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錫紅
內容摘要:上世紀初敦煌藏經洞流失英國、法國、俄國等的古藏文文獻,總量將近一萬件。這些材料大多是吐蕃時期的歷史、社會、宗教文獻,極其珍貴。本文揭示了這些藏文文獻的獲取與收藏、分布及研究整理等,闡述了這些流失海外珍貴藏文文獻的多元文化內涵和史學價值及現實意義,提出了法藏、英藏敦煌西域藏文文獻的研究出版規劃。搜尋、整理、研究這些文獻,對于研究唐代的西藏歷史文化和漢藏民族文化交流具有不可或缺的歷史意義;對于保護弘揚民族優秀文化、增進國家認同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對于實現流失海外民族文獻的出版回歸、改變中國學術界資料匱乏研究落后局面具有根本性的作用。
關鍵詞:流失海外;敦煌西域藏文文獻;文化內涵;史學價值
中圖分類號:G256.1;H21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106(2012)01—0117—08
1900年,當整個中國的目光都匯聚在八國聯軍入侵北京皇城的時候,河西走廊西部的敦煌藏經洞已經悄然開啟,數萬件珍貴的古代文獻和藝術品結束了千年沉睡,重新啟動了歷史悠遠的回憶。此后,英國探險家斯坦因(Sir Aurel Stein)于1907年首先攫取了藏經洞的資料,然后是1908年法國的伯希和(Paul Pelliot)、1911年日本的吉川小一郎、1914年俄國的奧登堡等等,他們在獲取了大量漢文文獻、繪畫、雕塑的同時,也奪走了大量珍貴的藏文文獻。在此前后,英國斯坦因、俄國奧登堡、馬洛夫等,還在新疆(古代西域)的古代遺址發掘、采集了其他一些古藏文簡牘、寫本資料。
自敦煌、新疆流散的古藏文文獻,在英國,首先是分藏于大英博物館和印度事務部圖書館,最終并藏于英國國家圖書館印度和東方事務部;法國藏品一直保管在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俄國部分藏于今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即原俄羅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前身為“亞洲藝術博物館”);日本所藏則較少和分散。中國的敦煌古藏文文獻流散、收藏情況,基本和敦煌漢文文獻的命運相似,現集中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和甘肅各地。
一獲取和收藏情況
以敦煌藏經洞所藏為主體以及新疆、甘肅等地的古藏文文獻的獲取、收藏情況大體如下。
(一)流失國外的敦煌西域古藏文文獻(約841 3號)
1.英國國家圖書館(約3500號)
英國國家圖書館收藏的中國藏文文獻,主要出自敦煌藏經洞和新疆米蘭、麻扎塔格三處,是最具研究價值的藏品之一。
斯坦因在敦煌藏經洞的充滿戲劇性的“取經”故事,敘說了他從王道士手中購得大量古代文獻文物包括藏文文獻的過程。在述及藏文文獻時,他寫道:
逾30捆用不同文字書寫的貝葉經相
互混雜,難以辨認。
為了得到盡可能多樣的品種,最終他將一些挑選好的不同文種的文獻綁扎在一起,運回倫敦。經稽核,斯坦因攜歸的這些殘卷中有數量極多的《般若波羅蜜多經》抄本。斯坦因未能避免大量的重復,他帶回的30捆卷子中有很多件都重復了《大乘無量壽宗要經》的篇章。
