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曉楠?王毅
摘要:張承志也許是最難以言說的一位當代作家。從早期響徹文壇的小說《黑駿馬》到最近散文集《三十三年行半步》,張承志所表現出的一貫、堅決、特立獨行,使得他在當代文壇中的存在顯得既簡單又復雜。不管是張承志自己還是學術研究界,一直將其與魯迅進行比對。魯迅的確對后代作家持續地產生影響,而張承志可能是最值得關注的一個經典案例。兩位作家在孤獨、決絕和堅韌方面極具相似性。這在革命話語、知識分子同行、日本體驗、價值信仰等重要方面均有涉及。不過,這些相似性最終在對底層民眾的態度、傳統文化的評估、終極形而上問題的思考等更深層次上,兩人實則相背而行。
關鍵詞:張承志;魯迅;文學;比較
中圖分類號:I20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3-0108-06
在中國現代文學文化史上,魯迅從來都是一個極端的形象。從“現代圣人”“最硬的硬骨頭”,到學術界愛恨交織的評價:“片面的深刻”“深刻的片面”等等。魯迅形象中一貫的堅韌、孤獨、決絕,在他身后成為很多后來者的精神支撐。張承志是其中一個,而且很可能是最極端的那一個。張承志與魯迅的有關話題雖然并不新鮮,但這種關系的獨特性甚至極端性——當一個極端碰上另外一個極端,卻值得深入分析。
張承志最早提及魯迅的文章,是寫于1988年的《靜夜功課》:“墨書者,我冥冥中信任的只有魯迅。”(1) 寫于同年的另一篇散文《芳草野草》中,張承志再次提及魯迅的《野草》:“我第一次不是讀者,而是將心比心地感到了他的深痛。”(2) 這種共鳴出自張承志當時的處境與心理——“不會有一個人與你同行的”(3)。 當時,張承志在文壇飽受非議,魯迅之于張承志而言,是戰友、導師、精神上的援助者,他在魯迅的孤絕與勇敢中獲得了力量,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道路選擇。
那么,張承志為什么會選取魯迅作為自己的精神救援?他與魯迅的精神共鳴體現在何處?魯迅到底為張承志提供了怎樣的精神參照與思想資源,而二者看似相同的取道與姿態中又存在哪些本質上的差異?
一、“革命”的借力:張承志如何選擇魯迅
中國自五四前后開啟了走向現代化的文化歷程起,時至今日,魯迅始終是現當代中國文學與文化中無法繞過的巨大存在。他對于啟蒙的思索、對于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對于民族國家命運的關注、對于人之生存困境的揭示等等,始終是文學創作者與研究者不可回避的話題。孫郁認為:“無論你贊揚還是否定,實際上,人們沒有誰能夠離開魯迅直面的價值難題。這便是當代中國文人的宿命,我們被困在了這漫長的歷史的隧道里。在中國人精神的現代化之旅的進程中,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與魯迅相遇了。”(4) 魯迅作為“荷戟的戰士”,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敢與堅定使之成為眾多知識分子的精神楷模。但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的形象與地位實則存在一個“自塑”與“他塑”的過程。這一過程分為五四時期、左翼時期和延安時期三個階段。(5) 在不同階段及社會文化語境中,魯迅形象的建構存在著明顯的差異,這便意味著魯迅形象的多維性與復雜性。總體而言,魯迅與20世紀的中國革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他的啟蒙者形象及其批判性與革命性的肯定已成為學界共識。追溯根源,早在1940年《新民主主義論》中,毛澤東就已經將魯迅形象與地位推到了相當高的位置:魯迅是五四以來“文化新軍的最偉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6) 由此,魯迅的革命性、權威性得到確立,并在此后長時間成為集正確性、革命性與安全性于一體的符號化存在。
