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揚州唐代宅園花木蓬勃,宋時宅園鮮妍明潤,元代宅園闊朗宏麗,明代宅園樸野自然又悠然淡遠,至清代匯聚形成既鮮妍明媚又古雅蒼勁、既具文化內涵又充滿自然生機的宅園藝象,折射出揚州本土文化中尊重生命本體的文化特質。文章通過梳理由唐至清中葉揚州宅園的藝象及流變,厘清各時期揚州傳統宅園藝術特色,探析其藝術審美理念及所承載的地域文化內涵,從而有助于揚州古城保護與城市建設的可持續與良性發展。
關鍵詞:揚州宅園 美學特征 藝術流變 文化內涵
中圖分類號:F2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17)09-154-02
一、揚州區位特點及歷史積淀
揚州約于一萬年前成陸于長江三角洲,地質系由砂積土形成的沖擊平原,地屬北溫帶且受海洋氣候影響,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水網密布,物產豐饒,據考古發掘距今7000~5500年即已孕育出以龍虬莊遺址為代表的漁獵及農耕文明{1}。此后,漢代廣陵(今揚州)富可敵國,隋朝江都(今揚州)為當時東南第一大郡;隋代運河的開鑿,更使揚州成為南北匯聚、吳楚相接、溝通四方貿易的“四匯五達之衢”,自唐朝以來,鹽、漕始終是揚州強有力的經濟支柱,因而揚州經濟區位殊為優越。然而從政治區位來講,揚州南鄰分割南北的長江天險,歷史上是南北戰爭的前沿陣地,動輒焦土一片,滿目瘡痍。自唐至宋,由明至清,在地理、戰爭、交通、政治、經濟、社會、人文等多重因素影響下,揚州被國家的興衰治亂同步裹挾,歷次覆滅而又浴火重生,經濟上幾度冠蓋江南,文化土壤深宏博大。
二、唐宋時期揚州宅園藝象特征
1.唐代宅園居花木之間,藝象蓬勃鮮潤。最早記述揚州住宅與園林合一的文字可見于唐代詩人姚合所做《揚州春詞三首》:“園林多是宅,車馬少于船。”說明唐時的揚州,居住建筑與私家園林已連為一體,且城中水道縱橫。唐代中國自信開放,吐納自如。揚州因地理區位優勢,成為自由開放、富庶繁華的國際港口都市,是當時經濟文化及地區政治中心{2}。時人所作詩詞歌賦或志怪小說中多有對揚州宅園的風貌記述,如《廣陵妖亂志》:“居處花木樓榭之奇,為廣陵甲第”;李白《之廣陵宿常二南郭幽居》:“綠水接柴門,有如桃花源”;《太平廣記·裴諶》:“樓臺重復、花木鮮秀”。可見唐時揚州宅園主要構成要素是花木樓臺、綠水藍天,無論是宏偉瑰麗的奇樓甲第,還是清幽質樸的綠水柴門,宅園構成各要素皆具自然生命氣息與實體存在感,散發蓬勃鮮潤的生命氣息,宅園藝象生機勃勃、鮮潤明朗。宅園審美與視覺中心鮮明地指向于生命生活空間的物質本體,而不升騰于脫離實體之上的飄渺之虛,此為揚州宅園的審美根基。直到近代,無論宅園構成要素如何增減、材質造型如何變幻,欣賞實體存在的體量感和真醇的質感一直未有改變,并構成揚州宅園典型的美學特征之一。
2.宋時宅園花卉繁茂,注重品種栽植。對花木的喜愛與園栽在宋代達至第一個高潮,由此帶動政治經濟、文化藝術呈現新的發展面貌。宋代花鳥畫法度嚴謹、形神兼備,文人學士閑時輯錄花譜,富商大賈樂于延請匠人在園內培植名花異卉:“大家好事者皆竭其力以養花”。{3}自宋代始,花卉種植開始成為獨立的商業性農業,出現了從農桑生產中分離出來的專門從事花卉種植的農戶。由此催生了各地的花卉市場,如揚州“開明橋之間,方春之月,拂旦有花市焉。”因善于種花而躋身富戶者不在少數:“土人賣花所得,不減力耕”。{4}每至花時,有園主飾亭園以待游人。據當時在江都知縣任上的王觀所撰《揚州芍藥譜》(作于1075年)記載:揚州“種花之家,園舍相望,最盛于朱氏、丁氏、袁氏、徐氏、高氏、張氏,余不可勝記。