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中“孝”的存在形態與內涵探究

引言

現有研究多聚焦于中國“孝”文化的獨特性，而對西方“孝”觀念的探討則較為零散。本文將系統梳理西方“孝”觀念的演變歷程，揭示其從自然倫理到現代理性重構的內在邏輯。在國內，李偉民曾說：“西方有沒有類似中國的‘孝’？回答是否定的。”在他看來，從文化與倫理層面考察，如果從一般人類親子關系的角度看，為人子女都對其父母懷有或對或錯的愛與敬的感情，也可以說社會要求存在著“孝”（愛）這樣一種倫理道德，但從更為嚴格的意義上考察，可以說西方沒有中國式倫理所謂的“孝”。［1］季蒙、程漢兩位學者將“孝”與古希臘的“性”做對比研究，認為“孝”是中國古代特有的概念，在西方文化與社會中更加關注“性”這一概念，二者是不能等同的。「2]也有一些學者側重于討論西方的男女之愛、朋友之愛以及神對人之愛，但對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親之愛”一孝，卻鮮少論述。在國外，像DonaldWalterWood就從文學經典的角度出發探究了西方文化中蘊含的有關“孝”的縮影，其目的在于證實西方文化中存在“孝”這一概念。［3]事實上，從古希臘、古羅馬至中世紀，“孝”的概念不僅沒有消失，甚至對西方社會的影響愈發深刻，而現代對于“孝”這一概念有了全新的詮釋和理解。

一、西方古代哲學中的“孝”觀念：從自然倫理到宗教義務

古希臘、古羅馬時期，“孝”觀念以自然倫理為基礎。赫拉克利特提出“邏各斯”統攝萬物秩序，家庭作為自然共同體需遵循宇宙理性。

（一）家庭秩序的自然基礎

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從社會等級視角探討了家庭關系，強調“尊敬長輩”的社會功能（《法律篇》）。與中國“孝”概念中的長幼有序有所不同，柏拉圖更多的是從社會整體的秩序和功能的角度來考慮家庭關系，如在《法律篇》中強調：“我們社會里的每個人，都應該用自己的言行表示尊敬他的長輩。”［4]315而“孝”更側重于基于血緣和倫理的長幼之間的道德規范和情感聯系。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主要基于自然的等級觀念，強調的是一種權力結構。而“孝”不僅包含子女對長輩的服從，還包括尊敬、關愛、養等豐富的內涵，且“孝”在中國文化中是一種廣泛的道德準則和價值觀念，涉及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社會的倫理規范。斯多葛學派將家庭責任納入“順應自然”的倫理體系。塞涅卡提出“就父母而言，他們的恩惠是毋庸置疑的”，他還贊嘆了父母對孩子的愛的無私性，“父母會一如既往地，并將繼續地施予恩惠”，但子女養是“償還生命債務”的自然正義[5]184

總而言之，西方古代哲學對于“孝”的理解離不開他們對自然和社會的整體認知與了解。這一時期的“孝”論與中國的“孝”概念不同。中國“孝”概念的基礎是血緣與倫理，強調的是兄友弟恭、父子之間的道德義務與情感紐帶，以及社會規范的長幼有序。而西方倫理下的“孝”論則是基于等級權力結構，強調的是子女對父母的尊敬，是帶有等級意識的。

（二）城邦倫理下的家族維系

在城邦觀念的引導下，家族成員之間的關系受到多方面的影響。可以明確的是，城邦的公共利益和政治秩序不可避免地會對家族關系產生塑造作用。家族中的個體被要求以城邦的整體利益為先，甚至家族成員的行為都必須考慮城邦。具體表現在，家族成員需要且有義務為城邦的軍事、政治等事務貢獻力量。這是為了強化家族成員之間的團結和協作能力，以維護城邦的穩固。同樣，大家族自身的價值觀念也會影響成員彼此間的關系。家族通常有自己的上下級關系、權力分配制度和責任劃分歸屬。這些不可避免地會在家族內部形成特定的相處模式和互動規則。“孝”在中國文化中強調子女對父母的尊敬、關愛、養和順從，是一種基于血緣和倫理的觀念。而在城邦觀念主導的社會中，雖然存在孩子對長輩要尊重和照顧，但這種觀念并不像“孝”本身具有深厚的倫理內涵和道德意蘊。