張承志所處的1990年代,中國社會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巨大轉型,文化商品化成為資本進入后的必然趨勢。多元的社會選擇與價值立場打破了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原有的公共空間與精神共識,知識分子群體開始出現嚴重的分化現象。昔日的人文理想與精神追求在資本的沖擊下跌落神壇,張承志對此頗感不適。他在1993年“人文精神”大討論中,直接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價值選擇,指責王朔的“痞子文學”是用北京土語寫作的一種宣揚即使當亡國奴也要先吃喝玩樂的哲學。在多數人選擇擁抱新的、更加多元的文化與價值追求的90年代,張承志依然堅持著昔日的道德理想主義情懷。他對知識分子的異化表達出強烈的憤懣之情:“一個像母親一樣的文明發展了幾千年,最后竟讓這樣一批人充當文化主體,肆意糟蹋,這真是極具諷刺和悲哀的事。我不承認這些人是什么作家,他們本質上不過是一些名利之徒。他們抗拒不了金錢和名聲的誘惑,是因為他們沒有抗拒的愿望與要求。其中一些人甚至沒有起碼的榮辱感、是非感,只要自己能撈到利益,哪怕民族被侵略,祖國被瓜分也不會在意。”(7) 如此激烈地抨擊異己的文壇作家,加之對母族宗教信仰的強烈推崇,張承志讓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艱難處境,承受著“對自己的‘類的孤立的自信和無力感”的折磨。在這樣的艱難處境中,他通過對魯迅的閱讀,在其激烈之中感受到一種“類病的憂郁和執倔”,并認為這種個性表現及情緒體驗與自己的經歷感受極其相近。作為一個始終心懷革命理想的作家,面對魯迅這樣一位被推至極致的“革命家”,“革命情結”早已成為二者之間一種潛在的天然聯系。在《清潔的精神》中,張承志寫道:“魯迅一定深深地體會過無助。魯迅,就是被腐朽的勢力,尤其是被他即使死也‘一個都不饒恕的人們逼得一步步完成自我、并瀕臨無助的絕境的思想家和藝術家。”(8) 從魯迅激烈陰郁的文字中,張承志讀出了某種“有苦難言的滋味”,并認為其原因在于魯迅肩負著對國家的沉重責任感,不愿與同時代以輕松閑適為文風的作家為伍。這些境遇與張承志對當代文壇的批判不謀而合。于是,面對市場經濟影響下的文人學者對昔日理想主義與人文精神的放棄(張承志如此認為),他以筆為旗,決心像他心中的魯迅一樣進行堅決地抵抗與對戰。
張承志在魯迅的文學與思想中,不止看到了孤絕與沉重,也看到了孤勇與力的精神。他“對魯迅的熱愛是一種精神氣質之間的相似而產生的深沉吸引”(9)。魯迅的文學始于“黑暗”,他在絕望的黑暗中尋找希望,以筆為“匕首”,以一個戰士的姿態對抗社會與時代的不公與不義。早在《摩羅詩力說》中,魯迅便呼吁摩羅式“精神戰士”的誕生,他們象征著生命的強力,具有健全的精神和超強的反抗能力。在魯迅眼中,拜倫一般的摩羅式“精神戰士”與尼采筆下的“超人”具有著相類的氣質,他們堅持“不克厥敵,戰則不止”(10)的斗爭精神,在與外界的對抗中煥發出蓬勃的生命活力。在對魯迅的精神探索中,在與魯迅相類的處境與感受中,張承志很自然地被魯迅主張的“力的精神”吸引,由此為孤立無援的自己找到了更有力的支撐。
然而,張承志所借力的魯迅實為被建構的魯迅形象的一個側面——“革命魯迅”。這是張承志主觀選擇的結果,是張承志內在“革命情結”的投射。他所強力維護的,實為昔日革命理想的余波。在洶涌的商業化浪潮中,張承志的選擇顯然“不合時宜”,但張承志自己理解的魯迅,無疑成為他據以堅守的穩固磐石。此后的創作中,張承志持續地表達著對魯迅的關注與共鳴,并以之為參照為武庫,不斷擇取新的精神資源與思想支撐。
二、知識分子的真與偽