斯坦因第一次中亞探險的考古報告《古代和闐》七個附錄中有兩個是涉及藏文文獻的:《安得悅所出藏文手稿及陶器》(大英博物館L.D.巴尼特,拉迪克摩拉維亞教團A.H.弗蘭克牧師編輯)、《和闐藏文資料選輯》(印度事務部圖書館員F.w.托馬斯翻譯、注釋)。
第二次中亞探險(1906年5月至1908年11月)在“米蘭出土了‘一堆藏文文書,它們是從守衛著玄奘和馬可波羅都走過的去沙州路上的古堡壘里出土的”。“挖掘一開始,就突然出現了大量寫有吐蕃文字的紙片和木片”。“從那里發現了四十多件文書,而當第二天清理完一組小壁櫥時,這個數目就上升到了136件”。“除因種種原因難以辨認的之外,這種文書的總數達到千余件”。關于這些材料是這樣描述的:
大多數吐蕃文書由條形窄木片做成,長度6—8英寸,寬近2英寸。完整時,通常在左端有一長方形印穴,如此清楚證明其內容的世俗性。這種性質的文書似乎在紙文書中也占優勢。紙文書大多是以小而脆的紙片寫成,它們使我回憶起在丹丹烏里克的類似發現。有些薄紙片發現時仍被整潔地折疊著,好像準備發送,而且蓋有紅色的印戳。但在這類信件等的附近,也發現了長方形樹葉,在有規則的控制線之間,整齊地寫著經文。很容易認出其中具有宗教內容的婆提片段,因為手跡、形狀
和質材,與我1901年從安迪爾唐堡中發
現的甘珠爾(Kanjur)殘片十分相似。
而在后期的整理中,“1910年,(弗蘭克博士和托馬斯)對這些文書的一部分開始注解工作”,“……沒有對米蘭文書和麻扎塔格文書加以區分。但這個狀況不比初見時的狀況更重要,因為兩種情況中,提供文書的兩個廢堡,能夠得到獨立的考古證據證明是屬于相同的時期,并且作相似的目的,即吐蕃邊界哨所。弗蘭克博士所采用的這個共同處理的方式,最好地證明了不管是在語言,還是在內容方面,兩個遺址的文書沒有明顯的差別”。實際上,斯坦因這樣解釋言不由衷,在掩飾朋友工作的缺陷同時,斯坦因說道:“兩個戍守穿行于沙漠的路線的古堡,被道路相隔約700多英里,如此地遙遠,它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意義。”以后我必須將這些文書集中,以審驗是否具有文物或地形學等方面的價值”。仍然強調了文獻和地點的關系,流露了對沒有區分文書不同出土地點的惋惜。
1914年,斯坦因邀請比利時佛學家瓦雷·普散(Louis de la Vallee Poussinl869—1937)為敦煌藏文寫卷編目。普散生前編好了765號藏文佛典的目錄,但遲到1962年,他的《印度事務部圖書館藏敦煌藏文寫本目錄》才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托馬斯(w,Thomas)在1903—1927年間任英國印度事務部圖書館館長,從1927年開始連年在《英國皇家亞洲學會會刊》上發表古藏文文書研究的長篇文章。到1963年共出版了4卷,包括600件古藏文文書和四百余支古藏文木簡。托馬斯和法國巴考、杜散合作,編纂了《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和翟理斯合編《藏漢語句》以及象雄語和其他古文字的研究等。
在山口瑞鳳的指導下,東洋文庫編寫了一個斯坦因收集品里的敦煌藏文寫卷目錄。該目錄在1977年和1988年之間出版了12冊。編目團隊有系統地進行,記錄每一條的標題、開頭和結尾,把所有材料編目。他們把那些未被普散編目的寫卷確定了新的編號。
1998年,武內紹人出版了斯坦因第二次探險所得藏文寫卷目錄,主要是來自米蘭和麻札塔格的。
