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物質”概念之凸顯是為了要求我們如實地研究物質世界運動變化發展的客觀規律。“物質”始終是與“實踐”緊密連結的,對其本原性的確證,是實踐發展的結果,我們研究的“物質”及其發展規律,是實踐過程中遇到的現實的、具體的“物質”及其規律,不能將這一概念神圣化、絕對化。“實踐本體論”的理論關懷在于提醒人們反思自己認識的局限性,即它所依賴的實踐基礎,由此為認識的發展、進步打開更廣闊的空間,但是對實踐的強調,不能取代對客觀世界本身的認識,不能用“實踐”取代“物質”的本體地位。正確認識物質和實踐的關系,要避免將“實踐”與“物質”本身實體化、絕對化。“實踐”與“物質”不可分割,應同時看到“實踐”的“物質性”和“物質”的“實踐性”。盡管我們從本體論層面肯定“物質第一性”,但在現實中,應根據具體情況對實踐與物質進行有針對性的側重和強調。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哲學;物質;實踐;本體論
DOI:10.15938/j.cnki.iper.2025.02.006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9749(2025)02-0032-06
物質與實踐的關系問題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中的一個基本問題,也是學術界長期以來一直探討、爭論不休的話題。“物質”與“實踐”都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范疇,正如習近平所指出:“世界物質統一性原理是辯證唯物主義最基本、最核心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石。”[1]“實踐觀點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核心觀點。”[2]但是,學術界在如何理解物質與實踐、物質和實踐孰為本體、兩者相互地位如何等問題尚未達成共識,當前成果大多數立足于討論兩者的第一性、優先性問題,而較少地對兩者相互關系的細致內容進行分析,對這兩個重要概念背后的問題意識、理論目的的闡釋也稍顯不足,這應當是進一步需要深入研究的方向。推進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研究,在今天仍有必要深入思考:馬克思主義所理解的物質和實踐分別是什么含義?物質與實踐究竟是何關系?我們今天該如何科學理解實踐與物質的關系?回答這些問題,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化對于物質、實踐等哲學概念本身的理解,也能幫助我們更好地把握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深刻思想。
一、“物質”概念的凸顯及其與“實踐”的連結
在人們的印象中,“物質”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地位相對于“實踐”似乎更加重要。一個有力的證據是,馬克思、恩格斯一直將自己的哲學觀點界定在“唯物主義”之內,并沒有提出其他的話語、范疇來概括自己的哲學體系。遺憾的是,兩人一開始都沒有對于“唯物主義”的“物”做出明確的規定和論述。馬克思在《萊茵報》工作時期曾遇到“對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在政治經濟學研究中也著重關心“物質生產”問題,但他很少將“物質”放在世界本原意義上進行論述,而這又恰好是“唯物主義”的“物”的核心指向。因此,后世就出現了這種困惑:我們都知道馬克思、恩格斯是唯物主義者,但這種唯物主義的“物”究竟是什么,卻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
恩格斯對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進行了區分,在他看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是關于世界本原看法的不同理論,如果認為世界是精神創造的、神創的,就是唯心主義;如果承認世界從來就在那里、自然界是本原,那就是唯物主義。恩格斯還提到,“除此之外,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這兩個用語本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它們在這里也不是在別的意義上使用的。”[3]據此可知,恩格斯所說的“物質”概念是對世界存在狀態的一個概括性的標識,用來表示世界客觀存在的屬性和特征,屬于世界觀的范圍。