以“異端”姿態逆流而行的張承志,對90年代中國社會轉型以來知識分子的異化始終保持批判甚至戰斗的態度。魯迅對知識階級的批判于是便成為張承志批判當代中國異化知識分子的重要參照。在《再致先生》中,張承志特別借用了魯迅“偽士當去,迷信可存”的說法。在張承志看來,知識分子如果喪失了對社會和權力的批判性,便是魯迅所說的“偽士”。他們“以權威成了規矩方圓,成了一種體制。他們愈多地晉升為中國文化之大師,這個文化便日益萎靡無望。更有吹鼓手充當宣傳機器,上下師承,匯為一黨”(11)。這類人會使一種病態的社會傳統持續留存,“一種實用、冷漠、毫無大義的氣質,會穩定地統治中國人”(12)。“迷信可存”則是就知識分子的精神危機而言。隨著歷史的不斷演進,科學主義成為促進人類生產生活發展不可或缺的存在,對科學的過分崇拜使人們將傳統文化與宗教信仰視為“迷信”,這種實用主義的價值觀使人忽略了形而上精神層面的追求。通過對魯迅這句話的借用,張承志表達了他所理解的知識分子的立場與職責,強調精神信仰對知識分子的重要意義。這為后來張承志所秉持的宗教信仰埋下了伏筆。
魯迅對中國知識階級(主要是人文知識分子)確曾有過批判甚至對戰。他既不贊同國粹派的“復古”,也不屑于現代評論派的“崇洋”。在魯迅看來,胡適等整理國故、于象牙塔中專心讀書的主張是對社會現實的無視與逃避;他也憎惡那些打著西方自由主義的旗號、自詡“特殊智識階級”的現代評論派及其對權勢的依附,甚至將這些“文人雅士”與“正人君子”排除在知識階級之外。魯迅曾對真偽知識階級做過具體描述:“真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如想到種種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識階級……像今天發表這個主張,明天發表那個意見的人,思想似乎天天在進步;只是真的知識階級的進步,決不能如此快的。不過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社會也因為有了他們而熱鬧。”(13)假知識階級即為“偽士”。真的知識分子永遠要承受身心的痛苦,他們要時刻關注現實社會中的種種問題,保持思想的獨立性與批判性,甚至會因為敢于說真話而面臨可能的犧牲。這是魯迅心目中的知識分子理想人格表征,也是他一生踐行的立身處世之原則。
張承志在魯迅對“偽士”的批判中獲得了精神的共鳴,并以此作為他批判異化知識分子的思想參照。他也認同于魯迅對知識分子理想人格的論述。在張承志心中,真正的知識分子應當站在底層人民的立場,將知識與實踐相結合,站在權威與體制的對立面,心懷大義,保持思想的獨立性與批判性。同時,還應具有形而上層面的精神追求與信仰。在對真偽知識分子的判定及對“偽士”的批判上,張承志確實表現出與魯迅的高度相似。但正如他對“革命魯迅”形象的主觀選擇一樣,在看待和處理知識分子這一復雜問題的態度上,他也僅僅是以自己先在的價值體系和底層立場為前提,主觀選擇和援引了魯迅對知識階級的部分論述來支持自己的觀點與立場。事實上,在看待知識分子的問題上,魯迅的態度遠比張承志所援引的論述及張承志本人的態度更加復雜和深刻。
對真偽知識階級的區分實為探討知識分子問題的前提,但無法覆蓋這一問題的全部。魯迅的深刻在于他對知識階級內部問題的剖析與思考,以及他對知識分子自身弱點與問題的理解甚至同情。同時,他對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關系也保持著清醒理性的認知。魯迅對知識分子問題的思考是多維的,對知識分子的情感態度是復雜的,絕非簡單的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價值判定。
魯迅清醒地認識到,縱使是真的知識分子,也難免會因思慮太多導致行動的猶疑、遲緩。在魯迅看來,知識分子有思想,因著這思想便能夠明辨利害是非,于是很多事情便難于實行了。(14) 他并沒有就此展開對知識分子的強烈批判,而是表達出某種無奈與同情。此外,魯迅也對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關系充滿警惕。他雖然反對知識分子脫離民眾,但也告誡知識分子不要成為大眾的幫閑:“主張什么都要配大眾的胃口,甚至于說要‘迎合大眾,故意多罵幾句,以博大眾的歡心。這當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詣,但這樣下去,可要成為大眾的新幫閑的。”(15)這無疑是對知識分子失去理性、盲從大眾、流于庸俗的警醒。對政治、商業、權勢、民眾均保持距離,是具有獨立人格與思想的知識分子應有的立場選擇,也是其保持理性批判意識的前提。這正與現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品格相吻合。由此,足見魯迅思想的前瞻性與深刻性,而這正是張承志與魯迅批判知識階級的共相中存在的分殊。
