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崇君
摘要:新經濟政策時期蘇維埃政權把宗教問題政治化,用強制的行政手段去對付宗教和教會,以開展群眾性政治運動的方式,力求在短時間內把宗教從根本上清除掉,這一反宗教運動除了意識形態上的根本對立以外,也有現實的政治、經濟、文化、外交上的考量。新政權面臨著惡劣的內外環境,生存是首要問題,習慣于“非友即敵”思維,把宗教組織看作是政權的威脅和打擊沒收的對象,通過行政法律手段排擠取締宗教組織,即可達到解除政治威脅、緩解財政壓力、斷絕和西方的接觸,消除外國勢力滲透的渠道等多重目的。
關鍵詞:新經濟政策;東正教;意識形態;政教關系
1921-1929年,新生的蘇維埃政權迫于內外壓力,曾實行過短暫的“新經濟政策”。新經濟政策的實施得到了農民的擁護和支持,喚起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促進了農業經濟的恢復,整個國民經濟發展迅速,這一時期,戰爭平息,經濟活躍,國家放松了對經濟活動的管制,社會氛圍寬松,政治秩序穩定,文化繁榮顯現,民族團結加強。但也是在這一政教關系本應緩解寬松時期,新生政權對之前的國教東正教展開了激烈的進攻和圍剿,使新經濟政策時期成為蘇俄歷史上政教沖突最激烈的時期之一,之所以政教關系惡化究其原因一是意識形態上的根本對立,二是現實利益的博弈考量。
一、意識形態的根本對立
新生的蘇維埃政權不同于歷史上的其他政權只是不同政治集團的改朝換代,而是一群先進的知識分子以一種嶄新的哲學體系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組成堅強的政黨奪取政權創建的。它以馬克思主義為自己的世界觀,據此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而馬克思主義植根于希臘羅馬以來尤其是文藝復興以來的人文主義傳統,繼承了德國古典哲學的精髓,又受到法國空想社會主義和英國政治經濟學的灌溉,是一種科學理性的世界觀,是徹底的無神論。馬克思主義對 “宗教”持批判的態度,認為宗教本質上是“一種顛倒的世界意識,就是顛倒的世界。”它從歷史唯物主義角度指出宗教起源于對自然未知力量的恐懼想象和崇拜,“宗教按它的本質來說就是抽掉人和大自然的整個內容,把它轉給彼岸之神的幻影,然后彼岸之神大發慈悲,又反過來使人和大自然從它的豐富寶庫中得到一點東西。”從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進程來看,宗教發展的最終結果必然是消亡。列寧基本繼承了馬克思恩格斯對宗教的主要觀點,并在實踐中加以發展。不同于馬克思恩格斯從學理上批判宗教,作為革命家和國家領導人列寧更多地從政治角度和社會作用方面對宗教進行實踐批判,具有現實針對性和戰斗性。在《社會主義和宗教》《論工人政黨對宗教的態度》等涉及宗教問題的著名論文中,列寧認為宗教本質上就是外在壓迫產生的扭曲的觀念和意識,“宗教是一種精神上的劣質酒, 資本的奴隸飲了這種酒就毀傷了自己作為人的形象, 不再要求稍微過一點人樣的生活。”“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馬克思的這一句名言是馬克思主義在宗教問題上的全部世界觀的基石”所以宗教本質上和社會主義是不相容的,但是在無產階級政黨具體處理宗教問題的實踐中,也要特別注意策略方法,不能犯“左派幼稚病”,把宗教矛盾至于階級矛盾之上,簡單粗暴地打壓消滅宗教,這樣做在具有深厚宗教傳統和群眾土壤的俄國只會孤立自己,產生宗教狂。
