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杰 劉航
關鍵詞 二重證據法,歷史教學,實踐展示,可行性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B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8)19-0038-04
“二重證據法”是1925年由王國維先生在清華大學研究院講授《古史新證》時提出的歷史研究方法,他指出:“吾輩生于今日,幸于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馴之言亦不無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雖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證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斷言也。”①這里王國維先生明確提出了“二重證據法”的含義,即通過地下考古發掘的材料來與現有的文獻資料互證互補來探尋歷史之真相。陳寅恪先生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中將“二重證據法”進行了精當的解讀,將其闡釋為“用地下考古發掘出土的實物與紙上的文字相互驗證的方法;用異族之書和我國的文獻記載相互驗證的方法;用外來的觀念與固有的資料相互驗證的方法”。②顯然,經過陳寅恪先生的闡釋,“二重證據法”內涵得到了進一步延伸和拓展。
關于“二重證據法”在歷史研究中是否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史學界很多學者進行了探討,不復多述。我們所關注的是“二重證據法”能否運用于中學歷史教學之中。本文寫作萌發于我指導一名學科教學(歷史)碩士生開題之時。當時我與學生共同擬定題目為《二重證據法在中學歷史教學中運用研究》,在學生陳述之后,引發了教師的激烈爭論。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五名參與開題教師,三名教師對這個題目提出嚴重質疑,其理由是:中學歷史教學內容是真實的,不需要二重證據法來證實其真實性;一名教師也提出對中學生進行史學方法訓練不合適。但是我認為“二重證據法”在中學歷史教學中非常必要,我的反駁是:中學歷史教學內容是真實的,也需要“二重證據法”來證實其真實性,這正是歷史學生命力所在。在我的堅持下,學生完成了碩士論文的寫作。學位論文外審評審成績又一次令我大吃一驚,兩名外審專家,一名打了93分,另一名打65分。這令我惶恐又惶惑:惶恐于學生因為我堅持做這個題目險些不能如期畢業;惶惑于“二重證據法”作為史學研究方法真的不能應用于教學中嗎?故撰此論文求教于大家。
“歷史”一詞具有兩種完全不同的含義,西方學者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他們認為歷史“第一,指構成人類往事的事件和行動;第二,指對此種往事的記述及其研究模式”。③這里顯然將歷史“研究模式”視作了歷史內容。我國著名學者葛劍雄曾提出,“歷史不僅是指過去的事實本身,更是指人們對過去事實的有意識、有選擇的記錄。而對于歷史的專門性研究……也可以稱之為歷史科學,它不僅包括歷史本身,還應該包括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研究和總結歷史發展的規律,以及總結研究歷史的方法和理論”。①在一定程度上說,關于史學的方法和理論也可歸為歷史學應有之義。史學方法成為歷史課堂教學內容也順理成章。
新版高中歷史課程標準首次將史學方法列為教學內容。實驗版課標雖然提出“過程與方法”要求,但是在選修課程中沒有列入關于史學研究方法的課程,讓教師和學生頗有無從下手之感。新課標將《史料研讀》列為選修課程,讓學生知道史料大體有文獻、實物、口述、圖像等類別,并指出運用史料需要秉持大膽懷疑、多源互證等原則。對不同類型的史料,需要了解其產生的具體情境,掌握讀懂它的技能,才能對其反映的歷史信息形成準確的認識。②大膽懷疑、多源互證正是二重證據法一貫秉承的原則。另外《史學入門》中的一個重要學習內容是我國“史學的優秀傳統”,而二重證據法本身體現了求真務實的學術態度,更彰顯求新開拓的科學精神。
其實,2003年提出的《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實驗)》強調,“通過歷史課的學習,學生學會運用不同類型的資料從不同的角度去認識歷史,辯證地認識歷史與現實、中國與世界的內在聯系;辯證地看待歷史問題;重視史料在歷史教學中的重要作用”。③2018年頒布的《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版)》提出,以培養和提高學生史料實證等歷史核心素養為目標,“進一步拓展歷史視野,發展歷史思維,提高歷史學科核心素養”,④并指出歷史學科核心素養包括唯物史觀、時空觀念、史料實證、歷史解釋、家國情懷五個方面。史料實證是五種必備的核心素養之一,是其他史學諸素養得以達成的必要途徑。兩版課程標準有很大改變,但是“學會用不同史料認識歷史”的教學目標卻沒有改變。這也可以成為“二重證據法”在中學歷史教學中運用之可行性的一個補充佐證。