不同的城邦文化和家族文化會有不同的特點和價值取向，有些城邦可能更注重個人的自由和獨立，對家族義務的強調相對較弱；而有些城邦可能更強調集體為先，未必形成與“孝”完全對應的觀念。亞里士多德認為，“家室的友愛也有多種，但都是從父母與子女的友愛派生來的”。這暗示了對父母的愛才是最重要的。與之相對，亞里士多德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提出“友愛”（Philia）是家庭倫理的核心，子女對父母的“感恩之愛”兼具自然屬性與德性價值。羅馬時期的“家族崇拜”（SacraFamilia）制度將孝道儀式化，西塞羅在《論法律》中賦予家父長（Paterfamilias）宗教與法律雙重權威，形成“孝”的威權主義傳統。

（三）宗教元素與家庭關系初顯

古羅馬時期，宗教是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家庭成員會定期參與宗教活動，甚至在現代西方宗教活動也是至關重要的生活方式。這些宗教活動不僅加深了西方人對信仰的認同，也強化了家庭成員彼此之間的聯系。宗教習俗在家庭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它規定了家庭成員的行為準則，如尊重長輩、關愛家人等。哲學家阿奎那曾經提出：“既然父親對于我們好像一個根源，如同天主對我們一樣，所以接受子女的孝敬是父親應得的。”在他看來，因為愛起源于自己的父母，所以人應當遵循本能，愛自己的父母，這是天性。但從情感的表現來講，人對親人是存在不同親近程度的，最親近的就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更愛自己的孩子是自然而然的行為。那么當愛父母和愛子女兩種情感需要取舍的時候，人應該更側重哪一種情感呢？這一點阿奎那沒有進行論述，但是通過他的著作我們不難發現，其對愛父母顯然要更重視，因為父母是上帝在人間的使者。古羅馬的《十二銅表法》也規定了父母對待子女的態度。

神學之父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懺悔了自身的不孝行為：“對我的父母以及一些審慎的人不順從我有害的要求，我發怒，要打他們，損害他們，責罰他們不屈從我的意志的這種行動在當時能被認為是好事情嗎？”［] 這預示著宗教倫理對孝道的重塑。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古代西方宗教文化中類似“孝”的觀念與中國的“孝”文化在內涵和表現形式上存在顯著的差異。中國的“孝”文化強調子女對父母的絕對服從和孝順，而古代西方的宗教文化則更注重家庭成員之間的平等和互助。此外，中國的“孝”文化還包含了豐富的倫理道德和社會規范，而古代西方的宗教文化則更多地關注宗教信仰和精神寄托。

二、西方近代哲學中的“孝”觀念：從社會契約到現代理性重構

西方哲學雖然未形成如東方般系統化的“孝”文化，但在其倫理思想中不乏對家庭尊重、長輩關愛以及親子間責任與義務的關注。特別是近代以來，隨著人權觀念的興起和社會契約理論的發展，西方哲學對家庭倫理的探討更加深入，其中一些理念與東方的“孝”文化在精神層面上存在共通之處。然而，由于文化背景、價值觀念和社會結構的差異，西方哲學中的這些理念在表現形式和具體實踐上與東方的“孝”文化又有著顯著的差異。

（一）人本主義思潮下的家庭角色變革

人本主義促使人們更重視自身的興趣、夢想和個人成長，家庭中的個體可能會更積極地追求自己的事業、教育和興趣愛好，而不局限于傳統家庭角色所賦予的責任。父母更加尊重孩子的個性和選擇，鼓勵他們獨立思考和探索，以培養孩子的自主能力和創造力。孩子在家庭中也有更多的發言權和參與決策的機會，而不是僅僅服從父母的權威。洛克在《政府論》中否定了父權的神圣性，“他作為父親對兒女的權利，自然不能從父親的身份以外產生”［7]43，提出父母權威源于“子女的同意”，將孝道建立在理性契約之上。人本主義并不否定對他人的尊重和感恩，在家庭中，子女對父母的養育之恩依然懷有感激之情，這種感恩之心會體現在日常的言行中。盡管家庭角色和觀念發生了變化，但親子之間的情感紐帶仍然是“孝”的重要基礎。人們依然會關心父母的健康和幸福，在父母需要幫助時提供支持。盧梭在《愛彌兒》中重構了親子關系，強調教育應培養子女的獨立人格，“母不母，則子不子。他們之間的義務是相互的，如果一方沒有很好地盡她的義務，則對方也將不好好地盡他的義務”［8]24，使“孝”從服從轉向情感共鳴。