與科學理性富有批判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截然不同,東正教以教義固定不變的正統性和對儀式的嚴格遵從而著稱。教會的人生觀是苦修主義的,對虔誠的俄羅斯東正教來說,虔敬的行為,就是背著十字架,悲哀,壓抑肉欲和死亡。所以它不滿意世間的學問藝術和科學,不鼓勵社會改革,認為這些都是反基督的,這造成了俄國的知識分子和教會之間存在著巨大隔膜和鴻溝。布爾什維克是持堅定的唯物主義和無神論觀點的知識分子,宗教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錯誤的野蠻觀念,或者是一種欺騙人民的鴉片,他們認為教會最多不過是歷史上的過時之物,被統治階級利用來使愚昧的群眾屈服于剝削者之下。蘇維埃政府,關于教會的近期目的,是使作為反革命力量的教會衰落,終極目的是徹底消滅教會,從人們的心靈深處拔除宗教。
二、現實利益的博弈考量
東正教本就是沙皇為了便于統治主動自希臘引入并自上而下強制推行開來的,在上千年的歲月里,享受種種特權,早已依附于沙皇政權,融為一體,成為沙皇政權的幫兇。十月革命之前,東正教作為國教在沙皇俄國有近1億的教徒,7萬7千座教堂,1千余座修道院和1萬5千名神職人員。在文盲遍地的俄國,國民教育也被置于教會的統治下,教會控制的學校總數達38138所,在校的人數約200萬人。對此列寧指出“所有一切壓迫階級, 為了維持自己的統治, 都需要有兩種社會職能: 一種是劊子手的職能, 另一種是牧師的職能。劊子手的任務是鎮壓被壓迫者的反抗和暴亂。牧師的使命是安慰被壓迫者, 給他們描繪一幅在保存階級統治的條件下減少痛苦和犧牲的前景, 而不必擔保這種遠景能否實現, 從而使他們忍受這種統治,使他們放棄革命行動, 打消他們的革命熱情, 破壞他們的革命決心。”蘇維埃出于政治安全考慮,絕不會容忍教會成為“國中之國”,享有法外特權和壟斷知識傳授。1918年1月23日,蘇維埃政權由人民委員會頒布《關于教會同國家分離和學校同教會分離》的法令。此法令是一系列涉及宗教法令的核心。此法令的主要內容是教會從國家統治機構中分離出去,教會今后也不能再統治和管理學校。之后,新政權成立了中央反宗教委員會,扶持拉攏下層白衣教士為主的教會革新派,打擊分化教會組織,一大部分教會高層神職人員被逮捕、流放直至槍斃,吉洪牧首本人也被逮捕審判,被迫發表公開聲明悔罪認過,最終導致教會大分裂,淪落為沒有任何特權甚至備受歧視的普通群眾團體,1927年大牧首臨時代理都主教謝爾蓋發表《致神甫和教民的信》宣布和國外教會劃清界限,走奉公守法的道路,“我們希望成為東正教徒,同時又意識到蘇聯是我們的非宗教祖國,它的歡樂和成就,也是我們的歡樂和成就,而它的挫折也是我們的挫折”,完全臣服于新政權之下。
東正教本身也是一個龐大的財富集團和牟利系統,上千年歲月里,它通過王公貴族和富裕信徒的捐贈、什一稅、宗教儀式的收費、修道院自己的生產等等手段,積累了巨額財產,十月革命前,教會是全國最大的土地擁有者,還有大量的現金、珍寶、文物等。與之相比,新生的蘇維埃政權則面臨著嚴峻的財政危機。1917年根據剛建立的財政部報告,新政府從舊國家銀行中接受的資金共為106430萬金盧布,其中1918年根據布列斯特和約給德國賠款為81220萬金盧布,在國內戰爭中消滅白衛軍耗資23550萬金盧布。這兩項開支已耗去新政府的全部資金儲備,新政權的財政已處于崩潰邊緣。為解燃眉之急,沒收教會珠寶珍品成為一項可以迅速奏效的辦法。