等是和民眾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學問,自然最先為日本所吸納;同時,成為醫生或者醫學研究人員可以讓出身不好者擺脫階層束縛而尋求出人頭地之道。當然,學習天文學、測地學也可以帶來同樣的效果。于是,出身階層不好的普通百姓、通過學習相關知識而不斷提升自身地位的下級武士等等,社會的各個方面便都涌現出“蘭學者”。而對幕府對外關系產生重要影響的要數當時傳入日本的“兵學”。與“醫學”不同,包含于蘭學中的“兵學”與國家存立及發展息息相關,最初主要是武士進行研究。與此同時,“兵學”涵蓋的內容非常廣泛,近代“兵學”不僅與炮術、航海術、造船技術等傳統意義上的軍事部門直接相關,而且還要求物理學、化學、數學等基礎部門的不斷發展,以維持作為“兵學”根本兵器的持續性開發制造以及軍備的不斷充實。換句話說,鑒于“富國”是“強兵”之前提,故“兵學”也強調對近代生產技術和經濟相關知識的學習,由此也決定了蘭學內容的包羅萬象。
當時日本人癡迷的技術主要是機械領域。例如,鹿兒島藩的松木弘安,僅僅根據與機械相關的一本蘭學書籍,便制造出小型汽車。甚至鹿兒島藩還曾制造出了輪船發動機的原型。佐賀藩在嘉永年間之后,不僅建成反射爐以成功開啟鑄炮事業,而且建構出輪船、汽車的原型模板,并逐步研制出西洋型帆船,于1865年成功建造出蒸汽船。[8]而類似這樣的案例在當時日本全國上下并不少見,日本人以蘭學的西洋技術為基礎,制造出自己需要的器械。當然,最具有吸引力的還是鹿兒島藩。主要依托“蘭學者”石河正龍的努力,鹿兒島藩從西洋復制了棉絲紡織技術,最開始機械的裝載和運轉是在英國人技師的指導下完成,不過到了1867年,鹿兒島藩設立了紡織所,基于西洋近代技術,日本開啟了近代最初的經濟事業。與此同時,當時建設的目的是依托“富國”達成“強兵”之基。慕末時期,熱衷蘭學的研究往往會導向國家存亡的危機意識以及富國強兵理念。朱子學的忠實擁護者——被稱為幕府末期思想家先驅的佐久間象山——曾在其《省愆録》中明確闡明了對東西洋的看法:“東洋道德,西洋技藝,精細無遺,表里兼該,因以澤民物,報國恩,是為君子第五樂也。”其中,“東洋道德”便是指儒家傳統的道德倫理觀念和政治制度,“西洋技藝”則是指西洋的科學技術和機械文明。上述兩者可相互協調,儒學者需在充分運用好兩大“武器”的基礎上實現經世致用。[9]而佐久間象山的思想也代表了當時日本很大部分人對于儒學、蘭學的認知。
當然,所謂的蘭學并不僅指來自荷蘭的技術及知識,而是通過荷蘭語習得的當時西方諸多先進國家的科學技術知識和學術思想。到了幕府末期,自佩里叩關以來,日本開始學習美、法、英、俄、德等國的語言,了解其國情,吸納其科學技術。特別在橫濱港開港之后,洋學的核心逐步從蘭學轉為“英學”,福澤諭吉便是率先走上了學習英國學術思想道路的代表性人物。同時橫濱和江戶也開辦了大量的“英學塾”,產生了大量的“英學生”。
很顯然,儒學文化為日本蘭學的迅猛發展提供了成長土壤。蘭學從醫學領域開始,日本人吸納其的目的是為了社會福祉及個人飛黃騰達;同時就國家層面的對外交往而言,蘭學中“兵學”涉及的對理學、化學、技術學的強化,便決定其成為富國強兵的重要路徑之一。于是,一個關鍵問題在于富國強兵的理念,主要是從蘭學借鑒的思想,還是從儒學培育出的認知。事實上,伴隨儒學的普及、滲透,日本便已培育出了富國強兵思想,而在此基礎上,為了落實富國強兵則需要從蘭學吸收先進的技術手段。