歷史學科體系主要由認知歷史的理論與方法,以及認知歷史所得的成果兩大部分構成。⑤當前我國中學歷史教科書內容主要來源于后者,即從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中選擇符合課程標準的內容作為中學歷史教學的主要憑借。從1960年代以后,英美國家把歷史教育的重點轉移到史學方法方面。歷史本身具有不可逆性,歷史人物、事件、現象和過程都是不可逆的,這意味著歷史學研究的對象不存在于現實世界之中,研究者只能借助于殘存的遺跡、遺物、文字記載等史料認識歷史。研究者“所接觸的僅僅是這一事件的有關記載。簡單說來,他接觸的不是事件,而是證明曾經發生過這一事實的有關記載”。⑥因此,歷史學家和教育工作者認識到不同的人對歷史的解釋不同,學者的研究只會無限接近歷史的真實,不能到達“歷史之真”的終極。可以說歷史沒有最終的定論。那么我們在歷史教學中教授學生什么?歷史研究成果還是認知歷史的方法?英美等國家選擇了后者。與此同時,隨著新史料的出現、研究者關注點和視角的改變,歷史知識總是處于不斷更新的狀態。學生只有掌握正確的方法才能對各種歷史信息做出理智的判斷。
西方國家的歷史教學實踐表明,中學生完全可以像史學家一樣掌握分析史料的方法,將來源不同的史料加以比較判斷,養成探究歷史的興趣,提升批判性思維能力。
其實我國歷史教科書的編寫一直滲透“二重證據法”的理念。現行中學歷史教科書主要有人民版、岳麓版、人教版、北師大版等版本,但無論何種版本,在歷史史實敘寫結束之后,都會立刻隨之配上支撐該歷史史實的相關證據材料。古代史內容有時會有“紙上之遺文”與“地下之實物”相印證。由此可見,高中歷史教科書中雖沒明確規定在教學時運用“二重證據法”,卻時時滲透、處處可見其痕跡。因此教師在教學中有意無意都會運用“二重證據法”。同時,歷史學科“求真求實”的原則也要求教師必須運用“二重證據法”,將不同史料相互結合、相互驗證。
高中生的年齡一般處于16至18歲之間,從教育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他們思維已經具有更多的抽象概括性,辯證思維開始形成,①獨立性和批判性更加鮮明突出,他們在質疑中開始注重找尋有說服力的理論和證據,證據意識和實證意識已經形成并逐漸發展。“二重證據法”正是遵循高中生思維發展的特點,在歷史教學中將傳世的文獻資料與地下出土的實物遺跡相互結合、相互驗證,從而養成其實證意識。
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中,“地下之實物”主要指的是地下考古發掘出土的材料,“紙上之遺文”是指傳世的文獻材料。在教學過程中將兩種史料結合,以期達到以下三個目標:其一,實現“史料實證”核心素養;其二,讓學生掌握歷史學求真求實的研究方法;其三,養成學生的實證精神。例如,在高中歷史(岳麓版)必修一第4課,講解“西漢初年中央與地方”這一問題時,我們做出如下設計:
第一步,教師將“紙上之遺文”與“地下之實物”分類展示。
紙上之遺文:
材料1: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射并進,而歸命天子。
——賈誼:《治安策》
材料2: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
——晁錯:《削藩策》
材料3:武帝……用主父偃謀,令諸侯以私恩裂地,分其子弟,而漢為定制封號,轍別屬漢郡。漢有厚恩,而諸侯地稍自分析弱小云。
——《漢書·景十三王傳·中山靖王劉勝》
地下之實物:
材料4:
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中出土的金縷玉衣,藏于徐州博物館。
材料5:
江陵張家山漢墓出土的竹簡,藏于荊州博物館。
以城邑亭障反,降諸侯,及守乘城亭障,諸侯人來攻盜,不堅守而棄去之若降之。及謀反者,皆腰斬。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其坐謀反者,能偏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②
——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
解讀材料前向學生說明:地下考古發掘出土的實物遺跡,由于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不能原封不動的照搬到歷史課堂上來,但是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和攝影技術的進步,我們可以通過攝影技術將歷史實物遺跡通過照片的形式展現在學生面前,可以作為“地下之實物”。
第二步,教師引領學生解讀“紙上之遺文”。分析敘述與證據之間的關系,引發學生思考:“在這段資料中可以得到什么證據,說明什么問題?”
