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徒勞

柏嵐昕

摘 要：隨著跨學科研究的日漸深入，文學語用學正受到語言學家和文學家越來越密切的關注。從語用學的新視角研究文學，無疑給文學批評拓展了一塊新的領地。本文以海明威《了卻一段情》為例，借助合作原則、禮貌原則、面子策略進行具體的會話分析，揭示了二戰帶來的精神創傷使青年陷入迷惘無助、人生無望的悲慘現實。

關鍵詞：海明威；《了卻一段情》；合作原則；禮貌原則；面子策略

作為20世紀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海明威高度自覺地探索小說創作的文體意識。因此，他提出著名的“冰山理論”，創作了《白象似的群山》等大量具有實驗性的“對話體小說”。在短篇小說《了卻一段情》（TheEnd of Something）中，海明威亦通過“展示”人物對話，講述了一對情侶在出游釣魚期間，發生了激烈的情感沖突，最后不歡而散的悲劇故事。透過語用學的新視角，小說中會話雙方在交際時都或多或少地違反了Grice的合作原則、 Leech的禮貌原則以及Brown&Levinson面子策略，絲毫沒有情侶間的默契與包容理解，進而讀者能更深切地感受到，二戰后遭受精神創傷的青年失去了對愛情、生活、人生價值等美好的渴望，陷入迷惘失措的悲慘現實。

海明威并沒有粗糙處理《了卻一段情》的開頭——開門見山地直接描寫男女主人公的情況，而是看似閑筆地回溯了霍頓斯灣木材業發達的昔日繁華，與如今人去樓空的荒涼對照鮮明，為下文情侶勞燕分飛的悲劇結局巧妙地進行背景鋪墊。時針接著撥轉到十年后，海明威才通過“話語展示”來此垂釣的Nick和Marjorie的矛盾，將情感沖突的陰影含蓄籠罩在平淡樸實的對話上，最后使小說水到渠成地走向悲劇結局。以下選用了幾段暗含男女主公的情感沖突的對話進行具體分析。

一、違反合作原則

對Grice合作原則的違反主要體現在對量的準則、質的準則、關系準則以及方式準則四個方面。

（一）量準則的違反

量的準則要求說話應考慮經濟原則，所包含的信息量要恰到好處。信息量過多會給聽話人造成負擔，甚至誤導交際推理。信息量不足則話語意圖傳遞不準確，阻礙有效交際。

Conversation 1：

"There's our old ruin， Nick，" Marjorie said.

Nick， rowing， looked at the white stone in the green trees.

"There it is，" he said.

"Can you remember when it was a mill？" Marjorie asked.

"I can just remember，" Nick said.

"It seems more like a castle，" Marjorie said.

Nick said nothing.

情侶泛舟垂釣，Marjorie觸景生情，采用“There be”結構的表述句句式，借陳述“那里是老廠的廢墟”（"There's our old ruin"）這一事實，試圖喚起Nick對過去美好的追憶。而Nick只回了句“There it is”來敷衍贊同，并未順應女友Marjorie的期待開始回憶。雖然他遵守了方式原則所要求的話語要清楚明白，卻違反了量準則——提供的信息量不足。

顯然，Marjorie對Nick的回答并不滿足。因此在第二輪對話中，她通過“Can yourememberwhen it was a mill？”直接詢問，來繼續暗示Nick提供更多關于二人美好過去的信息量。而Nick依舊我行我素，還感到有些厭煩，甚至用了帶有加強語氣的副詞“just”，表示自己當然記得。對比上一輪會話，Nick依舊違反了量準則，還是沒有提供關于過去的新信息，因此讀者到最后也不知道二人的往事。[1]

會話進行至此Nick還是不合作，Marjorie只好采用比喻修辭——把工廠比喻成城堡（"It seems more like a castle"）來提示他，試圖用輕松的語氣緩解男友的疏離感以及緊張尷尬的對話氣氛。而實際上，Nick卻以沉默徹底拒絕會話合作了。他是真的不記得了嗎？三輪會話中，Nick的態度從敷衍到不耐最后沉默，恰恰證明他是刻意違反量準則，來逃避回應女友合理的情感訴求。最后徹底的不合作，正是表露了他一直都在拒絕回答的抵觸情緒。

（二）方式準則的違反

語用含糊是交際成功有效完成的重要阻礙。所以方式準則認為話語要清楚明白，簡言之，話語須避免晦澀、避免歧義、要簡練而有條理。

Conversation 2：

Marjorie stepped out of the boat and Nick pulled the boat high up the beach.