這里的“物質”概念,不是超脫于一切具體物質形態的、作為形而上的“實體”的物質,而是對現實中具體、個別的物質的概括。與恩格斯同時期的經驗主義哲學家認為,我們沒有能力認識諸如“時間”“空間”這樣的抽象概念,因為我們面對的都是特殊的空間和時間,而不是空間和時間本身。恩格斯反對這種說法,認為所謂的時空本身,不過就是個別時空特征的概括、抽象,沒有超脫于個別時空的、獨立的時空本身。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談道:“物質無非是各種物的總和,而這個概念就是從這一總和中抽象出來的......我們就用這種簡稱把感官可感知的許多不同的事物依照其共同的屬性概括起來。”[4]也就是說,在恩格斯看來,抽象的“物質”概念是對于現實中各種具體物質的一種標識,盡管我們認識的是具體事物,但同時也就實現了對抽象的概念的認識。從反面也可以說,我們提出“物質”這個抽象概念作為標識,是用以統攝我們對于具體事物、物質形態的認識。
由此可見,“物質”是對現實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的一個概括。它標識了世界的客觀性,強調在認識具體物質世界的同時實現對物質世界的總體性認識。針對我們所處的世界,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都提供了本體論的解釋,都為人類探究世界的本原提供了思路。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唯心主義對世界本原的認識往往會歸結到“自在之物”上面,認為存在某種抽象玄奧的“自在之物”等待人類用智慧去挖掘、探索;唯物主義則強調世界就是我們所看到的世界,所謂“本體”是對現實世界進行歸納概括的產物。這種不同的致思導向了兩種學說對待現實世界的不同態度:唯心主義輕視現實的物質,認為有限的物質、特殊的物質只是“本體”的分有與映射;唯物主義則重視現實物質,認為我們需要通過認識具體的物質通達對事物本質的把握。
列寧繼承了恩格斯的觀點,在與馬赫主義的論戰中,突出強調了物質作為客觀性標識的一面,“物質是標志客觀實在的哲學范疇,這種客觀實在是人通過感覺感知的。”[5]隨著現代物理學的發展,人們對于“物質”的認識有了進步,而現代科學并沒有動搖對于物質“客觀實在”的特點的認識,反而是建立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之上。恩格斯、列寧提醒我們,我們必然面對客觀存在著的物質,不是主觀的、僅存在于人內心的東西。有的學者認為,馬克思并沒有像恩格斯、列寧那樣明確地對物質概念作出定義或解釋,所以馬克思可能不支持這種對于“物質”的界定。但是,我們要看到,恩格斯、列寧都沒有將“物質”作為一個像“絕對精神”一般無所不包的哲學范疇,而是作為一種哲學方法論的標識,代表一種從我們所接觸到的世界出發、實事求是地研究客觀對象及其發展規律的一種態度。顯然,這種態度馬克思是認可且親身踐行的。這種態度不僅指導著現代自然科學研究的發展,也指導著現代社會科學的進步,例如,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版序言中就明確論述道:“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6]顯然,馬克思從方法論上支持這樣一種觀點,即以研究自然界發展規律的態度,來認識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
總的來說,在唯物主義哲學中,“物質”概念是標識客觀實在的哲學范疇,它被用來表示外部世界(包括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客觀性、實在性,不是神創的、不是由個別人的意志所決定的。“物質”概念的世界觀意義延伸到方法論層面,就是要求我們從自身接觸到的事物出發,如實地研究物質世界運動變化發展的客觀規律。