2005年,國際敦煌項目網站公布了JacobDal—ton和SamvanSchaik編寫的描寫斯坦因收集品里藏文部分的密教寫卷的目錄,并在2006年增訂印刷出版。對于英藏敦煌西域藏文文獻的編目取得了很大的成績,目前仍在繼續進行。
2.法國國家圖書館(約4450號)
法國國家圖書館收藏的主要是伯希和1908年
從敦煌藏經洞獲取的,其中漢文文獻約4038號,藏文文獻4450號,還有粟特、龜茲、回鶻、西夏文文獻等。文獻來源一部分是來自藏經洞,為8—10世紀寫本;另一部分來自敦煌北區石窟,約為11—13世紀寫本。
伯希和獲得這批藏文佛經的時候,曾為之歡呼雀躍。伯希和說道:
藏文卷子在藏經洞中出現得比婆羅米文或回鶻文卷子要多得多……很明顯,擁有一套比我們所知道的歐洲擁有的全部《甘珠爾》更要古老很多的該經書,無論如何也是很有意義的。……千佛洞的《甘珠爾》最晚也是10世紀的,而且更可能是9世紀。因此,它與非常古老的寫本一樣,并同時向我們提供了為譯經斷代的下限時間。其他部分是由獨立的文獻組成的。寫在粘貼在一起并卷起來的長卷子上,或者是真正的卷子;也有的是用很厚的和不帶光亮的紙制成的寬貝葉經式的紙頁上,這是常用的吐蕃方式,但卻被卷了起來以捆成札。所有這一切都發出了一種古老香料的香味,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那里只收藏有嚴格的宗教文獻。然而,那些單獨的寫本、獨立的短文,它們提供了獲得更多的具有新鮮內容的文獻機會。它們更應該是一些個人的札記、帶斷代的題跋,而不是《甘珠爾》那樣嚴肅的和一次性形成的文集。
3.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216+57+120號)
今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所藏藏文文獻,根據亞歷山大·卓林(AlexanderV,Zorin)的調查,到1975年為止,總量達到20500件,其中大多數來自西伯利亞、蒙古、北京、拉薩、安多地區。
敦煌藏文文獻則是奧登堡考察隊收集的。1991年出版薩維斯基(LevS,Savitsky)編著的《蘇聯科學院東方研究所收藏的敦煌藏文寫本注記目錄Tunhuang Tibetanmanuscripts in Collection ofthe Leningrad Instituteof Oriental Studies》包括214件寫本。其中《般若波羅蜜多心經》10件;中亞豎體婆羅迷文字音表1件、不知名佛經1件。《大乘無量壽宗要經》202件,是作為供養的大量重復的抄本,是敦煌僧人法成的重要譯作,對于研究吐蕃時期漢、藏佛教的雙向交流有著重要的意義。其中保留了不少題記,包括97個抄經人和62個校對者的名單。“不僅證明了當時這種佛經制作業的繁榮,而且也暗示當時很可能有一個龐大的職業團體。他們的名字對于研究中亞敦煌文化史的學者,特別是對于寫經史有興趣的研究者是會有所啟發的”。
亞歷山大·卓林寫道:
奧登堡將他所搜集的4—11世紀敦煌文獻交給了俄羅斯科學院,但是其藏文部分卻被俄國駐烏魯木齊總領事克羅特闊夫(N.N.Krotkov)送往圣彼得堡。這部分藏品不多,有216卷,其中一卷屬于12—13世紀的作品,另外兩卷是筆者于2008年在館藏未整理的藏品中發現的。敦煌藏文文獻多為《大乘無量壽宗要經》復本。