"What's the matter， Nick？" Marjorie asked.

"I don't know，" Nick said， getting wood for a fire.

Marjorie下船后，Nick突然拖船上岸。再結合Nick幾次會話的不合作，Marjorie意識到男友狀態不對，便直接詢問他怎么了。Nick卻語用含糊地回答“I don't know”。他不僅沒給出足夠的信息量，違反了量的原則，還選擇了令人費解的晦澀答案，這無疑也是對方式準則的違反。而Nick說“I don't konw”的意圖指向究竟是對“自己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事實陳述，還是刻意回避話題而采取的語用策略，對于聽話人Marjorie而言都充滿了不確定性。因此，這句“I don't know”不僅晦澀還有“意圖歧義”，使得二人情感沖突愈演愈烈，最后一發不可收拾。

（三）質準則的違反

質準則認為說話人應努力使說出的話真實。即不要說自己認為是虛假的話或缺少足夠證據的話。

Conversation 3：

"You don't have to talk silly，" Marjorie said. "What's really the matter？"

"I don't know."

"Of course you know."

"No I don't."

"Go on and say it."

Nick looked on at the moon， coming up over the hills.

"It isn't fun any more."

這段對話發生在激烈的情感沖突爆發過后，情感的裂痕已經無可回避，這場愛情也即將落幕。依舊是Marjorie主動，“You don't have to talk silly”直接質詢Nick的回避，卻再無當初的溫情脈脈?！皊illy”這個貶義形容詞暴露了她憤怒和不滿的情緒。此時的Nick還是回答“I don't know”，而Marjorie卻沒有耐心繼續給Nick故意回避的機會，繼而遭到她進一步的質問。最終在Nick坦白“覺得沒勁”的語境下，“I don't know”消解了多重意圖，變得明晰起來——Nick真的不確定是否知道自己陷入如今糟糕狀態的原因。Nick在女友的強勢逼問下，確實說出了理由，但這恰恰印證前面“No，I don't”的非真實性，體現了質準則的違反。也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Marjorie才繼續逼問Nick“Go on and say it”。

二、違反禮貌原則

在Leech看來，發話人違反合作原則把話說得間接，乃是出于禮貌的需要。因此他提出制約人際言語交際的六條禮貌準則：得體準則、慷慨準則、贊譽準則、謙遜準則、一致準則、同情準則。由于這些準則具有兩兩成對的性質，因此在交際中，禮貌原則的違反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

在《了卻一段情》中，Nick的交際大部分是違反禮貌原則的。這與他直白率性的男性表達不無關系，但更重要的是其個人中心主義的行為傷人而不自知。在此略舉幾例：

Conversation 4：

"They're feeding，"Marjorie said.

"But they won't strike，" Nick said.

Nick和Marjorie正在釣魚。Marjorie說它們在吃魚餌，話語傳達的隱性信息是很有可能他們即將成功釣上一條魚。Nick卻說“But they won't strike”，認為它們只吃魚餌不會上鉤，因而斷然反駁了女友的想法。其實正在吃餌的魚是否真的會上鉤無足輕重，而Nick卻過度強調了自己絕對的話語權威，因此他違反了謙遜原則、一致原則，無端增加了雙方的分歧。

Conversation 5：

"There's going to be a moon tonight，" said Nick.

He looked across the bay to the hills that were beginning to sharpen against the sky. Beyond the hills he knew the moon was coming up.

"I know it，" Marjorie said happily.

"You know everything，" Nick said.

"Oh， Nick， please cut it out！ Please， please don't be that way！"

"I can't help it，"Nick said."You do. You know everything. That's the trouble. You know you do."

Marjorie did not say anything.

"I've taught you everything. You know you do. What don't you know， anyway？"

"Oh， shut up，" Marjorie said. "There comes the moon."