（二）社會契約論與家庭倫理概念

社會契約論影響著現代西方人，社會契約規定個體是自由和平等的，而傳統“孝”論中強調子女的絕對服從和父子之間嚴格的等級秩序。首先，霍布斯在《利維坦》中將家庭納人“人為國家”模型，認為孝道本質上是弱者對保護者的服從契約。在他看來，“不是因為父母生育了子女，所以就對子女有管轄權，而是由于子女以明確的方式或其他表達出來的充分證據表示了同意”［9]154，社會契約論的思想促使人們重新審視家庭成員之間的權利和義務關系。家庭成員彼此之間要平等和尊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父母與子女不是單純地基于傳統的等級觀念劃分責任，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共同劃分。

社會契約論也為“孝”觀念提供了新的理解和發展方向。這樣的“孝”不僅強調個體自由，也強調共同利益和責任共同承擔。在家庭中，這可以理解為子女和父母相互理解和溝通，共同構建一種更符合現代社會價值觀的“孝”的方式。子女在尊重父母意愿的同時，也可以積極表達自己的想法。如果父母有做錯的地方，子女也可以及時“諫諍”。“孝”不局限于物質養和形式上的服從，更側重情感交流和相互支持。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辯證地分析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提出“子女經教養而成為自由的人格，被承認進入成年人行列”[10]321。他認為“孝”是子女教養的必然手段，每一個個體都應該遵循。

（三）倫理學體系中的近代家庭關系新解

在西方近代倫理學中，個人主義思想占據重要地位。這使得家庭成員更注重個體的意愿、需求和選擇，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更傾向于平等和尊重個體的獨立性。例如，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揭露了傳統孝道的“奴隸道德”本質，呼呼以“超人”精神超越血緣的束縛，“如果他的靈魂是世界，那他要子嗣何用”[11]108。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將家庭關系歸為階級壓迫的縮影，預言共產主義將消解孝道的經濟強制屬性。［12]28 西方更強調個人主義、平等、契約精神以及情感的平等交流，而“孝”文化則注重長幼有序、血緣親情和道德責任的內在驅動。雖然兩者在某些方面存在差異，但都致力于維護家庭的和諧與穩定，促進家庭成員之間的良好關系。在現代社會，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與融合日益增多，我們可以從中相互借鑒，以更好地構建適應時代發展的家庭道德觀念。

三、現代西方哲學視野下的家庭關系調整

“孝”不僅影響了中國文化，也影響了現代西方的人際關系、家庭關系等。同時，隨著社會文化的變遷和現代生活方式的改變，“孝”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孝”并不直接帶來個體的獨立，但個體可以在尊重“孝”的同時，努力追求自己的獨立和發展。

（一）現代性與家庭意識的重構

在現代性語境下，社會更加強調個人的自主和自由，使個體更加關注自身的需求和發展。而“孝”強調的是對長輩的尊敬、關愛和照顧，這是維護家庭和諧、社會穩定的重要基石。在實際解讀中，不能過度強調“孝”或對其理解不當。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提出“每個人都是他人，而沒有一個人是他人本身”「13]164，主張通過“共在”重建代際理解，類似于共同體概念。父母與子女之間的關系不再是絕對的權威與服從，而是更傾向于建立一種朋友式的互動關系，共同參與家庭決策。父母與子女以家庭為單位，本身就是一個共同體，更應該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在現代社會的快節奏和高壓力下，人們更加意識到家庭作為情感避風港的重要性。盡管家庭的形式和功能可能發生了變化，但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系依然緊密。家庭成員對親情的渴望和珍惜使得家庭在情感支持方面的作用更加凸顯，人們會更加努力地維護和經營家庭中的情感關系。“孝”外化為“愛”，維系著家庭成員。在社會中，“孝”同樣能幫助人們理解彼此。