1914年6月15日,學者馬洛夫購買了57件小木簡,上有藏文題字。這些木筒出自羅布泊附近的米蘭藏人邊塞(Ti—betanfort),今天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境內,但是7—9世紀時屬西藏西北邊界。木簡的內容是軍事和行政報告。就筆者所知,除了東方寫本部以外,出自米蘭的木簡只有在英國斯坦因收集品中。
東方寫本部藏文藏品最后一個構成是來自科茲洛夫從黑水城購買的藏文寫本和木版印本,是所有藏文藏品中最重要的部分,約120件,盡管數量不多,但是它們在考據學等方面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
4.日本龍谷大學(70號)
龍谷大學(RyukokuUniversity)圖書館編號6001—6070,其中“主要是藏文文書、佛典、八思巴字文書及藏文字母拼寫的梵文佛典”。“已發表《大谷探險隊搜集藏語文書之研究》報告兩篇,由武內紹人和上山大峻執筆,分別轉寫世俗文書和佛教文獻”。
(二)留存國內的敦煌西域古藏文文獻(9821號)
1.中國國家圖書館(6378號)
據該館“國際敦煌項目IDP"網站公布,擁有藏文文獻6378號,其中已經數字化的1142號。對于其來源和內容則缺少進一步的介紹。黃維忠介紹:
據《國家圖書館藏文敦煌遺書目錄》,國家圖書館藏敦煌藏文文獻單獨編號的共計291件(卷),另有29件(卷)背面有藏文文獻。單獨編號的291件藏文文獻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為‘大谷收集品,計209件,收錄在第124—126冊中;其余82件為后期收購或由社會人士私人收藏者捐贈給國家圖書館收藏的,其中有16件為殘片。
網站公布和目錄中公布的差距甚遠,應當說,網站公布的可能是屬于國際敦煌項目”范圍內的全部館藏,而目錄公布的是《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文敦煌遺書》中收錄的部分。
2.甘肅各地收藏(3410件)
藤枝晃于1966年發表《敦煌寫本概述(TheTunhuang Manuscripts:ageneral description)》,追蹤了藏經洞流出的其余敦煌藏文寫本。他寫道:“直到1919年,甘肅地方官府聽到有一游客買到了很多藏文佛教經典后,便派手下的督察員深入實地進行查驗。督察員在那座三層建筑南側的佛窟中,找到了94捆重約405斤的藏文卷軸寫本,以及重1744斤的11套夾在木版中的紙本。他留下了90捆,并且把3捆卷軸本和10套貝葉經遷移到敦煌的一所學校,只將1捆卷軸和l套貝葉經帶往蘭州,保存在省圖書館中。這里再強調的一點是,敦煌留存寫本的重量可能要超過1噸,毫無疑問要超過任何其他各處的藏品數量。”
1978年,黃文煥發表了甘肅省藏敦煌吐蕃文文獻的調查結果。總計敦煌縣文化館(現敦煌市博物館)、敦煌文物研究所(現敦煌研究院)、酒泉縣文化館(現酒泉市博物館)、張掖縣文化館(現張掖市博物館)、武威縣文管會(現武威市博物館)、蘭州圖書館(應為甘肅省圖書館)的總藏量達到10000件之多。
自2004年以來,敦煌研究院文獻研究所對甘肅省內各地所藏敦煌莫高窟藏經洞所出的藏文文獻重新進行了調查、整理。目前所知甘肅省敦煌市博物館收藏2890件,甘肅省圖書館351件,敦煌研究院76件,甘肅省博物館36件。另外在甘肅省張掖博物館、高臺縣博物館、武威市博物館、酒泉博物館、敦煌市檔案館也有少量藏品,甘肅省各地收藏敦煌藏文文獻共計3410件。也許是敦煌研究院調查范圍僅限于“敦煌莫高窟藏經洞所出”或其他原因,其最終統計數字和黃文煥的調查差距較大,和藤枝晃認為的僅在敦煌就有“一噸以上”的差距更大。由此可以推斷,除了損壞以外,還有不少流散于民間或者轉移到其他公私藏家。