換句話說,為實現各藩乃至日本全境的富強勃興,則需要“求知識于世界”。依托蘭學,特別是自佩里叩關后與諸多歐美人接觸,日本人對西洋的認知逐漸改變。當然,最先改變認知的是部分先知先覺者,這部分人也與之后的維新運動直接相關。而這對日本而言可謂天之眷顧,依托儒學文化及蘭學文化,日本上下“自覺”之人在維新運動中扮演國家方向引領者的重要角色,避免類似其他諸多后進國家陷于混沌狀態,而迅速開啟了國家近代化之路。不過,國家強大后內部若不能持續保持“自覺”“自省”“自律”,那么不僅會給他者帶來不幸,最終也會讓自己陷入災難。
綜上,在儒學基礎上產生了富國強兵理念,蘭學成為了貫徹富國強兵手段的技術之學。而這樣的思想在日本的經濟領域,特別是在彼時日本有代表性的思想家中同樣反映明顯。在當時日本有影響力的人物當中,有類似新宮涼庭這樣懂得西洋醫術的“蘭學醫”,不過這些人只是接納了西洋醫術,在社會經濟的認知領域則是完全的儒學者;當然也有類似福澤諭吉這樣較早就深入接觸蘭學各方面理念的學者,全面了解歐美的人權、自由等觀念,不過,這部分人根本而言還是立足儒學的國家觀念。而基于上述國家觀念,福澤諭吉帶來的啟蒙思想,對日本開啟明治維新后的發展意義重大。由此可見,儒學對于當時日本影響最為根本,內生于當時日本人的民族精神、社會風氣之中。而將這種認知與對外關系相結合,先知先覺者便意識到了國家的危機,于是儒學不僅成為當時日本蘭學或者說西洋文化振興的基礎,還培育了日本國內的民族主義精神。
考察日本明治維新前夕的內部情況,蘭學的發展、“蘭學者”的社會經濟構想,都與儒學文化奠定的基礎相關,其讓維新前夕相關人士在對外關系堪憂的緊急關頭開始聚焦蘭學。在儒學的富國強兵基礎上,運用西洋相關知識為工具,當時的開明人士引領倒幕運動中獲得新政府的領導地位,并進一步推動了日本的近代化。而在日本近代化過程中發生的國家變革即為明治維新,是在儒學基礎上吸收西洋諸國的成功發展經驗。而在儒學文化的基礎上吸收“蘭學”以及更廣范圍的洋學,便形成了維新運動推動者們的“和魂洋才”重要特質,他們盡可能發揮兩種文化的能量,為日本的近代化貢獻巨大。
三、近代化火焰沖天:文化勢能勃發下的倒幕戰爭定格與明治維新開啟
幕府末期,儒學及蘭學文化的不斷累積,終于讓日本于勢能勃發中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倒幕戰爭,隨之而來的明治維新也讓日本迅猛開啟了近代化大門。在江戶時代的中后期,幕府封建統治下的社會關系矛盾越發嚴重。第一,德川幕府既要將日益發達的工商業限制在封建制度之中,又要將農民束縛于土地并壓制其反抗,這便形成了日本封建社會的基本矛盾。第二,德川幕府表面上按照接受天皇任命的流程操作,但實際上則想方設法限制天皇公卿的權力,由此形成幕府與朝廷間的矛盾。第三,幕府采取各種手段以分化各地“大名”并干涉各藩內政,這便又形成了幕府和“大名”之間的矛盾。而除了封建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之外,作為政治、軍事領域統治階級的武士和處于農工商業普通民眾之間也存在矛盾。作為被認為養活武士的“生產者”,農民這個群體雖具有不可替代性,但其也是武士剝削的對象;在興起的商業資本與傳統的封建主之間,作為新興階級的市民伴隨商業資本的發達而可一定程度直接影響武士、“大名”等的生活,而承繼傳統觀念的武士階層尤為敵視新興的商業資本和市民群體,由此又形成武士和市民間的矛盾。當然,作為被統治階級的農民和商人之間也存在矛盾,同時很多大商人又因與統治階級存在勾結而讓矛盾錯綜復雜。[4]3-4