（二）多元化倫理視角下的家庭互動理念

列維納斯的“他者倫理學”強調子女對父母“面容”的絕對責任，但拒絕將其制度化。女權主義倫理主張性別平等和對女性權利的尊重。在家庭互動關系中，這意味著家庭成員之間無論性別，都應該享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相互尊重彼此的選擇和決定。例如，傳統家庭的性別角色分配呈現三重固化：勞動分工的生理化（女性$$ 再生產）、權力結構的父權化（男性 $$ 決策）、情感表達的壓抑化（子女 $$ 服從）。從“孝”的角度來看，平等和尊重的家庭氛圍有利于子女更好地理解和關心父母，父母也能更平等地對待子女，促進相互之間的關愛與理解，進而生成一種更符合現代價值觀的“孝”理念，強調雙向的尊重和關愛，而不僅僅是子女對父母的單向服從。

孝文化以其獨有的魅力，幾千年來將中國人凝聚為一個整體，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同樣也深深影響著西方人的行為與選擇。

（三）全球化語境下西方家庭倫理的轉型 參考文獻：

全球化帶來了各種不同文化的交流和碰撞，多元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進人人們的視野，人們開始對傳統家庭觀念中的一些規范和角色定位產生懷疑，個體在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也意識到對家庭的義務。隨著人口老齡化以及文化交流，西方一些國家開始借鑒中國“孝”文化中尊老、養老的做法，如社區養老模式的發展，更加注重為老年人提供精神關懷和生活照顧，而不僅僅是物質保障。西方文化的融入也讓東方反思“孝”的觀念，在保留傳統尊敬長輩、蟾養父母的基礎上，更加注重個體的獨立和自主，鼓勵長輩與晚輩之間建立平等、尊重的關系，而不是一味地強調服從。

結束語

西方哲學中的“孝”歷經三次范式轉換：從自然共同體到契約共同體，從神圣義務到理性選擇，最終走向多元協商的倫理實踐。西方文化中更強調個體的自由、平等和獨立，孩子被視為獨立的個體。子女與父母的關系更傾向于一種基于尊重和愛的相對平等的關系，而不是像東方文化中強調的子代對父代的絕對服從和孝道的全面規范。現代西方對家庭關系和個體發展的認知更多地受到啟蒙運動以來的思想，如人權、自由、平等觀念的影響，而非古希臘、古羅馬或中世紀時期特定哲學家對“孝”的解讀。

近年來，人口老齡化速度不斷加快，人口老齡化問題不再是單一國家或是某一地區的個別問題，目前已經是全球性的大問題。如何應對老齡化問題，怎樣加速完善老齡化社會建設，是目前的重中之重。“孝”實際上是一種助老行為，孝文化具有重要的價值和合理性意義。“夫孝，始于事親”，“事親”包含著愛親和敬親，對父母的深厚感情是人的天性所在；“終于立身”，行孝行雖然在西方社會沒有明確提出，但是自尊自愛一直是個體價值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齡化建設中養老是第一難題，養老難題的難在于誰來提供養老資源。在傳統社會，基于血緣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家庭養老一直被人們推崇。但在社會轉型下，傳統的家庭養老已經不能負擔重任，近年來，失獨家庭的出現也暴露了家庭養老的弊端。西方社會雖然福利設施完善，社會養老建設充分，純粹的商業化安排保障著老年人的健康，但是也帶來親子關系的隔閡、感情交流的不通暢和精神的衰老。

［1］李偉民.《李爾王》中的“孝”與“愛”［J］.四川戲劇，2009（2）：57-59.

［2］季蒙，程漢.古希臘“性”的理念與先秦“孝”之思想：《孝經》、《會飲》比較一二［J］.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1）：62-67.

[3]Donald Walter Wood.“Tengo Feuza en la PiyadaddeAll?h” ：Piety and PolemicinanAljamiado-Morisco“Companion in Paradise”Narrative[J].Medieval Encounters，2020（1）: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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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英］洛克.政府論：上篇［M］.翟菊農，葉啟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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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英］霍布斯.利維坦［M］.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10］［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鄧安慶，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11］[德］尼采.論道德的譜系［M］.周弘，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

[12］［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28.

[13］［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哲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