如果說恩格斯、列寧更多地說明了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區別,那么馬克思則將主要的精力放在闡明新唯物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的區別。馬克思認為,能否從“實踐”角度來理解“物質”是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之間的重要分野。馬克思明確指出舊唯物主義的缺陷在于:“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感性的人的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7]也就是說,馬克思認同以往的、一般的唯物主義對于世界的態度,也就是把世界當成客觀存在的事物去認識的態度,但是,他不認同舊唯物主義關涉客觀現實的方法,也就是直觀、純粹客體的方法。他認為,應當從實踐出發理解物質世界,不是將世界看成是脫離于人而存在的世界,而是始終與人的活動并存、制約人的活動并被人的活動所改造的世界。馬克思敏銳地捕捉到,舊唯物主義無形中制造了人與物質的分隔,仿佛人只能去觀察物質、認識物質,卻無法去改變物質,這本質上還是一種“解釋世界”的思路,要想真正具有“改變世界”的思維,就必須將“實踐”注入對物質的理解中。
因此,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物質”不能脫離“實踐”而存在。事實上,我們對于“物質”之本原性的確證,恰好是實踐發展的結果。縱觀歷史,我們發現樸素唯物主義觀點很早就出現了,但是始終沒有在與神創論等唯心主義的競爭中取得優勢。原因就在于,當時的實踐發展水平以及由此而來的對世界的認識,不足以確證世界的客觀物質性。我們對“物質”本身及其地位的理解是人類生產生活實踐發展的產物,恩格斯講道:“世界的真正的統一性在于它的物質性,而這種物質性不是由魔術師的三兩句話所證明的,而是由哲學和自然科學的長期的和持續的發展所證明的。”[8]正是由于人們不斷地認識世界并根據物質世界發展的規律不斷改造世界的活動,證明了世界的物質性本身。
馬克思提醒我們,如果脫離現實的實踐,僅從認識的視角來把握物質,“物質”就不再是現實中活生生的物質,而就成了一個空洞的概念,一個獨立的、超越于各種具體物質存在的東西。恩格斯在陳述物質概念的時候,也特別指出了將物質概念實體化、抽象化的風險,他不認為通過對于物質整體的理解形成的認識,就能直接應用在其他物質上、認識其他一切物質,強調“只有研究單個的物和單個的運動形式,才能認識物質和運動,而我們通過認識單個的物和單個的運動形式,也就相應地認識物質本身和運動本身。”[9]列寧也認為,“唯物主義者認為世界比它的顯現更豐富、更生動、更多樣化,因為科學每向前發展一步,就會發現它的新的方面。”[10]當代的學者也就這一點談道:“物質不是作為一切實物存在的基礎,不是作為實物性質的支撐者,而是為人們意識所反映的一切現象、事物、過程。”[11]這些論述都在提醒我們,不能以物質統一性原理之名沖淡對客觀物質的重視,不能在堅持唯物主義的過程中將“物質”概念神圣化、絕對化,那樣反而會落入唯心主義的陷阱。
總之,我們研究的物質,是實踐過程中遇到的現實的、具體的物質。借用恩格斯批判杜林的說法,“宇宙中現有的黃金任何時候都必定是同一數量的,而且和一般物質一樣,既不能增加,也不能減少”,“可惜杜林先生沒有說,我們用這種‘現有的黃金’可以買到些什么。”[12]恩格斯擔心的是,人們把已經總結出來的關于物質發展的宏觀定律,不去探究這些規律應用在具體自然科學研究中的現實情形、特殊表現,而是機械地拿著這一規律四處套用,幻想得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概言之,馬克思主義哲學所講的物質,是與“實踐”始終緊密連結的“物質”,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也是與實踐不可分割的唯物主義。如果脫離了實踐的觀點,就無法實現對于物質本身的科學認識,也不能與舊唯物主義劃清界限,甚至有可能陷入新的思維誤區之中。
二、“實踐本體”與“物質第一”背后的哲學分歧與破解思路
在改革開放之初,學界有一種觀點認為,我國社會主義建設之所以走了一些彎路,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世界觀和方法論的理解出了問題,突出的表現就是對唯物主義的理解出現了機械化的趨勢,由此提出用“實踐本體”取代“物質第一”,希望重新規定馬克思主義唯物主義哲學的性質。這種觀點后來形成了系統的“實踐本體論”,值得我們重視、并加以分析。
