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世紀末的法國,一名溫文爾雅、思想深邃的普羅旺斯人走上了歷史舞臺——他不是將軍,也不是國王,而是一名卓越的法學家,被人們稱為“法律建筑師”——他就是讓-埃蒂安·馬里·波特。他以筆為劍,以法為盾,參與締造了法國民法典這部橫跨兩個世紀仍屹立不倒的法學巨作。
1746年4月1日,波特出生于法國南部風光旖旎的艾克斯,一個遍布古羅馬遺跡和橄欖樹的地中海小城,父親是城市議會成員,家庭雖稱不上顯赫,但足以支撐他接受良好的教育。
波特自幼聰穎過人,敏感而富有思辨精神。他在艾克斯大學攻讀法律,年僅19歲便拿到了法學博士學位,并順利進入律師行業。青年時代的波特身著律師黑袍,言辭犀利,辯論時既有條理又有激情,很快便在普羅旺斯贏得了聲譽。
18世紀下半葉的法國,啟蒙運動如火如荼,盧梭、孟德斯鳩、伏爾泰等人的思想深入人心,波特也深受其影響。他的寫作不僅關注法律的邏輯結構,更注重法律與人性、理性、自由之間的關系。然而,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讓整個國家陷入了劇烈動蕩。波特雖然支持法治改革,但他不愿隨波逐流,于是被迫淡出公共生活,后來一度失明、臥病在床。但真正的思想者不會被黑暗擊敗。正是在隱居療養期間,波特開始潛心思索法律的根本精神,寫下了他對宗教寬容、法律統一、公民權利等問題的深刻論述。1799年,拿破侖上臺,開啟了執政時代。他急需一部統一全國的民法典,因為他深知,僅靠武力難以治國,唯有法律才能讓帝國真正穩定。
波特正是在此背景下重新進入公共視野。作為在革命前后均有極高聲譽的法學家,他的著述展示出非凡的理論深度與調和精神,尤其是他在法律與宗教關系方面的著名演講《論宗教的公共表現》。拿破侖欽佩他對理性、秩序與社會契約的強調,任命他為新法典的起草人之一。
于是,波特與另外三名法學家組成起草委員會。他雖然年事已高,且視力幾近全盲,但思維之敏捷、學識之淵博無人能及。他負責起草民法典總則部分,成為整個立法工程的理論中樞。
在這項浩大的工程中,波特以令人驚嘆的速度完成了起草任務,并于1801年公開發表了《法典草案引言》,這是一個在法國法學史上堪稱不朽的立法綱領。他在文中寫道:“我們不是要創造法律的機器,而是要為人制定法律。”
波特是身處社會劇烈變革中的立法思想家,因此深諳法治不僅關乎條文的排列組合,更關乎社會秩序與人心的安頓。他在民法典起草過程中的理論貢獻,既體現出對啟蒙思想的深刻繼承,也表現出對法律實踐的現實考量。歸納而言,波特的法學思想包括五個方面。
其一,法律應服務于人。“法律不是壓迫人民的工具,而是人民理性的表達。”這一信念貫穿其整個立法工作。他認為,法律的存在必須以增進社會成員福祉為目標。在立法引言中,他寫道:“我們不是在為法官制定法律,也不是在為精英寫規則,而是在為所有人確立共同生活的秩序?!彼斫獾姆?,是社會契約精神的體現,是人與人之間和平共處的橋梁。這種“以人為本”的視角,在當時重建秩序、消除革命創傷的背景下,尤顯溫暖。
其二,自由與秩序的辯證統一。波特清醒地意識到:一個真正可持續的社會制度,必須在個人自由與社會秩序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他提出,“法律之任務,不是消解自由,而是引導自由使其不至墮入混亂”。他支持財產自由與契約自由,但也堅持適當限制以保障公共利益。例如,在家庭制度方面,他雖認可父權制對家庭穩定的意義,卻也主張對子女及配偶的權利進行明確保護。
其三,普遍性法律原則優于煩瑣細則。波特認為立法者的使命不是詳盡規定所有情形,而是確立清晰的普遍性原則,在關鍵節點上為法官提供裁判指南。他在立法引言中明確提出:“法律應是大原則之樹,司法是枝葉的自然生長。”因此,與同時期的其他立法嘗試(如革命法令或教會法)相比,法國民法典更重視邏輯架構、規范形式與裁判邏輯。這些體系化設計,體現了波特“少而精”“邏輯優先”的立法美學。此后,德國、日本等大陸法系國家的民法編纂工作,均在結構設計上汲取了法國民法典的精神。
其四,法官應理性裁量。在波特看來,立法者的職責是制定普遍適用的法律規則,而司法者的職責是在個案中靈活使用這些規則。“我們不是在為未來制造鐵板一塊的決定,而是建立一座制度的大廈,使其能適應時間的流動?!边@是波特留給司法機關的箴言。法國民法典的起草中,波特主張賦予法官適度的裁量空間,這體現在:模糊條文的適度存在(如關于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的限制),民事責任法中大量采用“合理人標準”或“應盡注意義務”,對“誠實信用”的廣泛適用鼓勵法官基于公平原則作出個案判斷。這種制度設計,既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又賦予了實踐一定的彈性。它影響了歐洲大陸國家司法文化中“有限創造”的傳統,也間接推動了現代民法中的“開放條款”制度。
其五,法典不僅是規則的集合,更是民族理性的體現。他認為,立法者肩負的不僅是規范社會行為的技術任務,更承擔著建構國家法律文化的使命。他曾寫道:“立法的目的,不只是治理現在的社會,更是為后世建立理性秩序的地基?!痹谒磥恚ǖ涫巧鐣拿鞯哪毐磉_,它應體現民族的價值、語言的美感、哲學的深度與制度的邏輯。他特別關注條文的語言風格、邏輯自洽與道德導向,使法典不僅具有實用價值,也具有教育意義。
1804年,法國民法典正式頒布。這部法律不僅統一了法國的民事制度,還成為現代大陸法系的藍本。拿破侖評價波特為“我們時代最偉大的法理學家之一”。
盡管身體每況愈下,波特仍在其后的幾年內繼續參與司法行政改革。直到1807年,波特去世。而他去世前,依然在談論“法律的精神與人民的幸?!薄?/p>
他沒有留下顯赫的頭銜,但他構筑的法律大廈,成為法國乃至全球法律文明的重要支柱。至今,在法國法學院的講堂里,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法律教材中,波特的理念依然熠熠生輝。
其實,波特的貢獻遠不止民法典。他開啟了一種新的立法風格:既重邏輯,也重人性;既繼傳統,也擁未來。法國歷史學家阿爾伯特曾說:“波特的立法演說,其氣度與盧梭不相上下,其理性甚至超過伏爾泰?!?/p>
他的作品被廣泛翻譯,其立法精神在意大利民法典、日本民法典、韓國民法典中都能找到痕跡。今天我們提起“立法哲學”,不能不提波特;談論“大陸法傳統”,不能不談法國;而法國法的靈魂之一,正是這位出生普羅旺斯的思想家。
回顧波特的一生,他身處風起云涌的時代,卻始終堅持法律的獨立性與溫度。他筆下的法律,是社會契約的延續,是人類理性的莊嚴表達。這位伏案書寫、眼盲心明的老人,用一生的實踐表明:在亂世中,理性與正義,仍有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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