三、日本體驗的經歷與言說
1983年5月至1984年6月,張承志赴日本東洋文庫進修。1990年11月再赴日本,并在此后兩年以日文寫作出版了《紅衛兵時代》《從回教看中國》《殉教的中國伊斯蘭》三本著作。1993年4月至1994年初,任教于日本愛知大學法學部,帶領學生進行“六十年代的世界與青年”講座研討。2006年再次赴日,居留兩月,進行日本歷史文化考察,后結集出版散文集《敬重與惜別——致日本》。人生不同階段中的日本求學、工作、生活經歷,其中不同的身份境遇,這些都使得他的日本體驗更加豐富和復雜。他在《敬重與惜別——致日本》的終章如此表達:“每逢與日本人相逢,總抑制不住——想即席清算甲午的屈辱、南京的虐殺;而每當和中國人談及日本,又總控制不能——要滔滔講解櫻花的凋落、茶道的心境。和日本人交談,往往只因一句對中國的失禮之語,便勃然大怒推案絕交;人有兩面,和國人清談時,又對中國恨鐵非鋼咬牙切齒,滔滔批判中,引用的凈是日本的例子。”(16)他一面認同日本不斷進步與發展的文化成果,另一面又對日本侵略中國的歷史行為無法釋懷。這種“既愛又恨”的復雜心理始終纏繞在張承志的日本體驗與書寫之中。
中日兩國復雜的歷史問題及對日態度始終是中國現當代許多作家不得不面對的難題。張承志也面臨這樣的困境,同樣有著日本經驗的魯迅便再次成為張承志最適宜的參照。進入新世紀,張承志依然沒有停止對魯迅的關注,并于2002年寫作《魯迅路口》記錄了他重游紹興的見聞與思考。在人流擁擠的魯迅故居門口,張承志發現“從魯迅家的大門口邁步,左右轉兩個彎,隔一兩條小街,原來三百步之內,就是秋瑾的家”(17)。而徐錫麟家所在的“東浦鎮就在眼前,公路水路都不消一陣功夫”(18)。由此張承志展開了對這三位居住地相鄰的同期留日學生之關系的猜想,并對魯迅留學日本的經歷對其文學創作的影響展開新的思考。將秋瑾、徐錫麟這兩位革命者與魯迅的聯系,作為探究魯迅日本經歷及文學創作的切入點與關注點,背后其實是張承志對“革命魯迅”形象的借力與思考。或者更確切地說,張承志心中的魯迅一直都是那個被建構并被推向極端的“革命家”形象。
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曾明言自己棄醫從文的原因,如幼年遭遇家庭變故,留學日本期間經歷的“幻燈片”事件以及《新生》雜志的停辦等。這些也已成為學界認知魯迅創作緣起的共識與定論。同樣有著日本訪學經歷的張承志則在這些共識的基礎上,依據自身的留日經歷及感受,又進一步挖掘了魯迅留日經歷對其選擇文學道路的影響。
他首先將關注點放在了魯迅與同期留學的秋瑾、徐錫麟的關系上,認為魯迅的文學創作實有對“看殺”秋瑾、徐錫麟等留日同鄉的悼念與懺悔。張承志認為,正是這場留學造就了文學的魯迅,日本刺激的因素是魯迅產生偉大作品的關鍵,魯迅的文學創作也是對自身日本經驗的某種清理。他例舉徐錫麟被清兵剖心是魯迅《狂人日記》中吃人行為的直接引子:“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吃到徐錫麟!”(19)而在《藥》中,秋瑾被寫作了墳墓中的主人公:“買人血饅頭吃的民眾,是圍觀同胞被當成間諜處死的民眾的延長。”(20)在張承志看來,“拋開徐、秋二同鄉的影子,很難談論魯迅文學的開端”(21)。魯迅“是在小說里悄悄地獨祭,或隱藏或吐露一絲懺悔的心思”(22)。而《范愛農》則是魯迅對留日舊事的清理,也表明了“自己拒絕激進、拒絕暴力的文學取道”(23)。
