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蓉
上海外國語大學法學院,上海 201620
近幾年遺囑信托的理念漸漸進入國人視野,成為一些特定人群的選擇。而我國一些省市的公證機構也逐步打破常規,陸續受理了一些當事人要求辦理遺囑信托的委托。如近日南京市公證處受理了一位獨自撫養幼女的離異女士要求進行遺囑信托公證的請求,表示將其去世后的遺產轉歸自己選任的足夠信任的人管理,由該受托人管理該筆財產并專項用于女兒今后的生活及教育保障,以避免自己意外去世后辛苦掙下的產業被不負責任的前夫同時也是女兒唯一監護人的父親揮霍殆盡的不利場面。再如2013年失去獨生子的張氏夫婦擔心兒媳攜兩個孫子改嫁甚至改姓,家業無法傳承,遂出資5000萬元與北京銀行簽署了一份資金信托計劃,其受益人為兩個孫子及其直系血親非配偶繼承,并約定兩個孫子25歲后才能共同決定本金和收益的處分,并且為避免家業旁落他人,信托合同還約定受益人一旦改姓或不去祭掃去世的父親及祖父母即喪失對本金和收益的支配權,通過以上這些嚴格的適用條件,以保證老人去世后家業能得到傳承。上述案件中當事人選擇的遺囑信托是一種新型的遺產管理模式,突破了傳統的財產繼承方式,同時也豐富了我國現行以資產管理、增值為主要目的的信托制度的適用范圍。
遺囑信托是家庭信托的一種類型,起源于歐美國家,在西方被稱為“墳墓里伸出來的手”,即委托人可以通過遺囑信托的方式在其去世后仍然按照其生前意愿操控其財產。具體是指立遺囑人為受益人的利益或其他特定目的,在遺囑中載明其去世后將特定的財產交由受托人處分或管理,受托人按約定的條款,占有、管理、使用信托財產,并處理其收益的法律行為。我國《信托法》第8條和第13條規定了當事人可以采取遺囑的方式設立信托,并且應當遵守《繼承法》關于遺囑的規定。然而遺囑信托在我國仍是一種新事物,作為其主要法律依據的《繼承法》和《信托法》分別制定于1985年和2001年,社會生活發生巨大改變,而這兩部法律至今未進行過修改,導致遺囑信托的具體適用存在諸多的法律障礙,需要探討其適用過程中存在的主要問題及解決途徑。
普通遺囑繼承是立遺囑人通過遺囑的方式把生前的財產一次性地給了一個或多個繼承人。而遺囑信托是委托人通過信托的方式把遺產交由一個受托人來管理,并按照遺囑中確定的方式把生前財產以及所產生的收益分期分批分配給受益人。從性質上看,遺囑信托制度是一項以資金為核心,以信任為前提的新型遺產處置方式,它創造性地在原來的繼承人與被繼承人之間加入了一個具有相應公信力的第三方。[1]遺囑信托的主要優越性在于:
(一)對財產持續靈活的控制作用。與普通遺囑不同,信托遺囑不是將遺產一次性分配給繼承人,而是將信托資產的資產收益分期限、分階段地分配給繼承人,能有效地防止繼承人過度揮霍、坐吃山空。委托人去世后,信托仍然執行和維護著委托人的意愿將財產由受益人收益,而且收益方式十分靈活,可以根據委托人的意愿對期限、時間、金額、條件等進行調整,功能十分強大。
(二)充分體現委托人財產的自由處置權。現代信托法之父哈佛大學斯科特教授曾經對信托有過一個非常經典的說法“信托的應用范圍可以與人類的想象力相媲美”。從某種意義上說,遺囑信托比普通遺囑能更充分地體現立遺囑人的意志,甚至能突破《婚姻法》和《繼承法》的規定。如前文第三個案例,按照《繼承法》規定,失去獨子的張某夫婦去世,應該由兩個孫子繼承全部遺產,但由于遺囑信托的設立,使得繼承人想要取得收益被附加很多條件,如改姓、違反良俗不去祭掃死者、兄弟不和睦等情形都會喪失對信托財產的支配權,還約定了若受益人死亡,則受托財產捐給慈善機構的條款,充分體現了委托人對受托資產處分的自由意志。
(三)財產的安全隔離作用。根據《信托法》的規定,信托財產既獨立于委托人未設立信托的其他財產,也獨立于受托人的固有財產,同時受益人只能受益,并不享有信托財產的所有權。因此,無論是委托人、受托人或受益人,他們的婚姻、繼承、破產、債務、稅負和失能的風險,都隔離于信托財產之外。而對于普通遺囑來說,一旦繼承人或受遺贈人接受了遺產,就成為了他們的個人財產,會隨著他們自身人身或財產關系的變動而使這些財產產生減值甚至消耗殆盡,這絕對不是立遺囑人希望看到的。
(四)保值增值且合法避稅作用。如果財產數額較大的話,委托人可以選擇由金融、投資、法律及稅務等方面的專業人士組成的團隊作為受托人,在財富管理方面擁有更強大、更專業的資源,其投資收益往往比財產所有人自行管理更高。另外,如果將來我國開征遺產稅的話也可合法避稅,原因在于信托資產獨立于委托人遺產,因此委托人去世該部分資產不在其遺產范圍內,故不需要繳納遺產稅。