“實踐本體論”著力于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本體論問題,認為馬克思的哲學容納了過去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合理成分,馬克思主義不能簡單地劃入唯物主義,特別是不能用理解舊唯物主義的方式理解馬克思主義;我們過去對于“物質”的理解陷入了一種過于直觀的方式之中,而忽視了“物質”的概念本身就是建立在人的實踐基礎之上的,是在人的實踐中得到規定和認識的,先有了人的實踐,才有了物質概念、才有了人們對物質的理解。“當代對于自然界之自在存在的確認,乃是近代自然科學的結果;不消說,近代自然科學正就是‘現存感性世界’的產物,是現代工業和現代人類感性活動的產物。”[13]在這個意義上,從本體論角度出發,不是物質第一性,而是實踐第一性,物質是由實踐規定的。
“實踐本體論”受到了堅持“物質第一性”學者的反對。有一些學者強調,“現實世界的不以人的意識為轉移的客觀存在。這個原則是一切唯物主義所共同承認的,也是一切社會實踐和科學所反復肯定了的,永遠推不翻的。”“實踐不過是現實世界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組成部分,這就是實踐在現實世界中的地位。”[14]其論據是,物質世界、自然界早在人存在以前就存在,人和人類社會都是自然界的一個部分,人的實踐也是自然界的一個部分;既然如此,人的實踐活動就不可能成為世界的本原,世界的本原只能是自然界、物質。當然,認同實踐第一性的學者并不否定自然的先在性,而是更重視“自然界對人的意義”,即“人化自然”。在他們看來,自然界的存在是一回事,自然界向人的顯現又是另一回事。他們經常引用馬克思的論述“被抽象地理解的、自為的、被確定為與人分隔開來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也是無”[15],以此來說明,空談自然界的先在性沒有意義,必須結合人的實踐活動來認識、理解自然界。
這兩種觀點雖然對立,但都有各自的合理性。一方面,物質確實是在實踐的基礎上得到規定的,是標示著人在實踐活動中受到外在必然性限制的概念;另一方面,人的實踐本身也是物質世界的一部分,因為人本身也是廣義物質的一部分,人的活動本身也就是一種物質運動。因此,從理論上說,兩派學者只是抓住了現實情況的不同方面進行了強調。“物質第一性”論者關注的是物質世界(包括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客觀性,強調我們要科學、如實地反映其客觀規律;“實踐本體論”論者關注的是我們的認識受到實踐的限制,提醒我們要注意到這些局限性,始終要保持對既定觀點的批判態度。
我們應當注意的是實踐論者強調“實踐第一性”的現實針對性及其目的。將“物質”概念作為第一性的范疇,優勢在于引導人們科學地去看待客觀世界,探究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避免用人的主觀猜測來替代嚴謹的科學研究。但是,這也容易形成另一種傾向,即將物質看作是外在于人的東西,認為人與世界的關系只有“認識世界”,這就滋生了教條主義的風險。這種傾向的表現,是把對于客觀世界的一定時期、一定條件、一定視角下的認識,當成了客觀世界的本來面目、關于客觀世界的全面的認識,并且由此反對關于客觀世界的新的認識。對于實踐的強調,恰好彌補了這一缺陷,提醒人們反思自己認識的局限性,即它所依賴的實踐基礎,由此為認識的發展、進步打開更廣闊的空間。有學者指出:“認識論研究只有脫離舊唯物主義的抽象的物質本體論的基地……才能拋棄‘抽象性’使自己獲得豐富的內涵和燦爛的發展前景。”[16]由此可見,“物質”與“實踐”的哲學本體論、世界觀的爭議,背后其實是認識論、方法論的分歧。在這個意義上,一些學者只把“實踐”當成認識論概念,不承認它的本體論意義,實際上忽視了本體論與認識論之間的緊密聯系。
但是,認為“物質第一性”就是“舊唯物主義”,并且將“實踐”推崇到最高地位的“實踐本體論”觀點,存在較大的偏頗。事實上,認同物質第一性,并不必然導致實踐論者所擔心的“抽象的物質本體論”問題。恩格斯、列寧論述的物質概念,從來不是抽象的,而是始終強調著研究具體的物質及其規律,強調對于物質世界的認識要不斷深化、與時俱進。堅持世界物質統一性原理的方法論意義在于,“堅持一切從客觀實際出發,而不是從主觀愿望出發。”“客觀實際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發展變化的。”[17]可見,如果對物質第一性原理進行全面、準確地理解,已經包含了對于既定認識的自我批判和分析,也自然就包含了實踐的觀點。“實踐本體論”論者的觀點,與其說是否定了物質的作用,不如說是補充了人們對于物質的認識,提醒人們認識物質的同時要時刻不忘實踐,不忘記自己的認識是在何種條件下進行的,而這本來就是馬克思恩格斯以“實踐”解“唯物主義”時所闡發的意思。
