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成績和你穿的衣裳一樣爛!”老師怒氣沖天,把掛滿紅叉僅得12分的試卷狠狠摔在講臺下。班級英語平均分在月考中再次名列年級倒數,其中有我持續不斷的\"貢獻”。耐著性子一次次心平氣和地教育無果后,老師終于爆發了。
我已習慣這樣的場面。面無表情,彎腰撿起,呆呆地回到座位上,把試卷塞進桌子,雙手合拳趴在課桌上,屏蔽了老師的慍怒。中午放學后,我利用吃飯時間給地里送了兩車糞,滿身疲憊還沒散去。我顧不上咀嚼尊嚴,眼前又浮現出父母在地里揮汗如雨的身影。
那是四十年前的秋天,我上初二。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黃土高原的奮晃里還不久,能吃飽肚子便對未來充滿希望。農人把滿腔熱情投入田地里,沒日沒夜地忙碌。為減輕父母的勞作,我見縫插針下地干活,總想著我多干點,父母就能少干點。
月考前,芝麻熟了。母親說,若不及時收,一陣風吹落到地里,就收不回來了。我請假回家幫忙收種,若不是老師捎話要考試,我還沉浸在永遠干不完的農活中。雖然每年學校都會放忙假,但我家在半塬上,學校在平川里,收種無法與放假合拍,父母在忙不過來時總會讓我請假回家。這會兒,英語老師的怒氣還沒散去,第二節自習課我
又接過只得了29分的數學試卷。老師平淡的目光掠過,沒在我心頭激起一絲漣漪。滿分120分,我只拿了零頭,也許老師以為這是個有智力障礙的學生。
時光如水,我在教室里卑微地度日如年,惦記著地里的活計。一年伊始,萬象更新,轉機發生在那年元旦,村里有人結婚辦喜事,父親去幫忙還沒回來。還沒有電視的年代,寒夜漫長又無聊,我早早睡了,卻被哭聲驚醒——母親在教育哥哥。在無休止的抽泣敘說中,我知道了母親的過去,知道了母親長埋在心里的疼痛。
1964年,母親考上西安醫學院(今西安交通大學醫學部)。入學體檢時,被查出肺結核,學校讓休學一年治病。今天很簡單的結核病,那時卻是不治之癥。一年后,病沒治好,母親失去了學籍。不服輸的母親邊治病邊復習準備來年再次高考,然而,卻看到了高考推遲半年的通知。“再等半年!”母親暗下決心。半年后,等來的是停止高考的消息。她心中的北斗星頹然降落,眼前一片黑暗。
本已走進大學校門的母親,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繼續上大學無望,母親只能死心,經人介紹遇到父親,就有了我們這個家。父親不是本地人,因家庭變故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大潮,離開城市來到黃土高原。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落腳,父親那雙從沒摸過農具的雙手,在二十多歲時開始學著當農民。
母親說,結婚時沒有房,借住在別人家的小窯里。
母親說,婚后第三天,有人來要被子。炕上唯一的一床被子,是借別人的。
母親說,結婚才一周,有人來要衣服。結婚那天父親穿在人面前的衣服,是借別人的。
母親說,家里的一根火柴,一根針,一把柴火,一盆一碟一碗,都是他們結合后才創造出來的。
母親哭訴著過去,哭訴著對兒子的希望。而我們卻如此不爭氣!
我哭了,蒙著頭咬住被角默默落淚。我猛然醒悟:努力上學才是改變家庭面貌的最好途徑!我咬牙痛下決心,為了母親,我一定要好好學習!
課堂上完全聽不懂了,我決定自學!