3.臺北“中央圖書館”(5號)
其中《大乘無量壽宗要經》4件和敦煌地區“寅年”藏文帳目1件。
4.國內其他散藏(28件)
根據黃維忠調查,國內還有上海博物館2件,
北京大學圖書館3件,天津市藝術博物館6件,上海圖書館8件,浙江省博物館6件,中國書店3件。以上是根據已經出版的數量統計。其中既有獨立的藏文寫卷,也有附寫在漢文文獻卷頁上的藏文題記。
綜上所述,按照比較保守的統計,敦煌、西域傳世的吐蕃文獻,總量約為18234件,其中國外部分8413件,國內部分9821件。由于各種原因藏之名山不為人知的實際總量將大大超過這個數字。這樣,我們就大體了解,吐蕃時期遺留的藏文寫本大致有20000件以上。
關于藏品的“件”和“號”,是不同的、有時重疊的概念。一個編號也許包括了很多件(頁),也許只包括了1件。而各家著錄用語的語義不盡相同,所以最終的統計數字仍然不能確定。
所有這些敦煌、西域的吐蕃文獻,應當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研究。包括來源于敦煌和來源于新疆的文獻的關系,英國藏品和法國藏品的關系,國外和國內各藏館藏品之間的關系,單行佛經和大藏經的關系,吐蕃文獻和藏經洞漢文文獻的關系以及和同期回鶻文、西夏文的關系;從時間序列來看,則應包括前弘期和后弘期文獻的關系,敦煌、西域(北朝到宋代)和黑水城(西夏到元代)文獻的關系,碑銘、簡牘和寫本的關系,等等。所有錯綜復雜的關系,共同形成了我們引以自傲的悠久歷史、多彩文化。所有關系的核心則是這批藏文文獻,無論從內容、規模、形式,都是世界罕見、中國獨有的。二敦煌西域古藏文文獻的多元文化
內涵和學術價值
(一)歷史文化內涵與學術價值
首先,敦煌西域藏文文獻記錄了一個特殊的年代。敦煌西域藏文文獻,形成于吐蕃占領敦煌時期(786—848)前后并在相當一段時間內為藏語人群所延續。
隨著公元838年至842年最后一代贊普朗達瑪的滅亡,吐蕃王朝崩潰,進入了將近百年的混亂和黑暗時期。這期間雖然在西藏的邊遠地區,“毀佛滅佛”的號令并沒有得到實質性的貫徹;從衛藏地區逃逸的僧人,繼續在中心地帶以外的地區進行佛事活動;許多佛教經典被藏匿而逃過劫難。但是,從整體上來說,創建于7世紀而僅歷百余年的年輕的藏傳佛教,畢竟經受不起這種強力的摧殘而瀕臨滅絕。到了公元11世紀時,藏族社會逐漸得到安定,佛教開始在西藏復興。寧瑪、噶舉、噶當、薩迦等派迅速發展并開始了大規模的佛教經典的翻譯、搜集和整理,使藏傳佛教的文獻得以重建。
圍繞“滅佛”事件的劫難,藏傳佛教經歷了以此為界的“前弘期”和“后弘期”。其中出于敦煌、西域的材料,大多屬于吐蕃佛教的前弘期,在朗達瑪滅佛毀佛之前,是中古民族文化興廢繼絕的重要文獻。敦煌藏文文獻的形成時代主要在“前弘期”,甚至有些文獻可能與吐蕃王朝建立、吐蕃文字創制的時間相差不遠,至少說除唐代的會親和盟碑以外,是最早的藏文史料。其中如《吐蕃王朝編年史》、《大事記》、《于闐國教法史》等,其詳盡、全面遠遠超過以簡潔為主的碑碣銘文,為研究中古西藏歷史文化提供了準確精詳的信息。
由于“前弘期”基本文獻資料的缺失,主要形成于元代的許多西藏歷史的著作,比如最為著名的《青史》、《布頓史》、《賢者喜宴》等著作,都相對缺少對于“前弘期”政教社會的記述,時時陷入浪漫的謳歌或者神異的傳說。現代治西藏史者,也由于缺少可靠的文獻資料,經常只能以簡約而空泛的文筆來帶過“前弘期”的歷史真實。而敦煌、西域以及藏區出土的“前弘期”的史料特別是碑銘、官私文書、簡牘、信函、契約等,是當時藏漢官方和民間的真實記錄,顯然比元代形成的即使是最經典的歷史書籍甚至所謂“正史”要準確得多。