到了1850年,德川幕府統治的社會便開始面臨嚴重的危機,全國各地都開始興起對該政權的反抗:不少最強大的封建諸侯對于自己從屬于德川幕府之下心生怨念;下層武士因為貧困而對各藩忠誠心驟減,而其中一些懷抱政治野心之流則對世襲官職極度憤恨;城鎮富裕商人雖因向藩政府借貸而與封建財政存有瓜葛,但也因被強加的低下社會地位而頗感不滿;受壓榨最嚴重的農民則通過暴力來發泄內心的憎恨。[10]605所有這些因素都成為推動歷史齒輪向前轉動的巨大動力,但由于各個階層對于德川幕府不滿的出發點不同,便始終未能形成單一目標的運動,不過此時日本上下卻亦已形成一大共識:因西方各國在中國和亞洲大陸北部的擴張所帶來的威脅,而對日本閉關自守政策深表憂慮,并認為日本需要進行徹底改革。這種共識在1853年得到強化:是年,佩里叩關并要求與日本建立條約關系,其被稱為“黑船事件”。伴隨“黑船事件”發生的外患來臨,則深深激起了日本內部的民族主義情緒。
而外患之所以會激發日本強烈的民族主義,主要源于其到來客觀上加劇了日本社會的內部矛盾。其一,就對外貿易而言,日本被迫開國后成為西方掠奪原料及傾銷商品的市場(在實物交易層面,橫濱等港口進一步成為英國壟斷對日貿易的場所;在金融層面,內部金幣大量外流。內部社會供求關系受到沖擊,帶來物價大幅上升。)無論是國內實業還是金融市場,都遭遇沖擊混亂。[11]而本就民不聊生的日本普通民眾(特別是日本農民),對同西方“勾結”的幕府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開始了更頻繁的反抗運動。其二,外患還加深日本上層精英與下層武士的矛盾。下層武士同樣作為普通大眾中的一份子,因窮困潦倒而逐漸變“忠主”為“仇主”,其中的一些強力人士也成為后來倒幕運動的中堅。
當然,“外患”雖然是幕末時期強化倒幕派團結一致推翻德川政權的重要元素,但日本上下對外患的感受早已有之。1612年,德川幕府頒布《慶長禁教令》,之后又有幕府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在位時期頒布的“禁止渡海”令以及寬永年間的“鎖國令”,規定禁止西方國家來航日本(中國、荷蘭除外)。但原意是通過將外患隔絕于國門的“禁教”和“鎖國”政策并未達到預期目標。事實上,幾個世紀后與日本進行過世紀性決戰的沙俄,在此刻便已萌生了吞并日本之盤算。彼得一世于1682年到1725年在位的統治時期就已開始考慮新土地的征服并探尋前往日本的水路。針對來自北邊的威脅,日本當時的一些有識之士便已表達出深深的擔憂,諸如工藤平助(1734-1800)的《赤蝦夷(北海道)風說考》、林子平的《海國兵談》、大原左金吾的《北地危言》等,均談及當時的北海道可能遭受俄羅斯侵占、幕府武備松弛不利于國家對于外患的抵御、需廢除幕府的等級制并通過中央集權整合國力以對抗外敵。[12]
上述對于外患的擔憂、對于幕府的批判及變革的呼聲,若在18世紀還只是星星之火,而到了19世紀則以“迅速燎原”的方式成為普羅大眾的民族意識,而源自儒學文化誕生的日本水戶藩的水戶學派思想,則發揮了舉足輕重的影響。