畦分畝列,多者數萬根”;“今則有朱氏之園最為冠絕,南北二圃所種幾乎五六萬株……朱氏當其花之盛時,飾亭宇以待來游者,逾月不絕。”一些地區因擁有特色花卉而盛名遠播,如洛陽牡丹,揚州芍藥,成都海棠,蘇州菊花等。宋代揚州是全國芍藥栽培和觀賞中心{5}。時人孔武仲在《芍藥譜》中評說:“揚州芍藥,名于天下。非特以多為夸也,其腴麗盛大而纖麗巧密,皆他州所不及……四方之人,盡皆赍攜金帛,市種以歸者多矣。”直到近代,揚州東郊、南郊及南城門外仍有大量農戶種植芍藥。倪登瀛在《再續揚州竹枝詞劫余稿》中寫到:“萬紫千紅芍藥田,徐凝門外暮春天。擔頭挑向城中賣,一握花枝值百錢。”從中可見其欣賞美、為美買單的浪漫情懷滲透進揚州本土生活哲學。精神的愉悅與欣賞生命的美好成為揚州文化土壤的重要組成,日常生活與消費經濟亦賦予其生活美學以不竭的生命源泉。北宋時期,蘇東坡曾任揚州太守,其《東坡志林》中記述:“揚州芍藥天下冠,蔡繁卿為作萬花會,步聚絕品十余萬本于廳宴賞,旬日即殘歸各園。”“十余萬本”的數字相當可觀,足見宋代揚州宅園花卉栽植之盛。直至清乾隆時期,揚州各園仍皆辟有花圃栽植芍藥。因而在揚州宅園中,單種花卉的大片栽植成為宋代宅園的典型藝象。另外,宋代宅園中的山石多用于架構地貌、培植林木、隴山開澗,可知宋代宅園地貌開始注重起伏有致,并用亭子在園中靈活點睛。
三、元明時期揚州宅園藝象特征
1.元代宅園建筑宏闊,空間淡遠。宋代興起的文士畫(后稱為文人畫),在元代成為文人普遍用于抒發胸臆、淡泊明志的人文載體。籍其豐富的人文內涵和山水意境,文人畫不但成為中國傳統畫的正宗,而且對宅園建造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6}。元代揚州宅園主要分兩類,一類是元初由擔任政府官員的元人和富商所建,空間闊大,樓宇宏偉,宅園多以代表性建筑命名,如雁行樓、瞻云樓、江風山月亭,園名多蘊含高遠遼闊的空間意向;從揚州富紳趙氏的明月樓所獲趙孟頫題春詞“春風良苑三千客,明月揚州第一樓”中,可知元初揚州宅園氣度宏偉雄闊,喜建高樓麗宇,似受元人審美格調影響。另一類是由漢代文人所建,體量較小,意境淡遠。較有影響的元末揚州文士宅園有平野軒和居竹軒。平野軒應模擬“元四家”之一的倪瓚繪制《平野軒圖》修建,史有詩述:“雪筠霜木影參差,平野風煙望遠時,回首十年吳苑夢,揚州依約鬢成絲。”呈現一副蕭瑟縹緲的曠遠氣象。居竹軒由志不出仕的江都學者成廷珪所建,他植竹于庭院間,自題“定居人種竹,居定竹依人”,植物在某種程度上開始呈現一定的象征意義,表達了園主清雅立世、淡泊守中的精神追求和人文意蘊。元初宅園的宏偉壯麗,元末宅園蕭疏淡遠的空間意向和人文內涵,是揚州元代宅園典型的空間藝象,并對揚州明代宅園建造理念產生了直接影響。endprint
2.明代宅園布局完整,情調樸野自然。從全國范圍來講,明代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手工業、商業得到充分發展,市民階層興起,商人社會地位上升,文人致仕制度完備,士大夫享有極高的社會地位。明代社會經濟與文化藝術發展蓬勃,各地造園之風甚盛。因而不但文人直接參與造園,文人畫的畫論亦成為指導造園的重要理論,宅園建造開始注重整體規劃及謀篇布局,疊山壘石成為造園的重要內容,當時蘇州宅園堪為文士宅園的典型代表。明代揚州漕鹽經濟發達,城內外建造宅園達二十余所。不同于蘇州宅園大多由文人依據畫論親自指導建造,揚州明代的宅園主多為商人。明初揚州地區較有影響的宅園是瓜州的江淮勝概樓、大觀樓和于園。張岱在《陶庵夢憶·于園》中說它:“奇在壘石……后廳臨大池,池中奇峰絕壑……瓜州諸園亭,皆以假山顯。”。