如果單獨以魯迅研究而言,這種闡釋未必不是一種理解,但很顯然,張承志所關注和真正試圖了解的是魯迅看待革命和革命者的態度及其本身的革命性。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張承志并未真正留意魯迅對日本這個國家的態度、與日本生活和文化體驗相關的書寫與情感表達——照理這些才應是張承志自己處理其日本體驗及復雜情感態度更有效的參照內容。魯迅雖然沒有系統文字談論日本,但他“主要不是在中國—日本這兩個國家兩個民族的矛盾和利害關系的框架中來感受評判日本,他是立足在近代日本的急速發展和強盛的現實上,來觀察和理解日本的。這樣的角度,使魯迅容易更多地感受到日本實現快速轉型發展的正面現實,尋找其背后的原因,尤其是日本民族的出色的富有個性的一面”(24)。因此,魯迅對日本的態度多是正向的,他將日本作為中國的參照,主張中國通過學習外國的長處以克服自身積弊:“即使并非中國所固有的罷,只要是優點,我們也應該學習。即使那老師是我們的仇敵罷,我們也應該向他學習。”(25)
張承志似乎永遠繞不開自身心結:“留學日本是一件使人心情復雜的事。留日體驗給于人的心理烙印,有時會終一生而不愈。”(26)在張承志看來,“留學日本,宛如握著一柄雙刃的刀鋒。大義的挫折,文化的沉醉。人每時都在感受著,但說不清奧妙細微。這種經歷最終會變成一筆無頭債,古怪地左右人的道路。無論各有怎樣的不同,誰都必須了結這筆孽債。”(27)在這種感受的刺激下,張承志尋找著他對日本體驗的了結和處理方式。他看到了陳天華的了結方式,也看到了周作人的了結方式,這二者一個得到了日本人的尊重,一個得到了日本人的重用,但這都不是與張承志最切近的處理方式。魯迅“用高人一等的作品,以一枝投槍的姿態,回答了那個既侵略殺戮又禮義忠孝,既野蠻傲慢又飽含美感的文化。他成功了;他以自己的一生,解脫了那個深深刺激過他的情結。”(28)魯迅的這種超越態度正是張承志認同的處理方式,他在之后的精神之旅中試圖如魯迅一般,以文學的方式去書寫和總結自身的日本體驗,盡可能客觀地看待日本的歷史與文化,但他終究無法對歷史釋懷,也無法超越他過于主觀的、個人化的情緒體驗,這就是他在對日本表達了敬重的同時也表達了惜別之情的原因。
四、信仰的缺失與價值確認
1991年魯迅誕辰110周年,張承志從自身的閱讀體驗與理解入手寫作《致先生書》,提出對魯迅的一種“把握”。他寫道:“由于參照的必要,十余年來我一直尋求參照,但大都以失望告終……我堅信,我讀著《野草》、《故事新編》、《藥》、《傷逝》、《故鄉》、《狂人日記》這幾篇時,我相信有了一種把握。”(29)張承志在文中探析了有關魯迅的三個重要問題:一為魯迅的無大作品;二為魯迅作品是否缺乏文學性,并延伸為“究竟什么是文學”的追問;三為魯迅對“吃人”的孔孟之道的反叛與否棄。他試圖由此理解魯迅,揭示其在當代中國的意義與價值。
在張承志看來,魯迅之所以沒有寫成一部大書作為代表作,在于他“對祖國大前途的沉重責任逼著他的文章不得不理論化與學術化”(30)。在這里,張承志雖然認為魯迅作品缺乏文學性,但他并未因此否定魯迅的文學才能,而是通過列舉魯迅幾部重要的小說作品,肯定其創作才能——《狂人日記》體現了魯迅的現代主義能力,《故事新編》體現其變形力,《傷逝》體現其“基本小說”的創作能力,《故鄉》通過閏土形象的塑造表現其心底充盈的深情……魯迅并非不具備書寫人生大作的才能與思想,只是他肩負著一份責任感與使命感,又不愿與同期以輕松閑適為文風的作家為伍,缺少創作一部大書的余裕與寧靜心境,而這種無法表白自己能力的苦澀,也成為魯迅文章陰郁沉重的原因之一。
張承志認為看破孔孟之道的魯迅鉤沉古史并不能自救:“痛知中國文化之毒,苦無中國自救之理,又憎惡形形色色的媚外媚洋,而自己最終又不得不向中國這無限的存在物求活——宛如魔圈,宛如鬼墻,先生孤身一人,自責自苦,沒有答案。他沒有找到一個巨大的參照系。”(31)張承志對魯迅作品的共鳴,源自他自以為的與魯迅相似的精神處境,因此他對魯迅處境的分析實則也是對自身處境的分析與反思。張承志也曾返身求諸中國古代傳統文化,屈原、聶政、專諸、許由這些在張承志眼中象征著高潔美好的中國古代忠誠俠義之士,也曾讓他迷戀和推崇。但這種具有美化意味的歷史想象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的精神困境——他需要一個更大的參照系。而這個參照系,在張承志的心中即是具有永恒性與超越性的信仰之存在。可見,張承志在后期投身與書寫宗教信仰,是有他將魯迅與自己予以對比的潛在背景,而且是以魯迅的信仰缺失為基礎的。