這一段對話是雙方感情沖突的集中表現，矛盾的爆發將全文急速推至高潮。情侶出游釣魚本是快事，奈何雙方都對彼此頗有微詞，積怨已久的怒火竟被月色點燃了。“今夜有月將升”，Nick詩意地陳述自己的想法，似乎意有所指。但Marjorie并未意會，只是將其簡單的視為Nick的浪漫，因此高興地（happily）回了一句“I know it”表示了解、贊同。殊不知這句話徹底引爆了Nick的火藥桶，一句“you know everything”充分體現了Nick對女友的指責、諷刺與不滿。

Marjorie覺察到Nick消極情緒的爆發，卻不想雙方因一時沖動破壞這段感情。因此她緊接著連用兩個祈使句“please cut it out！ Please， please don't be that way！”請求男友不要繼續說下去。然而Nick無法停止宣泄壓抑已久的不滿情緒，絲毫沒有理會Marjorie用沉默以示拒絕、抗議。雙方情緒的忍耐度此刻都已達到臨界點?！癐've taught you everything”一句，深刻體現了Nick對女友的不懂裝懂與自以為是的強勢干涉表示強烈的不滿與憤懣。而他充滿反諷的否定疑問句“What don't you know， anyway？”則是壓垮Marjorie的心理防線最后一根稻草。這場爭吵最終在女方的崩潰的“shut up”中強制終止了，但雙方都已意識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在這段激烈的爭吵中，Nick極力控訴、數落女友的不是，再三批評、貶低她，仿佛Marjorie是個不可理喻的女暴君，而非他的愛侶。在沖動之下，Nick甚至不想和女友就停戰達成一致，只為將自己的不滿情緒宣泄個痛快，也不考慮斥責會增加雙方對彼此多大的反感。Nick單方面的“批斗”不僅違背贊譽原則、同情原則甚至喪失了交際基本的禮貌與尊重。從這個角度來看，二人已絲毫沒有情侶間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可言，他們的愛情走到盡頭，最后覆水難收，似乎是合理的必然結局。

三、違反面子策略

Brown & Levinson提出的正面面子即希望自身愿望受人順從，自我形象被人欣賞和贊許；而負面面子則指希望自身行動不被人干涉，具有行動和自主決定的自由愿望。而面子策略則是指為緩和面子威脅所采取的禮貌策略。所謂正面禮貌策略為維護對方正面面子，以接近對方為基本策略；負面面子策略則是基于回避的策略，為避免、減少對方負面面子的損失。

Nick在交際中雖然時常違反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也多次威脅Marjorie的面子，但他還是保持了應有的理智。所以當意識到自己的言語行為威脅到Marjorie時，Nick也采取面子禮貌策略及時亡羊補牢，這才讓會話得以一直繼續。

（一）負面面子威脅及策略

Conversation 6：

Nick caught three of them with his hands and cut their heads off and skinned them while Marjorie chased with her hands in the bucket， finally caught a perch， cut its head off and skinned it. Nick looked at her fish.

"You don't want to take the ventral fin out，" he said. "It'll be all right for bait but it'sbetter with the ventral fin in."

魚釣上后需要進行處理，分明是同樣的做法——“cut their heads off and skinned them”，Nick卻認為Marjorie的做法不恰當。因此他說“You don't want to take the ventral fin out”，來制止女友“去掉腹鰭”錯誤做法。這是一個典型的命令類顯性施為句，無疑傷害了Marjorie的負面面子。意識到了這一點后，Nick采取了避免擅斷的負面禮貌策略，立即補充了一句“It'll be all right for bait but it's better with the ventral fin in.”。他先是避免繼續使用代詞you，中斷了定向行為針對，而后讓步承認對方“去掉腹鰭”的行為是可行的，消減了Marjorie的面子威脅，最后的“its better…”以建議式的語氣委婉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因此緩和了雙方的緊張關系。

（二）正面面子威脅及策略

Conversation7：

"It isn't fun any more. Not any of it."

She didn't say anything. He went on.

"I feel as though everything was gone to hell inside of me. I don't know， Marge. I don't know what to say."

"Isn't love any fun？"Marjorie said.

"No，" Nick said.

Marjorie stood up. Nick sat there， his head in his hands.