為此,1921年1月2日,蘇俄政府頒布《沒收博物館財產》法令,2月26日又頒布《立即沒收各宗教信徒團體使用的教會財產》的法令。根據法令,沒收的金、銀、石等珍貴物品必須轉交財政人民委員部委任的專門機構—中央饑荒救濟委員會。對此,列寧指出“我們務必用最堅決、最迅速的方式去沒收教會的珍寶,這樣我們才能獲得幾億盧布的基金。沒有這些基金,任何國家工作,尤其是經濟建設都完全不可能進行……這一點只有現在才能做到。各種考慮都表明,以后我們再也做不到這一點,因為除了極為嚴重的饑荒,任何別的因素都不會使廣大農民群眾產生同情我們的情緒,或者至少不會使這些群眾在沒收珍寶的勝利必然屬于我們時保持中立。”沒收珍寶行動雖然引發了全國各地的沖突,舒亞城等地還發生了流血事件,但在嚴厲的鎮壓和巧妙的宣傳下,這一行動被定性為賑濟災民的義舉,而不是反宗教反教會的暴行,教會被指責為“對黃金貪得無厭”滅絕人性,被看成騙子、挑撥離間者,威信掃地,新政權則既打擊了教會,又獲得了寶貴的資金,緩解了財政危機。
宗教本身具有國際性,東正教原本就是希臘正教的分支,后來的發展中雖取得了相對獨立的地位,但仍然和國外教會保持著千絲萬縷的密切關系。在外交領域,教會有時出于愛國熱情和宗教立場會發出和新政權不一致的聲音。比如在布爾什維克內部也爭議頗大的布列斯特和平協定,教會就直言不諱地加以猛烈的抨擊,控訴德國“這個最兇殘的敵人又集合了新的力量,深入到我們祖國的深處......他們提出了空前無理的要求,命令我們接受這最為可恥的和平條件”。的確,割地賠款的屈辱條約從感情和國家利益角度來說是不能接受的,但是教會作為旁觀者,體察不到新生政權面臨著內外巨大的壓力,兩面作戰,舉步維艱,迫切需要喘息之機,簽不平等條約實在是不得已采取的策略性行動,難言之隱,無法公開,教會的指責更加重了新政權輿論上的被動,難免不被視為充滿敵意的行為。1921年大饑荒時,教會又利用自己在俄羅斯各政治派別和國際社會中的巨大影響,動員一切力量開展賑災活動。吉洪大牧首親自致信各國宗教領袖,既包括東方教會的各位牧首,也包括與東正教頗有隔閡的天主教教皇和英國坎特伯雷大主教,請求他們本著基督的愛心在糧食和金錢上援助饑荒中的俄羅斯人民。梵蒂岡教廷和東西方多個教會組織和民間團體都積極回應大牧首的請求,為救助俄羅斯饑民作出了努力,吉洪還組織了“全俄饑荒拯救社會委員會”,親任主席,團結許多不見容于新政權的立憲黨人,共同與饑荒作斗爭,他們在各教堂建立機構,向饑民發放從國外獲得的各種援助。但是這樣的行為雖是出于人道主義,在新政權看來卻有收買人心,貶低政府的嫌疑,并沒有得到蘇維埃政權的理解和支持,反而引發了教會和新政權沖突加劇的沒收教會珍寶運動,導致了多起流血事件。新政權由于其是社會主義性質的革命政權,甫一誕生就遭到了幾乎整個資本主義世界的聯合絞殺和封鎖,外交上空前孤立,這樣的環境下不可能不對西方的滲透、外國的干涉特別敏感,雖然教會自認為“不問政治”,但是在新政權看來卻是可疑的。
綜上所述,新政權反宗教運動除了意識形態上的根本對立以外,也有現實的政治、經濟、文化、外交上的考量。新政權面臨著惡劣的內外環境,生存是首要問題,習慣于“非友即敵”思維,把宗教組織看作是政權的威脅和打擊沒收的對象,通過行政法律手段排擠取締宗教組織,即可達到解除政治威脅、緩解財政壓力、斷絕和西方的接觸,消除外國勢力滲透的渠道等多重目的,而沒有看到宗教作為一種社會組織,它是社會整體的一部分,有其自身的社會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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