在張承志心中,信仰的重要性不亞于生命,他對信仰的重視與認同成為他精神層面無法遮蔽的存在,這種對信仰的肯定與推崇也滲透在他的文學寫作中。作為寫作者,為自己所堅守的宗教信仰之意義與價值尋求合法性依據,便成為他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由此,通過對魯迅精神處境的探究與分析,張承志引出了信仰的必要性——他所推崇的信仰是其母族的宗教信仰。他在《離別西海固》中坦言:“在1984年冬日的西海固深處,我遠遠地離開了中國文人的團伙。他們在跳舞,我們在上墳。”(32)在這樣的情況下,張承志若想在文化界獲得認同并非易事,而他對其宗教信仰的過分推崇更成為不被理解的過激行為。但是,通過對魯迅精神處境的否定性分析,張承志自然而然地將解決困境的方式導向了精神信仰,肯定了信仰的價值與意義。這樣的思考與表達使得張承志事實上將自己與魯迅捆綁在一起,一方面因為魯迅而使得自己易于理解和接受,另一方面更進一步確證了信仰之于國人和自己的意義。
從這個角度看,魯迅之于張承志,不止是精神的救援與加持,還是張承志自我精神困境的選擇性投射,因此,他對魯迅的解讀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張承志所理解的魯迅“自責自苦,找不到出路”,但事實上,魯迅的思想與文學創作始終有他堅定明確的道路與指向。張承志將母族宗教作為人道主義的精神信仰加以推崇具有強烈的主觀意識,甚至無可避免地顯現出某種偏執。這與魯迅直面慘淡人生、于現實的絕望中堅決反抗的執著精神并非同道。張承志只是巧妙地借用了魯迅的身份與威權,以強調自己看重的宗教信仰之意義與價值。
五、魯迅與張承志:似是而非的比較
將魯迅作為思想資源與精神參照,張承志獲得了有力的精神救援。但事實上,張承志對魯迅的理解中,飽含著張承志強烈的主觀投射,乃是一種“六經注我”式的魯迅闡釋,其中夾雜著大量對自身處境與思想狀況的分析與思考,更是借用魯迅以強化自身立場選擇的精神加持。
首先,張承志與魯迅雖然都關注底層與弱者,但魯迅對底層人民的情感除了悲憫還有批判,即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以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對啟蒙與解放的追求為基點,以“立人”為目的,通過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引起療救的注意”。這就決定了魯迅所關注的是每一個“個體”的生存與精神狀況,他不談論宏大抽象的集體概念。而張承志則標榜“為人民”的寫作立場,“人民”在他這里是一個抽象籠統的群體概念,且并未覆蓋政治意義上的“人民”全體——其實更多的是指內蒙古草原的牧民、西海固底層的回民、新疆天山南北的少數民族。張承志自稱“人民之子”,將人民視作“母親”。在革命階級情感基礎上,他對底層人民無條件地認同與崇敬,完全顛倒了知識分子與人民之間啟蒙與被啟蒙的角色關系。
其次,面對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文化精神危機,魯迅主張“別求新聲于異邦”,以“立人”為救國之本,希望通過“異邦”之聲喚醒國人的生命意識與戰斗精神。張承志則返身求諸中國古代傳統文化,描摹屈原、專諸、聶政、許由等中國古典人物之事跡,提煉出以“信義廉恥”為要義的“清潔的精神”,將其視為人之追求。他認為中國古代是“神話般的、唯潔為首的年代”(33)。這毫無疑問將古代社會和文化過于理想化了。“潔,幾乎是處在極致,超越界限、不近人情”,是“古中國關于人怎樣活著的觀點”。(34)這種對古代社會的美化及對古典精神的推崇實則是一種現代性精神的收縮與回退。回望過去或者展望未來,實際上都是對當下的手足無措。張承志沒有選擇向外看以尋求解決之道,也沒有繼承和認同魯迅這一思想主張,這與他的成長經歷及所受教育導致的思想精神的凝滯性有很大關系。從小受到傳統教育,經歷文革、上山下鄉運動等,整個國家都處于封閉狀態,這也造成了張承志精神世界的封閉與萎縮。當世界打開在他面前時,他反而產生了不安與抵制之情。