當時官方文書以藏文為主,許多日常公文和記載都以藏文為主。例如:P.t.1089是5份關于職官、品級、人事安排方面官方檔案文書的登錄文件,印證、澄清了《唐蕃會盟碑》參盟官員的品級記錄和兩《唐書·吐蕃傳》中關于吐蕃職官制度的記錄,可以比較清楚地辨析吐蕃的職官系統主要分為中央和地方兩大體系。中央官員之貢論系統,主管議政、判事和主兵;囊論系統執行詔命、財政、統計、民事以及王室的生活供應(行政);喻寒波系統管轄審議、糾察和司法。地方官員有總管型的“節兒”(或稱“節度使”)、觀察使,也有負責具體民政事務的營田使、水監、稅監等,還有主管軍政事務的鎮守官、都督、軍官等。
從敦煌文書的許多材料看,吐蕃軍隊在占領河、隴一帶后,在軍職“東岱”下,又分出了若干“將”。將設將頭(見s.4577),每一部又左右各十將(見s.3387)。早期的氏族組織與軍隊結合起來,成為吐蕃很有特色的以氏族集團為基礎的部落聯盟,由這些軍事部落組成的吐蕃軍隊,十分強悍、所向披靡,甚至于唐代宗廣德元年(763)一度人據長安。至今已經逐步披露的一些重要材料,對于研究吐蕃占領期間的政治事件、軍事組織、行政管理等都有重大的突破。
以王堯、陳踐先生譯著的《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的各個版本的遞進研究而言,其資料的確鑿和研究的深入,是后弘期形成的史學論著遠無法企及的。
又如圍繞“吐蕃僧諍記”專題開展的討論,由于漢文文獻保存得不完整,藏文文獻就成為補正勘謬的主要依據。比如:有關摩訶衍的漢文文獻只有《頓悟大乘正理訣》(P.4646、s.2672),其余均為藏文文書。有關摩訶衍禪師的藏文文獻有P.t,823、P.t.827、P.t,21、P.t.116、P.t.117、P.t.468、P.t.709七件。其中的P.t.823、P.t,827、P.t.21三件文書經原田覺、沖本克己、上山大峻等人考證,是敦煌漢文本《頓悟大乘正理訣》的藏譯本,其內容只有漢文本的“舊問”部分。P.t.21上有《不觀義》的題目,但內容則是《頓悟大乘正理訣》的提要。這3件文書的個別內容為漢文本中所無,因此可以直接彌補漢文本之不足。
日本學者認為:敦煌藏文禪宗文獻大部分應是在吐蕃占領敦煌的786年至848年這60年間完成的。786年,摩訶衍從敦煌到西藏,792年至794年在拉薩桑耶寺與印度佛教展開辯論。這些禪宗文獻恐怕是為這次辯論而準備的材料。將漢文禪宗文獻譯成藏文,也是為了在西藏與印度佛教進行辯論。從藏譯的情況看,只有少數文獻使用了《翻譯名義大集》中的詞語,該書成書于814年,因此,可以說敦煌的藏文禪宗文獻基本上譯于814年以前。這些材料從藏文角度補充了漢藏僧諍的完整背景,使得其歷史真相以前所未有的明晰程度呈現在人們面前。
藏文文獻表明,藏族學者從漢籍中翻譯了許多儒家典籍,尤其是編纂了一些藏漢對照的詞典,比如《翻譯名義集》等,在一些重要經卷、贊頌或者童蒙識字課本中都標注了藏文音譯。藏文文獻中還有不少西藏苯教或者薩滿教的寫卷,也有涉及民族、民俗等日常生活的文書;尤其是保存了大量當時流行而后弘期已經湮沒的密教典籍。這些材料對于9世紀以前藏漢等民族文化的交流滲透、藏傳佛教的早期形成、中原和印度教派的論諍、藏漢佛教文獻
的互相轉譯和相互影響等許多方面,都是獨一無二的原始資料,是我們研究西藏文明史、漢藏關系及吐蕃統治時期各個方面的主要參考文獻。這些材料和后弘期流傳至今的藏文文獻雖有聯系,但卻有著后者無可替代的獨特價值和意義。