翻開數學課本,從第一節開始,看著例題向下啃。感覺看懂了,合上書自己做題;做不下去了,翻開書再仔細看,直到能做完例題。再做后邊的練習,做不出來,就重做例題,再看書后的答案。看懂了,合上書思考著自己寫。就這樣,數學課本竟然讓我一頁一頁啃完了。
我把初一的兩本英語課本后的單詞表撕下來裝訂成冊,帶在身上,走在路上背單詞,下地干活時背單詞。那時的農村廁所還是旱廁,我上廁所時要么背單詞,要么蹲在坑位上摸一根樹棍就開始在地上劃拉著思考幾何題。除了不再浪費在校時間,晚上放學回到家,自學一小時再睡覺,早上提前起床自學一小時再去上學。就這樣,我如蠶嚙桑葉一樣把知識啃進肚里,再反復消化掉。只用了一學期,我竟然把數學和物理啃到了全班前二的位置。上初三后新開的化學課又被我輕松拿下,只是讓我傷心的英語,走進及格線后,再也前進不了了。
沒有課外班,連輔導書也沒有。我背熟單詞,把課文讀順,翻譯成漢語,又對著漢語翻譯英語,如此反復,每篇課文連翻帶背,都能默寫了。可能是初一基礎太差的緣故,英語總是駐足在六十多分。我知道,如果突破不了,考大學是無法實現的。無數次努力卻沒有回報,雖有無奈卻也沒有放棄,我倔強地堅持著。有一天放學回到家,媽媽在做飯,我靠在門上苦著臉說:“媽,我英語就沒有辦法!”母親手下沒停,繼續搟面,連半句安慰也沒有。母親上中學時學的是俄語,無法幫我,我只能繼續尋找突破口。
春寒料峭時,我上學路過鄰居家門口,見院里有一堆舊書。鄰居收廢品,正好收了些舊書回來。我眼晴發光了,走進去坐在書堆里翻,翻到一本《1987年全國英語中考匯編》。我如獲至寶,告訴鄰居一聲,興奮地拿走了。晚上放學回到家,我做完一套題,對著答案批改,把不會的搞懂,沒記住的知識點記住。第二天晚上,把前一天的錯題重做,再做一套新題,對著答案批改,不會的題查明白,沒記住的知識記熟。第三天晚上,把前兩天的錯題重做,再做一套新題依次輪回,不知反復了多少遍,這本書做完,我的英語競然沖到全班前列了。
幾個月的緩慢爬坡,最后一試我拿到上學以來的最好成績。從小學到初中,我沒當過班干部,連小組長也沒當過。沒得過獎狀,連勞動獎也沒有。不知老師是否看到我的進步,最亮的高光時刻是我留給初中的背影。我走進中等師范學校,當初的“學渣”轉身要登講臺了。
畢業后分配在農村中學教數學并擔任班主任,我關注“后進生”,關心他們的進步,希望能培養出過去的自己。四年后,我冒出考研的念頭。師范不開英語課,僅學過的初中英語也已扔了七年。我翻出舊課本復習完,開始自學高中英語,又購回四冊《新概念英語》和四本大學英語精讀本,走上了自學考研的道路。
我拒絕了考研輔導班。一方面考慮我的水平太差,進了那樣的課堂會是聽天書;另一方面我知道,自己不努力,就是把老師請在枕邊吹風也是無用的。優秀老師未必教出的都是優秀學生,優秀學生也未必都是優秀老師教出來的。在考研的汪洋洪流中,我成了一名執拗的孤獨追求者。
盡管我不曾走進考研輔導班,盡管受到中師學歷背景的影響,盡管還要為生活奔忙,但越努力,越幸運,我還是感動了上蒼。經歷四次失敗后,我通過了碩士研究生招生考試,開始了讀研生活。這不是終點,其實還沒考上研時,我已在構思讀博的計劃了。
為生活奔波仍是除學習外的大事,加之上研二時妻子也順利上線了。除了兩萬元的學費,兩人的生活來源是我心頭不小的負擔。壓力雖在,但碩士研究生三年是在有歸屬感的境況中度過的。
還算愉快的生活一晃而過,當真正考博時,我才深深感受到,一個人的命運就如汪洋中的一片樹葉,只能任由外界的力量沖刷。與名校出身的學子們同臺,我的師范學歷竟如此渺小。
一開始,就沒有哪位博導愿意將我這樣學歷背景的學生納入門下。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比考研時更迷茫,我似乎無法決定自己的讀博生活。還有什么比失去希望更可怕呢?好在命運最終還得由自己去走,我給自己設計了大海撈針的考博方式,終于在南征北戰歷經六次考博后,西安交大容納了我。
走過來,理解了“萬水千山只等閑\"的豪邁。從中師到博士,將學上到盡頭,回望每一次如入煉獄的入學考試,我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氣概。如今,執教數學三十余載,從小學教到大學,教過“學霸”無數,可我總會想起當年的“學渣”生活,希望在教室里能發現過去的自己,能看到成長的蛻變。 ?
(插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