我們最終面對的還是物質世界,實踐只是我們面對物質世界的中介,而不能替代物質世界本身。從人的實踐出發探究人的知識形成本身條件與規律的學問,發揮的只是審查認識工具的作用,但是,磨礪認識工具的目的最終還是為了更好、更準確地認識客觀世界。在這個意義上,認識物質世界是目的,反思我們的認識方式是手段,因此,物質世界還是應當具有第一性的地位。如果否定這一點,過度強調實踐之于認識的批判性功能,就會陷入認識上的相對主義,不敢形成任何結論性的判斷了。
認同實踐也不必時時講實踐。從何種哲學范疇出發需要根據對象的具體情況做出選擇,而不是先驗地來決定。有學者認為,從物質或者說自然界出發,與從實踐出發,存在著根本的對立,這也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哲學觀點的對立,“恩格斯主要堅持以非實踐的,即排除人的作用的自然界出發來談論哲學,所以,這種談論方式本質上仍然停留在‘從客體或者直觀的形式’出發的舊唯物主義的思考方式之內。”[18]但不能忘了,恩格斯這種言說方式具有一定的特殊背景,他從自然科學的角度出發分析自然界,探究的是自然界本身的規律,因此不需要強調實踐的作用。這就好比在相對論、量子力學的數學公式中,也不必把人的活動考慮在內。當我們超越單純自然科學的視野,從科學史、科學哲學史的角度出發探究自然科學發展的本身的規律的時候,人的實踐活動就進入了我們的分析范圍。
從另一個角度講,馬克思在分析社會歷史問題時,從人的實踐出發,恰好是因為他堅持了從物質出發。他不是將社會歷史看作是個別人的意志所決定過程,也不是朝著一個既定的、神秘的目的前進的過程,而是人自己創造自己歷史的過程。這樣一來,馬克思才能找到人類社會中具體的、現實的物質性存在,即人的實踐活動,來作為具體分析問題的出發點。這也表明了,實踐本身也是一個“物質性的存在”,人的實踐本身也不是隨意的、自由的,而是有其自身的歷史發展規律,我們對于實踐的研究和認識,也是將實踐作為一個客觀的、不依賴于個體意志為轉移的對象來進行的。因此,從物質出發還是從實踐出發,并不存在根本的矛盾。
三、重建對“實踐”與“物質”關系的合理認識
在破解“實踐本體論”與“物質第一論”之間的哲學分歧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更加科學全面地理解“實踐”與“物質”的內涵,從而為重新建立起對二者關系的合理認識提供基礎。
正確認識“實踐”與“物質”之關系,關鍵是不能把兩者實體化、絕對化。我們不能認為所有物質總體有一個統一的、不依賴于個別物質形態存在的屬性。我們面對的物質,都只能是具體的、個別的物質,我們對于物質屬性及其發展規律的理解,也要先從具體、個別的角度來理解。抽象的物質概念,從個別物質運動規律中總結出來的“物質世界運動規律”,是歸納而成的結論,而且往往是有具體條件的結論。我們不能將結論當做原因、將結論當成教條,相反,應該根據從個別物質運動研究出來的規律豐富我們對物質世界運動總體規律的認識。
我們同樣需要警惕把實踐當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萬事萬物發展的“根據”。突出的表現是,遇到問題不去思考具體的解決途徑,只是泛泛而談交給實踐來解決;不去認真分析認識的條件和范圍,簡單認為它從實踐中來就一定是正確的;把過去實踐得出來的結論當成永恒的,而不去關心實踐的新發展以及由此產生的新認識。簡單來說就是,不能以實踐之“名”背離實踐之“實”,要將對實踐的認同貫穿到現實的、具體的活動中,而不是空談實踐本身。正如有學者批判的那樣,“放棄歷史性的思維邏輯和解釋原則,就會把現實的人的實踐退化為一個抽象的思辨的本體論的實踐概念。”[19]無論是“物質”還是“實踐”,進行了錯誤的理解,都有可能走向舊哲學、走向馬克思批判的對象。
我們既要認識到“實踐”與“物質”的不可分割性,也要看到實踐的物質性和物質的實踐性。將兩者聯系起來,才能達到對世界全面、準確的認識。一方面,實踐本身是物質的,實踐是人的活動,而人的活動是自然界、客觀物質世界的一部分,因此實踐本身屬于物質世界的組成部分。這也表明了,實踐本身不是神秘的、隨意的,人類實踐有其自身的歷史進程和發展規律,能通過科學認識來研究和把握。另一面,物質本身是實踐的,“物質”概念從實踐中來,也最終要服務于實踐。它是標識著實踐中人類面臨外在客觀世界制約、不能隨心所欲的哲學概念。物質在本體論上的凸顯也是人類實踐長期發展的結果,沒有人類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就不能形成世界客觀性、物質性的認識。人類總結出物質概念,最終也是為了服務于實踐,即要求人們按照客觀世界的本來面目認識世界,在順應客觀世界發展規律的基礎上改造世界,避免個人的主觀隨意性。