最后,魯迅具有強烈的懷疑精神與現實主義精神。他在《影的告別》中寫道:“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35)魯迅不回望過去,也不幻想未來,而熱切地關注當下,這正是他強烈的現實精神之體現:始終堅持直面慘淡的人生,以孤絕的姿態反抗絕望。與此不同,張承志選擇了皈依宗教,也就將精神危機及其解決的希望寄托于宗教信仰。這很難說不是對現實困境的逃避,一種極其無力的消極選擇,而這也正是執著于宗教信仰的張承志自己難以覺察的局限所在。
注釋:
(1) 張承志:《靜夜功課》,《綠風土·錯開的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40頁。
(2)(3) 張承志:《芳草野草》,《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9、19頁。
(4) 孫郁:《當代文學與魯迅傳統——作于魯迅逝世六十周年》,《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5期。
(5) 禹權恒:《建國之前魯迅形象的多維建構和遞嬗》,《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
(6) 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97—698頁。
(7) 參見邵燕祥:《“精神圣徒”張承志抨擊文壇墮落》,《法制與新聞》1994年第4期。
(8)(33)(34) 張承志:《清潔的精神》,《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408、397、397頁。
(9) 馬海波:《精神的引力——從張承志關于魯迅的三篇文章談起》,《紹興魯迅研究》2015年第1期。
(10)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頁。
(11)(12) 張承志:《再致先生》,《以筆為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39、39頁。
(13)(14) 魯迅:《關于知識階級》,《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23、224頁。
(15) 魯迅:《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105頁。
(16) 張承志:《敬重與惜別——致日本》,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88頁。
(17)(18)(19)(20)(21)(22)(23)(26)(27)(28) 張承志:《魯迅路口》,《一冊山河·誰是勝者》,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23、224、230、230、230、230、231、226、232—233、233頁。
(24) 潘世圣:《魯迅的日本觀——魯迅體驗和理解日本的主要內容及特征》,《浙江學刊》2004年第3期。
(25) 魯迅:《從孩子的照相說起》, 《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頁。
(29)(30)(31) 張承志:《致先生書》,《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74—75、76、78頁。
(32) 張承志:《離別西海固》,《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11頁。
(35) 魯迅:《影的告別》,《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