吐蕃文字書寫閱讀方向和漢籍不同,吐蕃造紙的形制和漢籍不同,因此,吐蕃的圖書裝幀形式也表現出相較于漢籍的多樣性。比如法國國家圖書館藏藏漢對照詞典,采用的是類似于旋風裝的形式,許多梵夾裝的經典用細繩縫紉串聯,粘葉裝也很早出現在藏文寫本中等等。很難說多樣化的裝幀形式中是誰先誰后。但是書志學的一些問題難以破解,不妨從多民族文化影響的角度去進行考察。
敦煌古藏文文獻的史料價值是多元的、豐富的。隨著我們對這些文獻研究的深入,其價值會以日益燦爛的面貌發掘出來。對此,可以說怎么估計都不會過高。
(二)現實意義
近年來,國家十分重視藏學研究和藏學文獻的出版。整理出版流失海外敦煌藏文和其他文種如回鶻文、梵文、于闐文、龜茲文、粟特文等文獻資料,更有其重要的戰略價值和深遠意義。
敦煌西域的古藏文文獻,記載了漢藏文化交流的悠久歷史。這種交流是通過戰爭與和平的形式、世俗和宗教的媒介,或急風暴雨或潤物無聲地進行的。歷史通過碑銘、簡牘、文書、寫經等等,重構了中世紀漢藏民族的緊密聯系和文化融合,對于國家認同具有重大的意義。對于藏民族吐蕃時期開始有文字記載的史料的研究,可以充分論證西藏自古以來是中國的一部分,藏族人民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重要成員;西藏和內地在政治、文化、經濟等多方面的雙向交流和學習,是藏漢民族關系的主旋律。
藏文典籍在現存中國各民族文獻中僅次于漢文而居第二位。英、法藏藏文文獻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出版價值。英藏敦煌藏文文獻與法藏敦煌藏文文獻互相補充相輔相成,相映生輝,是中華民族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整體上說,同宗同源的材料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只有完整發表,才能促成、促進完整的材料駕馭。從更廣泛的意義來說,藏經洞的藏文文獻,和與之數量相當的漢文文獻以及其他回鶻文、粟特文、龜茲文、于闐文等文種的材料來說,也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和相關的系統。所以,只有發表公布所有的材料,并且使得各文種的研究都達到相當的水準以資相互證明、相互溝通、相互促進,敦煌和西域文獻的價值才真正能得到完整的體現。
由于種種原因,敦煌和新疆出土的藏文文獻分散流布于世界各地,為完整、系統研究這些材料帶來了很多困難。歐洲和日本學者得地利、人和便利,做了不少比較、綴合、研究的工作,在古藏文和吐蕃歷史文化研究領域,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占據領先地位。首先是英國學者編撰了《敦煌吐蕃社會歷史文書》,法國學者撰寫了《吐蕃僧諍記》,編寫了《巴黎法國國民圖書館敦煌藏文文獻注記目錄》,日本學者編寫了《大英圖書館印度事務部藏敦煌藏文文獻目錄》。70—80年代今枝由朗和麥克唐納夫人出版了《敦煌藏文社會歷史文獻》2冊,以法國收藏為主,包括少數大英圖書館所藏,這個選本成為國際研究的基礎資料,但是所收主要限于歷史方面。