自2001年信托法實施以來我國開展的主要是商事信托,民事信托由于缺乏現實需要以及各方面制度的不足遲遲沒有邁開步伐。但近幾年由于民營企業投資人財富的積累,而企業創始人正面臨年老退休,迫切需要進行財富規劃傳承,民事信托作為財富傳承的全新模式逐漸引起重視,信托公司、私人銀行和律師事務所等金融法律機構紛紛進入該領域。但由于各方面配套制度的不足,使得我國目前的遺囑信托制度無法獲得廣泛的應用。
現代意義的信托起源于英國,是英美法系國家衡平法中一項重要的法律制度。從衡平法角度而言,信托財產的法定所有權與衡平法所有權是分開的。[2]在遺囑信托中意味著一旦遺囑生效,信托合同中所涉及的財產即由委托人轉移到受托人名下,即受托人擁有該財產的法定所有權,即成為普通法名義上的所有權人,有權對這些財產進行控制和管理;而為了平衡受托人和受益人的利益,使得受益人的收益權得到保障,受益人享有財產的衡平所有權,即僅有權享受財產,無權控制財產。這就是所謂的“雙重所有權”。這樣的制度安排使得遺產的管理權和收益權分離,很好地實現了委托人的意圖。而我國采用大陸法系的“一物一所有權”原則,與傳統意義上信托財產的“雙重所有權”性質相矛盾,使得信托財產的歸屬處于不確定狀態,受托人無法自由地管理受托財產,受益人的收益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而我國《信托法》第2條也回避了這個問題。
我國《信托法》第10條規定了信托財產應依法辦理登記手續,目的是將已經設立信托的事實向社會公眾予以公布,從而維護交易安全。該規定對于商事信托和公益信托來說是必要的,但是卻嚴重阻礙了具有民事信托性質的遺囑信托的應用。首先,登記制度嚴重損害了對遺囑信托來說非常重要的保密性和隱私性。遺囑信托是一種私益信托,依委托人和受托人協商一致而成,不需要審批和他人事先同意,其私密性較強,但如果信托財產中包含房產、機動車、股權等必須登記才能生效的財產,則委托人的資產狀況以及受益人的個人信息全部暴露于公眾,極易引發爭產糾紛。其次,根據該規定要求的登記義務人無法確定:遺囑信托設立時,遺囑并未生效,委托人無法依據未生效之遺囑進行登記,而遺囑生效時委托人已經死亡,無法成為適格主體。[3]最后,民事信托處于無處登記的窘境。2006年6月,為滿足統一登記的需要,經中國銀監會批復同意,上海信托登記中心成立,但該中心的重點是營業信托產品特別是集合資金信托產品的登記問題,對于民事信托特別是遺囑信托中財產的登記問題還沒有相關規定。
我國《信托法》僅規定了公益信托應當設置信托監察人,其主要職能是維護受益人的利益,監督受托人對信托財產的管理處置行為。但是對營業信托和民事信托的監督保護未做任何規定。由于信托具有財產管理的長期性,并且遺囑信托的生效是在委托人去世之后,而受益人往往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是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無論受托人是法人還是自然人,其在管理過程中可能出現的道德缺陷以及決策缺陷等對于信托財產的管理都可能帶來巨大的風險,從而使得受益人的利益受到嚴重的損害。典型的例子如香港某明星母親數度與信托公司進行不理智的訴訟,雙方都耗費了高額的律師費和訴訟費,不僅使得母親的生活沒有改善,而且信托財產也大大減少,完全背離了某明星生前設立該信托的初衷。該悲劇的根本原因并非信托本身造成的,而是缺乏與之配套的信托保護機制。
原則上說信托一旦有效成立,原屬于委托人名下的信托財產即交付給受托人管理和控制,法律性質上受托人擁有了該項財產的所有權。然而我國物權法規定,動產所有權轉移的標志是交付,不動產所有權轉移的標志是登記。動產如金錢、有價證券等貴重物品的所有權轉移較為簡單,直接交付或辦理一下過戶手續即可,受制約最大的是房產及機動車。在我國,房屋所有權轉移必須辦理過戶登記手續,而很多大中城市目前都實行限購政策,一戶家庭名下擁有的房產數目有很嚴格的限制,若被信托的財產是房產,在這些城市根本無法辦理過戶手續。即使不限購能過戶,當事人也面臨沉重的稅收負擔。我國現行稅法規定房產過戶要繳稅,從委托人過戶給受托人繳一次稅;當受益人成年有管理能力時,從受托人過戶給受益人時再繳一次稅,重復征稅,大大減少了信托資產的價值。其次對于作為信托財產的機動車來說主要障礙在于大城市車牌的限制,由于限牌,機動車過戶只限于車輛本身不含車牌。而沒有車牌不能上路的機動車等同于廢品了,客觀上同樣也是對信托財產的減值。