在這過程中鼓勵學生去分析史料文字背后的豐富內涵,從中引出自己的觀點并說明支持此觀點的證據,切忌重復或摘抄史料的內容。師生解讀西漢有識之士賈誼的“眾建諸侯而少其力”應對之策,晁錯的“不削,反遲,禍大”觀點,以及漢武帝采取主父偃的建議推行“推恩令”等信息,得出初步結論:西漢初年諸侯勢力威脅到了中央的統治。
第三步,教師引領學生解讀“地下之實物”。在解讀材料4和材料5之前,教師闡釋:歷史事實很多時候以歷史文獻形式而存在,它們構成了歷史認識的直接對象。不同的人在研究歷史進程的時候,必然要對這些構成歷史來源的資料進行甄別、選擇,并按照一定的書寫模式或邏輯結構對這些歷史材料進行有意識的分析和建構,①其真實性有待于進一步考察,那么“地下之實物”就成為必要佐證。
展示“材料4: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中出土的金縷玉衣”。教師需要對玉衣和玉衣主人劉勝進行細節講述。玉衣為漢代皇帝和高級貴族的殮服,也稱葬服,是身份的象征,按照等級劃分一般分為金縷玉衣、銀縷玉衣、銅縷玉衣三等。金縷玉衣用金絲將玉片編綴成人形,頭部由頭罩和臉蓋構成,上身由前衣片、后衣片、左袖筒、右袖筒,以及左右手套組成,下身由左右褲筒及左右足套組成,皆能分開,一般只有皇帝的玉衣才能用金縷,不得僭越。
在此過程中,教師對同一歷史現象給予學生多則來源不同、類型不同的史料,并給予必要解讀,觸發學生比較對照,解釋其中的差異,進而按照其邏輯方式推演,得出自己的結論。西漢中山靖王劉勝墓中出土了金縷玉衣,也就是諸侯王墓出現了只有皇帝才能穿的殮服——金縷玉衣,由此,得出“地方權力威脅到中央權力”的結論。
材料5展示的是江陵張家山出土的竹簡,從竹簡內容可知,中央從法律的角度出發,加強了對地方諸侯的管理。由此推論出“中央和地方的爭斗中,中央獲得了控制權”。
第四步,引導學生形成“孤證不立”和“論從史出”的實證精神。
從“為了再現西漢初年中央與地方的狀況,我們運用了5則材料”,引導學生認識到歷史與其他學科不同,具有科學性。沒有資料不能得出結論;只有一條資料不能得出結論,只有依據多條資料才能提出自己的觀點。因此每提出一種觀點和看法,必須用大量的文獻材料作依據,多方求證,才能越來越接近歷史的真實。這是歷史研究方法中的重要原則——“孤證不立”和“論從史出”。
我國擁有世界所公認的、優良的史學治學傳統,這也是史學研究前輩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二重證據法就是其中之一。但是非常遺憾,中學歷史教學一直將傳授具體的歷史知識作為主要教學任務,沒有把史學研究方法視為歷史教學的內容,將其視為歷史學家的任務,與中學歷史教學無關。好在新課標已將史學方法列為選修課程,“二重證據法”也可以運用于中學歷史教學。但是如何恰當地運用這一優良的史學研究方法,我們還有很長的研究之路要走。
【作者簡介】王鳳杰,渤海大學政治與歷史學院副教授。
劉航,渤海大學政治與歷史學院碩士。
【責任編輯:王雅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