江水浩蕩,假山突兀奇崛,氣度雄偉闊朗,似乎揚州明初宅園仍有元代影響痕跡。明末揚州宅園代表則是由吳江造園名家計成指導建造的儀征寤園與揚州影園,《園冶》亦成書于揚州。據《園冶·自序》可知,計成“少以繪名,性好搜奇,最喜關同、荊浩筆意”。寤園建成后,其友曹元甫在園中住了兩日,“稱贊不已,以為荊、關之繪也”。可知計成的造園主旨是以天地為基,以山石、花木、建筑亭臺為元素,構建曲折曠遠而又自然樸野的山水畫卷。鄭元勛在《影園自記》中說:“大抵地方廣不過數畝,而無易盡之患……然皆自然幽折,不見人工……盡翻成格,庶幾有樸野之致。”休園建于宋代朱氏園遺址之上,方象瑛在《重葺休園記》中稱其:“結構蕭爽,極園林之勝。”“園之時,宜春、宜秋、宜夏,而余以仲冬至,積雪滿天,寒鴉叫樹,時聞竹中鶴唳聲,寂絕似非人境”。{7}由此可知,明代揚州宅園從欣賞山石奇崛的雄偉氣度轉向追求自然樸野韻致。在社會風氣影響下,蕭疏淡薄的元末氣息逐漸被鳥語花香、恬然自適的嫻雅意蘊所取代。
四、清代揚州宅園地域特色
1.清初宅園鳥鳴水漾、花圍木繞。在鹽漕經濟的帶動下,清初的揚州百業興盛、宅園建造頗為興旺。揚州城內水道縱橫,橫橋臥波,因而綠水春花成為宅園建造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康熙三年(1664)春,陳維崧在《依園游記》中寫道:“斜帶紅橋,俯映綠水,人家園林以百十數,依園尤勝。”時任揚州府推官的王漁洋亦在《紅橋游記》中說:“人家多因水為園亭樹石,溪塘幽窈而明瑟,頗盡四時之美。”清初揚州城內較為著名的宅園有康山草堂、萬石園、小方壺、小玲瓏山館、百尺梧桐閣、種字林、吳園,城外有喬氏東園、影園、員園、冶春園、依園、筿園、卞園、王洗馬園、大筿草堂、梅花書院。其中筿園原址為當地花農種植芍藥之田,約四十畝,翰林程夢星告歸后將其購為家園。據《揚州畫舫錄》記述,該園“于園外臨湖浚芹田十數畝,盡植荷花,架水榭其上”,“中筑廳事”,“種梅百本,構亭其中”,“鑿池半規如初月,植芙蓉、蓄水鳥”,“堂南筑土為坡,亂石間之”,“于竹中建閣”,“又筑平軒”,“堂之北偏,雜植花藥,繞以周垣,上覆古松數十株,名館松庵”,“軒旁桂三十株,名曰桂坪。”可知清初宅園建造大多因地制宜,鑿池堆土、栽花植松以造四時之景,鳥鳴水漾、花圍木繞,亭堂館榭坐落其中{8}。揚州多水少山,但亦有豪富之家以石為主構建宅園。如雍正十二年(1734),余元甲于康山附近筑萬石園。據嘉慶重修《揚州府志》記載,園中“太湖石以萬記,故名萬石園。中有樾香樓、臨漪樓、援松閣,梅舫諸勝。”從樓閣名稱可推知,園中除數以萬計的太湖石外,定有花木馨香,水流蕩漾,松樹參天,梅植坡上。可見碧水清流與鮮妍而古雅的花木是揚州宅園主要的造景元素,也是因景設置樓堂館榭的憑依。
2.清中葉宅園地域特征鮮明穩定。至乾隆年間,揚州經濟繁盛蓬勃,宅園建造如雨后春筍。乾隆初年建造的宅園城內有徐氏園、退園、易園、榮園、詹園、駐春園、雙桐書屋、黃家園、柳林、小秦淮、秦氏意園、朱草詩林、安氏園、靜修養儉之軒、秋集好聲寮;城外有榆莊、別業南莊、水南花墅、漱芳園、錦春園、梅莊、九峰園、李氏小園,城北及瘦西湖一帶更是“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9}。到乾隆四十八年(1783),揚州宅園建造達致頂峰,“樓臺畫舫,十里不斷”。謝溶生在為《揚州畫舫錄》所作序中說:“增假山而作隴,家家住青翠城煙;開止水以為渠,處處是煙波樓閣。”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據阮元記述,“揚州尚殷闐如故。”