其主要原因是認為遺產分配不公的繼承人會以各種理由訴求法院,希望法院判決遺囑無效;即使在遺囑真實有效的前提下仍會想盡一切辦法阻擾遺囑的執行,比如拒不簽字、拒不交出無權占用的財產等,使得信托遺囑的執行耗費不必要的時間和心力等,嚴重損害受益人的權益。例如中國“裸捐”第一人余某生前立下遺囑,將自己八十億的資產于去世后全部轉給余某慈善信托基金管理并陸續投入慈善事業,然而在其逝世半年后被其次子以父親無權處置亡母的財產為由主張該遺囑無效,與遺囑的受益人對簿公堂,使得該項信托遲遲不能得到執行。可見遺囑執行潛在的風險性對于遺囑信托同樣存在。
無論是英美法系還是大陸法系國家,遺囑信托都被廣泛地應用于繼承領域,實現了人們對于自身財產的自由處分權。在我國,隨著個人財富的不斷積累,富豪們已經或正在借助各種財富工具如信托、私人銀行、保險、證券等傳承家族財富,而中產階級也希望能將自己積累的財產按照自己的意志合理規劃、專業管理、保值增值,施福于后人。遺囑信托就是這樣一種能體現當事人意愿,將遺產轉移給信任的自然人或法人進行管理,避開繼承法的固有規定,更靈活地處置自身財產的制度。針對上面遺囑信托在我國財產繼承應用中存在的問題,可從以下幾方面進行完善:
英美法系關于信托財產的“雙重所有權”與大陸法系“一物一所有權”的原則性沖突導致民事信托制度在我國適用過程中存在重重障礙。然而現實的需要不能受制于理論的局限,而應采用靈活的方法加以解決。1985年在荷蘭召開的國際會議通過了《關于信托的承認及其法律適用的國際公約》,就采取了一種能被不同法系國家理解和承認的方式提出了信托的定義。其第二條規定“委托人將其財產置于受托人控制之下”。我國信托法第二條也規定“委托人將其財產權委托給受托人管理和處分”。上述規定均靈活地避開了信托財產的歸屬難題,而著重于解決信托財產的處置及為受益人施益目的性。因此為滿足遺囑信托的市場需求,不必過多糾結于信托財產的歸屬,而是應該完善信托法中關于民事信托的具體措施,如受托人及受益人、保護人的權利義務等來適應現實生活的需求。只有這樣,上述第4個問題中房屋、機動車作為信托財產的無解障礙就可以得到適當解決,即不需辦理過戶登記,只需辦理信托登記,既能起到公示作用,又能獨立于受托人的固有財產,保護受益人和善意第三人的利益。
因“雙重所有權”設計和出于保護當事人隱私的目的,英美法系信托法中沒有完整的登記制度,但是信托登記制度卻是大陸法系信托法的重要內容,其主要目的是告知第三人該財產屬于信托財產,而非受托人的固有財產,從而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利益。然而信托財產登記生效主義卻大大增加了民事信托的實施難度和成本,不利其發展。因此日本、韓國及我國臺灣地區將信托財產的登記規定為“未經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這種登記對抗主義的規定符合民事信托屬于私權設置的本質,由當事人自己來衡量登記的必要性,從而提高辦事效率和降低成本。
我國《信托法》缺乏對民事信托的監督保護規定,容易發生受托人單方道德風險的可能,受益人也可能因為其不理智或短視行為使得自己的長期利益遭受損害。因此有必要借鑒公益信托中的監察制度建立民事信托保護制度。所謂信托保護機制是指設立獨立的信托保護人,與信托受托人、受益人之間形成制衡機制,其職責是以執行委托人意愿為目標,不僅僅局限于保護受益人的利益。[4]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信托制度較完善的國家和地區均規定了信托保護人在私益信托領域中的適用。如法國民法典2007年信托法案規定,信托設立人可以在信托合同中指定一位第三人作為信托保護人,以監督信托受托人執行信托任務,信托保護人享有委托人賦予的任何權利。[5]與反復糾訴、原被告均身心俱疲的某明星遺囑信托案不同的是,另一位香港藝人沈某的遺囑信托更為科學及人性化,她生前將名下資產以信托基金方式委托金融機構運作,同時選任信賴的親朋好友擔任信托保護人,使得這份遺囑信托得以平穩執行,委托人的意圖得到很好地實現。信托保護人可以是自然人,也可以是一個組織。在遺囑信托中可以選取委托人及受益人均信任的親朋好友作為信托保護人,也可以選任一些專業機構或組織如公證處、律師事務所等。
遺囑信托作為一種新興的遺產處分方式在我國繼承領域逐漸受到重視,然而在其實際應用過程中存在的巨大障礙仍需信托法、繼承法、稅法、物權法等相應法律在其制度設計上提供保障,使其更好地為當事人提供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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