從30年代開始,中國學者的研究,依靠不完整的縮微膠卷和外國出版的資料,或是在閱讀機上對縮微膠卷進行仔細的辨認,或是按照西方學者已經發表的編號進行比對;少數專家有機會奔走于歐洲各家藏館之間,主要忙于材料的采集而無暇深入進行學術研究。直到80年代方進入一個研究高潮,出現了可以與西方學者相媲美的力作。前輩學者很少能夠親臨觀摩,而今以法藏、英藏材料的出版為標志的流散吐蕃文獻的全面出版,是繼敦煌漢文文獻之后最大宗的流失海外文獻的出版,將基本終結學術研究初期的“材料學”階段,使得無數的藏學和歷史學專家,可以不出家門而伏案工作。這將為中國藏學研究的振興和各相關學科的發展提供最直接最根本的資料。
在全球范圍內搜尋、挖掘、整理出版流失海外或者瀕于滅絕的西藏歷史文化資料,整理出版流失海外的藏文文獻,是重大的傳統文化保護工程,不僅可以展示我國對西藏民族傳統文化的保護政策,有力反擊境外反華勢力、分裂主義分子在西藏傳統文化保護方面對我國的污蔑和不實之詞,而且涉及領域廣闊,遠遠超出佛教范疇,有大量的社會歷史文書,尤其對于早期西藏歷史、吐蕃與中原關系史等方面的研究更是最早最直接的資料。我們特別期盼分藏于世界各地的總量約20000件的吐蕃文獻都有機會整理出版,化身數百,不僅是藏漢先民創造輝煌文化的榮耀,也是整個中華民族對全人類歷史文化的重大貢獻。三海外藏敦煌西域古藏文文獻整理出版
從西方著重于文字學、語義學的傳統來說,民族古文字資料研究一直是熱點,藏學研究甚至比漢學研究更為熱門。將全部法藏藏文文獻整理出版是我國幾代藏學專家夢寐以求的大型文化工程。時至今日,具有主體意義的英國、法國敦煌吐蕃文獻的全部整理出版,既已到了急迫需要而尚未有人著手進行的時刻,又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最重大的學術契機,歷史呼喚我們來承擔這項重大使命。
西北民族大學建校伊始,就十分重視藏學研究和人才隊伍的培養,取得了顯著的成績。自2005年起,西北民族大學同時和英國國家圖書館和法國國家圖書館聯絡,得到了兩國圖書館中國部負責人吳芳思和郭恩女士的支持。學校調集了藏學院和歷史文化學院的研究力量,吸收藏傳佛教界人士,組成了“海外民族文獻研究所”,具體進行編纂工作。在前人成果的支持下,進一步發掘和準確定位,進行了更深層次、更完整的比定、編目和研究工作。與前輩專家到外國圖書館查看吐蕃文獻不同,作為新時期、新條件、新技術下的研究者,以藏族學者為主體的編纂人員,他們能夠看到清晰的圖版,察看遺書的細節;可以利用電腦來檢索、查閱資料;可以同時調閱不同的遺書來進行比定。值得關注的是,研究所的藏學研究人員,正在逐一考訂英藏和法藏的每一個藏文文獻,包括子目以及零星的題記和殘片等,隨著工作的推進,將會編制出一個最為完整的目錄。最終成果是以藏文、漢文雙語定名的、完整收錄除簡單重復以外的全部藏文文獻的大型文獻資料叢書,在國內外都開創了先例。
早在2006年5月,《法藏敦煌藏文文獻》開始出版并在蘭州召開了發布會。與會的藏學研究專家,大多數是首次看到長期流失海外的敦煌藏文文獻的清晰圖版,因而為這批文獻的完整出版前景而鼓舞。王堯先生說,這是藏學研究的里程碑;今枝由朗先生說,其意義怎么估計都不會過高。至今《法藏敦煌藏文文獻》已經出版了11冊,《英藏敦煌西域藏文文獻》也開始出版。流失海外最大宗的、最重要的吐蕃時期的藏文文獻資料,將通過中國學術界、民族教育界的藏、漢專家的共同努力而得到完整出版,這是足以告慰幾代學術前輩夢寐之求而由我們親手實現的“千古壯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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