這對情侶還是不可避免的爆發了情感沖突。此時雙方已經冷靜了下來，也清楚的意識到他們的愛情沒有足夠的默契和寬容，所以Nick選擇以分手來終結。

會話進行至此，Nick已選擇坦白合作。指示代詞It在“It isn't fun any more. Not any of it.”中具有不確定性的意指張力，它的泛指功能使話語更加模糊。Nick也許在指代這段愛情，也許也在泛指世間的一切都已變得無趣。他知道如此直白地告訴女友自己覺得一切無趣，無疑是對兩人愛情的致命否決。但他實在不知所措，也不想情緒失控時再次指責女友而傷害其正面面子，于是說“I don't know， Marge. I don't know what to say.”。此句，Nick使用“marge”這一愛稱稱呼女友，一者出于正面禮貌策略對Marjorie表示歉意，以減少女友的反感，拉近雙方的情感距離；二者坦白后的Nick褪去了疏離外表，試圖喚起女友的同情，從而獲得她的情感援助，抵抗自己陷入迷惘、無助的精神崩潰。

“Isn't love any fun？”這句否定疑問句是Marjorie最后的掙扎，她的話語意圖不僅是淺層的詢問Nick對愛情的看法是否感到無趣，更是暗含“你還想繼續和我在一起嗎？”的隱性言語信息，以試圖確認Nick對這場愛情的態度。Nick回答“No”，則是聽出這一隱性言語信息，而最終選擇忍痛割愛。所以Marjorie聽到這一“分手宣言”起身時，Nick并未伸手挽回，而是只坐著雙手蒙頭（Nick sat there， his head in his hands）便是最好的佐證。

掙扎過猶豫過，Nick最終還是坦白了自己覺得一切都失去意義，變得沒勁?！癐t isn't fun any more”可以說是全文的最直觀深切的核心感受，它揭示了Nick的精神狀態非常迷惘，整個人陷入喪失意義、價值的無望感，以至于喪失對愛情的維系與渴求。這也正是Nick會被女友“I know it”的堅定與“自以為是”的強勢干涉刺痛的原因。相比之下，他的迷惘與不知所措，他喪去了對未來一切行動的熱望，是多么令人焦躁與絕望的糟糕狀態。正如他自己坦言，“I feel as though everything was gone to hell inside of me.”，Nick感覺萬念俱灰，仿佛原本屬于自己的一切都已被摧毀，似乎未來都已走到盡頭?？此埔琅f占據會話的主導權威，但他的內心卻早已迷失方向，迷惘到不知人生歸向何處。

四、結語

借助語用學新視角透視《了卻一段情》，可以發現Nick在與女友Marjorie交際時，總是語義含糊，多次違反合作原則，也不太注重最起碼的交際禮貌與面子尊重。他多次選擇不合作的回避，反感女友強勢干涉自己自由愿望，正是內心缺乏安全感、太過空虛自由，以至于陷入迷惘無助、價值虛無的體現。面對引發的情感沖突，他無所適從亦不知所措，只能自我逃避、自我保護的退卻在“I dont know”的消極交際中。當愛情面臨危機時，Nick依舊沉浸在以自我為中心的“情感失語”中，不愿主動坦白，也不盡力挽救，最終落得勞燕分飛的悲劇結局。然而這不僅僅是Nick的個人原因，更是這一代青年在愛情、生活、人生價值實現上的“集體失語”。被二戰陰影所籠罩下的他們，想要突破戰爭精神創傷帶來的迷惘，重構生命定義，找回存在價值，實現人生意義，何其困難！即便最后Nick的回答是“yes”，又能如何？不過是對戰爭陰影下，被時代詛咒的愛的徒勞的垂死掙扎。

海明威用樸實明練的語言在《了卻一段情》中，直觀地呈現了一個平凡青年Nick在愛情上的失敗與“情感失語”。隨著他的愛情走向盡頭，讀者也確實深刻地感受到不僅是愛情，其他同樣寶貴的一些東西亦隨之了卻了。作為美國反戰作家的杰出代表，海明威成功塑造了Nick這個情感冷漠、缺乏安全感、自尊心極強、具有強烈個人主義傾向的迷惘無助的戰后青年形象，代言“迷惘的一代”對戰爭發出最平常也最強有力的譴責，深刻揭露了二戰給青年一代打上破壞性、毀滅性的精神烙印，導致他們的人生陷入挫敗迷惘與痛苦無助的悲慘現實。[2]

參考文獻：

[1]王璐.《了卻一段情》的系統功能分析[J].長春教育學院學報，2014，30（06）：28+30.

[2]賈建樹.《了卻一段情》《三天大風》中尼克個人主義行為與戰爭影響淺析[J].海外英語，2018（04）：148-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