脫離實踐對物質的理解,容易走向抽象的物質論,以及各種玄思怪想。抽象的物質論認為,物質世界存在著普遍性的運動規律,只要認識了這一規律,也就完全認識了物質世界。前蘇聯自然科學界出現的一些打著“辯證唯物主義”的旗號否定關于自然界客觀、科學的研究的行為,就是抽象物質論的表現。在社會科學領域,抽象物質論的表現是認為人類社會有著統一的、同步的社會發展規律,否認個別社會發展規律的特殊性和獨立性,無論是西方學者鼓吹的“歷史終結論”,還是一些將社會主義制度完全等同于“蘇聯模式”的觀點,也都是抽象物質論的表現。當前一些人關于物質世界的多維宇宙、缽中腦、莊周夢蝶的玄思怪想,也是脫離實踐的物質觀的一種表現。人們很難從理論上論證這種物質猜想的正確與否,這也正是這些觀點能夠俘獲眾多擁護者的原因之一;從實踐上看,這些觀點容易導向虛無主義,不利于人們樹立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會對人們的現實生活造成不利影響。
脫離物質對實踐的理解,容易走向唯意志論、唯心主義、相對主義。雖然實踐是人的活動,是人與客觀物質世界的中介,體現了人的主觀能動性,但這種主觀能動性是要以客觀世界為限制的,不應該認為實踐能脫離客觀物質世界、自己創造一個世界。實踐作用的發揮必須建立在客觀條件的基礎之上,這些條件既包括經濟發展水平等狹義上的“物質條件”,也包括革命意識的發展、自覺程度的提高等精神條件,這些條件都是廣義的“物質條件”。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創始者盧卡奇就反思過自己對于實踐之物質性認識的不足:“過度夸張實踐概念可以走向其反面:重新陷入唯心主義的直觀之中。”[20]實踐脫離物質,還會表現為認識上的相對主義,這種相對主義又有兩種表現,一種是“一切都行”,另一種是“一切都不行”。前者認為一切認識都是實踐基礎上的認識,都有著相對合理性,所以“存在即合理”。這種觀點忽視了認識的真理性在于與客觀事物相符合,抹殺了“不合理的存在”與“合理的存在”之間的區別,這就容易淪為不合理行為的辯護理由。后者認為一切認識都有限制條件,因此人的認識具有暫時性和相對性,所以人永遠不能認識清楚客觀世界。這種觀點忽視了認識可以符合當時事物客觀狀況的一面,往往會成為嘴上空談實踐、實際上不去實踐的借口。
在現實中,應根據具體情況的不同,對“實踐”與“物質”進行有針對性的側重和強調。在本體論問題上,我們講物質而非實踐是世界的本原,是從一般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區分上來說的,也是從我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的目的上來說的。但是,這種判斷本身也有成立的條件,那就是在宏觀的、整體的層面上,探討物質世界的存在問題,“物質第一性”的命題才有意義。作為單獨的概念,物質和實踐有著不同的強調的重點和功能,物質強調的是世界客觀性的一面,強調認識世界客觀、如實的態度,它的反面是從主觀隨意的態度認識世界。而實踐強調的恰好又是“屬人”的一面,是人對世界的建構性和影響,它的反面是用直觀的態度認識世界。不同的側重點使物質和實踐概念都能發揮糾偏現實、回歸“中道”的實踐功能。在人們沉溺在抽象的、概念的玄想之中,以為僅僅靠思想就能改變世界的時候,馬克思主義者就需要強調世界“物質性”的一面,使人們冷靜下來,不要犯冒進、激進的錯誤。相反,當人們沉浸在現實條件的制約中無法自拔、不能發揮主觀能動性,或者是將特定時期形成的認識奉為圭臬,存在刻舟求劍、緣木求魚的危險時,就需要突出“實踐”的批判性、革命性的功能,從而推動人們認識和實踐的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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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學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