以編纂《大日本史》著稱的水戶學倡導“尊王敬神、神儒一致”,同時其核心理念分為有所差異的前后兩個時段:前一階段的“尊王論”基于朝廷與幕府的和諧共存,視主君為天皇、幕府將軍為首領;后一階段(差不多從19世紀中期開始),“尊王論”逐步轉變為“尊王賤霸”,即便沒有公開否定幕府的“霸道”統治,但隱含的相關思想在民眾日益累積的對幕府統治不滿進程中亦成為助推社會變革的催化劑。也正是在后一階段,其針對外患問題又提出“攘夷論”。如作為水戶藩代表人物之一的會澤正志齋于1825年完成書稿《新論》,以“形式”“虜情”“守御”“長計”為題,綜合論述日本所處的國際形式,強調以沙皇俄國為代表的西方入侵東方企圖攫取領土;沙皇俄國將視中國強弱情況而決定進攻路線,若中國強盛,其便先從庫頁島和蝦夷(北海道)蠶食日本后再進攻中國;若中國羸弱,其便先入侵中國北部,再以此為跳板進攻日本(當時的這一預判也為之后的歷史所證實)。鑒于上述危急形勢,會澤正志齋倡導國家亟待強化水軍兵備,特別主張幕府允許各藩發展海軍力量。[13]
《新論》書稿雖然暫時沒有獲得官方正式出版的渠道,但其抄本廣泛流傳,特別于1830年秘密刊印,包括幕末志士等在內的廣大人群均受該書思想深刻影響,甚至《新論》從某種意義而言成為了后來維新運動的《圣經》。《新論》一改此前水戶學派擁立幕府之論說,轉為主張實現王政復古;同時基于來自西方的事關國家生死存亡的沖擊,《新論》主要呼吁具備儒學教養的武士讀者,根本應變革現存鎖國體制以及幕府統治下國家的羸弱狀態,因此不僅要攘夷還要討幕。由此可見,上述基于儒學文化形成的認知,不僅讓日本在自我保衛的民族主義思想中邁出了第一步,同時助力要求變革現存體制的社會思潮及倒幕勢力之誕生。[14]147-148因為腐朽至深的幕府在受到外患沖擊的背景下也未能完全“蘇醒”,變革圖強的歷史重任便落在了當時的改革志士肩上,例如在幕末時期引領救亡圖存運動的著名志士佐久間象山和吉田松陰,在《新論》思想影響下表達出強烈的民族主義豪情。前者在17世紀的有識之士的基礎上,進一步強調全體國民均應超越幕藩體制的身份秩序而在海防建設中作出應有貢獻,強調外患不僅僅關涉德川自身的名譽更是國家安危之大事;后者則貶斥幕府皆為“醉人”竟與西方締結條約,并認為“匹夫”將承接國家的中興重擔。[14]204
同時需要指出的是,上述表現出的民族主義,又存在視日本為“神國”的宗教思想,從正面看來,其中合理的“草莽崛起論”有助于日本倒幕維新力量的迅速集聚;另一方面,卻也催生極端民族主義思潮,更成為后來“大陸政策”國家對外侵略擴展大戰略生成的思想根源。
而在“黑船事件”給日本帶來了巨大沖擊的背景中,德川幕府的懦弱表現則給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火上澆油”。由于德川幕府統領下的日本軍事實力不足以對抗來勢洶洶的西方艦隊,便不得不簽訂條約,但這種對外妥協的選擇卻進一步讓其在國內的統治地位風雨飄搖。與此同時,因為以天皇為代表的宮廷始終對西方的要求采取毫不妥協的敵視態度,而其又是與幕府爭奪合法權力中心的唯一潛在對手,于是天皇宮廷便顯得更孚眾望,之前被德川幕府視為提線木偶的天皇也便開始在反幕運動中發揮雙重作用:其一,至少在表面上成為超越宗派利益之上的效忠中心;其二,以天皇名義進行的革命活動具有一種令人尊敬之感。[10]606