人類社會在和外在環境的互動過程中創造形成了具有地域與人群特色的文化系統。因而,雖然人、環境并不決定文化,但它們是形成文化特性的重要因素{10}。至此,蔚為大觀的揚州宅園中碧水青流,翠竹搖曳,碧桃鮮妍,梅紅成海,荷花萬朵,木樨飄香,松木筆直,綠桐參天,充溢著鮮妍明媚與古雅蒼勁相得益彰的生機與活力,表現出揚州宅園鮮明獨特的美學特征,并折射出揚州當地樂于欣賞生命之美及花木之芳的文化內涵。
五、結論
總體來說,揚州宅園發展既與時代相呼應,又在長期的流變發展中,逐漸匯聚形成了鮮明的地域特色。揚州唐代宅園的花木蓬勃,宋時宅園的鮮妍明潤,元代宅園闊朗宏麗,明代的樸野自然及悠然淡遠的文人氣息,終至清代在揚州鹽商的財力支撐下,在熱愛生活、尊重自我的揚州文化引領下,匯聚形成既鮮妍明媚又古雅蒼勁、既具文化內涵又充滿自然生機的宅園藝象,折射出揚州本土文化中尊重生命本體的文化特質。
揚州的區位特點、歷史積淀形成了有別于其他地域的、特色鮮明的揚州文化系統,這個文化系統是城市發展不可缺少的文化土壤。歷史與傳統是創造現在、發展未來不能割裂的基礎與根脈。通過梳理由唐至清揚州宅園藝術的意象流變,可更為明確揚州宅園的藝術特征,使揚州文化堅守本體生命的精神內核日趨明晰,便于我們在揚州文化價值觀的指導下,合理制定傳統宅園保護及文化發展策略,使其符合地域文化內涵與精神訴求,避免在短視的技術及經濟目標刺激下出現文化發展方向的異化,如此才可確保歷史文化古城建設的優良及可持續發展。
[基金項目:2015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指導項目“揚州近代宅園藝術流變及其文化動因研究”(2015SJD751)]
注釋:
{1}揚州市教育局.揚州歷史[M],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07
{2}朱福烓.揚州史述[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1
{3}王毅.中國園林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4}[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揚州芍藥譜[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7
{5}[宋]袁燮、蔡戡等著.契齋集·云糚集·舒文靖集·定齋集[M],上海:上海古籍,1987
{6}[明]文震亨編.長物志·洛陽名園記·艮獄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
{7}許少飛.揚州園林[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1:180
{8}張理暉.廣陵家筑[M],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3:p17-19
{9}[清]李斗.揚州畫舫錄[M],揚州:廣陵書社,2016
{10}[美]威廉·A.哈維蘭,哈拉爾德·E.L.,普林斯等著,陳相超,馮然譯.文化人類學——人類的挑戰[M],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14
(作者單位:揚州工業職業技術學院 江蘇揚州 225127)
[作者簡介:張理暉,揚州工業職業技術學院高等職業教育研究所副所長,副教授,研究方向:環境藝術設計,高等職業教育。]
(責編:若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