由此,以奉天皇為“王”的“尊王”運動在戊辰年(1868)使倒幕勢力得以聯合。日本西部四個大藩——薩摩、長州、土佐、肥前——的一批中級武士事先控制了各自的藩政府,掌握武裝力量的核心,這批手握兵權的武士被冠以特殊的名稱——“討幕派”,不僅成為倒幕勢力的核心,更成為日后新政府的權力中心并引領日本成就帝國偉業的舵手。討幕派不僅得到各藩藩主的合作,還得到了一部分商人的財政援助以及許多農村地方領袖的幫助。由上述四藩武士組成的討幕派率領的松散聯合力量,于1868年1月幫助天皇親政,建立明治天皇新政府,隨即對德川幕府實施“王政復古”政變,發表《王政復古大號令》,宣布廢除封建幕府統治,并令幕府將軍德川慶喜“辭官納地”。所謂“辭官”,就是讓德川慶喜辭去得自朝廷的內大臣職務;所謂“納地”,就是讓德川家從400萬石領地中播出200萬石獻給朝廷。通過“辭官納地”,剝奪德川慶喜的權力和權力基礎,讓他永遠退出政治舞臺。[15]德川慶喜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隨即便宣布《王政復古大號令》為非法,并整編幕府軍隊做好與聯合軍作戰的準備。之后,“戊辰戰爭”打響,聯合軍隊最終推翻了德川幕府,迫使其于同年4月投降,并由明治天皇新政府為主導,開始了影響日本歷史發展的明治維新。
四、余論
明治維新之后,正是結合深入人心的儒學文化,日本通過“文明開化”政策引入西方的自由和權利思想以及科學技術等先進器物的同時,逐步醞釀日本近代國家的制度設計。同時,即便開始引入西方的“法治主義”,但儒學精髓作為“和魂洋才”的“東洋道德”存在一直被日本承繼。幕藩時代走出的維新志士在摸索日本所應建立的新國體時,曾面臨采用德國的立憲君主制、議會制政治或者以天皇為中心的國體這三條道路的選擇,而基于可以較好調動儒學中的“忠”“孝”“修身”等思想以及新建國家的民族意識,天皇制成為最終選項。[2]179-180
按照著名學者丸山真男的觀點,日本屬于對外來文化不斷過濾并修正的“漏斗性文化”,日本的對外來文化不斷過濾并修正的“漏斗性文化”,或者說“修正主義文化”決定了日本在文化上“喜新不厭舊”。明治維新后日本實施“文明開化”政策,為引導國民學習西學,便于1870年開始在教育界“實施‘漢學斷種政策,將東京大學前身的大學南校中的‘皇漢學(指江戶末期的統和‘國學和‘漢學的兩大學問領域)廢除,”[16]26極大沖擊日本儒學。不過,“漢學斷種政策”在1881年便被廢除,東京大學文學部重設“古典講習課”,恢復以中國古典經史作為核心的“漢學”,并在1886年恢復了儒學占據重要地位的“漢學科”。日本文化的“喜新不厭舊”在接下來的幾年進一步得以彰顯,學校教科書中再次收納孔孟內容,并派遣日本儒學者至全國官立公立中小學教授四書五經。[16]26
日本在接受儒學普遍認知的同時又將其納入自己特有的進路,結合外來普遍主義并落腳于內生特殊主義,逐步醞釀了特有的“日本道德論”,在明治后期進一步異化為要求國民的“道德”必須服從于帝國日本的“政治”及國家意志,該理念轉為支撐日本對抗西方并建構大東亞文化圈;而從明治到大正再到昭和時期,已被嚴重扭曲的“儒學”成為日本學術精英所需掌握的知識基礎,“修身”和“忠孝”則成為近代社會倫理的價值支柱。很顯然,日本曾積極吸收儒學文化并將其運用于助力國家的近代化轉變。但遺憾的是,開啟明治維新的日本在異化儒學文化原初理念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特別將其與神道結合要求全國上下愚忠于天皇,催生大和民族探尋軍事帝國崛起之夢,最終帶來他者的不幸和自己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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