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權信托受托人免責條款的效力認定

劉 薈 廣東財經大學

一、股權信托受托人規避雙重義務沖突的實踐選擇—約定免責條款

在股權信托中，受托人一方面作為委托人充滿信賴并托付財產的財產管理人，負有嚴格的謹慎義務，必須為了信托目的或是信托受益人利益服務。另一方面，股權信托成立后受托人作為目標公司的控股股東，又負有對目標公司、中小股東等主體的謹慎義務。目標公司時刻面臨著來自資本市場四面八方襲來的風險，這都對股權信托受托人的經營管理能力、風險把控能力等都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如果股權信托受托人貿然介入公司經營管理中去，可能會因此承擔較高的企業經營風險，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能造成信托財產的貶值，受益人利益損失等結果。如果受托人不介入公司經營管理，則有可能會被認定為沒有適當地履行其作為股權信托受托人的謹慎義務。這就意味著，股權信托中受托人因為雙重角色身份而負有雙重義務，這些義務在受托人行使、管理信托財產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存在沖突的情形，而違反義務則需要承擔相應責任。“信托制度從其誕生之日起，就是一種為了在現有法律不能提供妥善解決方案時可提供的路徑選擇。”①在實踐中，由于委托人不愿意交出對企業的管理權或是出于受托人不具備相應的經營管理公司的能力，出于規避執業風險而不希望承擔過多的責任，雙方會在信托文件中約定在特定事項上免除謹慎義務履行或是責任承擔，因此也就發展出了受托人免責條款(exculpatory clause)。

二、設立受托人免責條款的效力爭議

雖然委托人在信托文件中約定了股權信托受托人謹慎義務的免除，但是這種免責條款能否達到訂立的目的，真正實現免除，還需要進一步探討。若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受托人不履行義務很有可能構成違反信托。關于受托人義務免責條款的效力認定問題，各地的立法和司法都存在不少分歧。主要分為有效說和無效說兩種，兩個學說爭議的背后實質上是對受托人謹慎義務作為法律上規定的義務能否通過約定的方式予以排除的進一步追問，也是對股權信托當事人之間利益的權衡考量。

(一)有效說

首先，從經濟效益的考量來看，對股權信托受托人來說免責條款的存在能夠為其降低執業風險，提供一定程度上的保護，進而提高受托人參與股權信托的積極性，有利于促進信托業的整體發展，因此主張立法應當放寬對免責條款的監管。②

其次，有學者認為，信托制度本質上是一種具有極高靈活度的制度，如果將信托制度過度規范化，則會使的信托制度過于僵化而喪失信托應有之效能。因此為了保持信托的彈性，應當允許信托當事人在私法自治的范疇內，以信托契約的約定加重或減輕受托人的注意義務。③對權利義務最好的安排者是當事人自己，從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角度看，若信托當事人對受托人的謹慎義務做了相應的約定，在不存在法律漏洞的清醒下，法律無權進行否定性的評價。

最后，從法理上看，“有效說”認為信托受托人可以通過約定排除謹慎義務的適用的前提是要解決對于其是強制性義務還是任意性義務的問題。受托人謹慎義務是從信義義務表現而來的。跟傳統的法定義務又有所不同，信托的信義義務并沒有提供一個具體的行為標準，而只是抽象化的規定，這就給當事人進一步約定留下必要性和空間。④美國學者Frankel也主張信義義務的規則應當被視為是任意性規則。⑤就股權信托受托人的謹慎義務而言，雖然多以法定規范的方式確認下來，但是法律并未就謹慎義務的履行標準提供一個明確的答案，畢竟義務標準本來就是“一個遠不能被明確化的法律問題”，因此也就給了股權信托當事人在信托文件中約定自己行為和義務的邊界，以此減輕自己的責任提供了實踐的可操作空間。

(二)無效說

采取“無效說”的學者則認為，實踐中在信托合同中規定的大量的免責條款予以否定其法律效力，一個關鍵的原因在于認為在信托文件中減輕或免除受托人的義務由此帶來的不利后果是受益人承擔的，這種做法對受益人來說十分的不公平。另外，委托人免除受托人的義務條款并不涉及自身利益，不屬于意思自治的范疇。⑥按照這個觀點，股權信托當事人不能通過信托文件的方式來減弱關于利益沖突之類的謹慎義務的履行標準。

首先，如果在信托文件中規定了受托人的免責條款，也即意味著信托受托人可以僅出席股東大會(此時僅需要履行持有股權的義務即可)而不介入公司經驗管理時，受托人對公司無法起到很好的監督。例如，當受托人作為信托股東時，對于公司經營狀況的了解完全依賴于管理者提供的公司信息，那么這樣信息真實性是存在疑問的。而且，股權信托受托人如果不介入公司經營管理，也無法及時了解公司的經營政策。當管理層出現決策失誤時，受托人無法及時知悉并制止，信托財產因此遭受損失，更難以保護和提高信托利益。

其次，鑒于現代公司“所有權和經營權”相分離的原則，管理者和股東的利益并非往往一致。如果股權信托的受托人消極地持有股權，不介入公司經營管理，當董事或是其他管理層為了私人利益從事有損公司、股東和其他債權人利益的行為時，受托人往往也只能先救助公司內部救濟渠道，只有當董事會、監事會拒絕履行職責或是怠于行使職責，股東才有權以自己的名義向法院提起股東代表訴訟。面對不確定的訴訟結果，可能還要動用信托財產來支付高昂的訴訟費用，這些都耗費大量人力、財力成本。

最后，鑒于信托制度是一項復雜、龐大的工程，往往股權信托的設立要經歷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年的運行，對于受托人的資質要求極高，那么當受托人在其從事的信托領域擁有豐富的職業經驗時，對于信托文件條款背后代表的法律意義有其獨特的理解。而委托人并非專業人士，在面對信托條款中以格式條款形式出現的免責條款時，可能無法準確的意識到該條款在未來信托的運行中會起到多大的作用。這種信息不對稱的局面進一步加劇了雙方的矛盾，受托人作為具有優勢地位的一方，不應當基于職業優勢地位而不當利用免責條款來維護自己的地位。⑦

三、有限承認股權信托受托人免責條款的效力

本文認為，在股權信托中，受托人原則上應當履行謹慎義務，介入公司經營管理中去，除非信托條款有所約定或是有礙信托目的的實現。我們并不反對免責條款在信托文件中的適用，因為信托制度是如此的靈活，“始終探尋著現實生活中的法律規則”，并在一次次的“沖突與妥協”中豐富自己的內涵。因此只要受托人不是出于故意或者重大過失，一般而言合同法上的免責條款規制機制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其效力認定問題。

在理論層面，基于股權信托制度中體現的對自由與效率的追求，學界呼吁明確對受托人謹慎義務的履行邊界，其目標在于提高目標公司管理效率或是對于信托財產管理的靈活性。基于公司和信托的契約性特點，賦予信托當事人在特定事項上減輕甚至免除謹慎義務的權利。

在實踐層面，國外信托法發展中也逐漸體現出對于信義義務任意法化的趨勢，但是信托文件條款的內容設計對于其是否能達成免責的效果至關重要，即只允許受托人在特定事項上的義務免責。如《日本信托法》的修改，當事人只可以通過信托行為減輕受托人的義務，而不能全面的免除，否則就會產生“信托”是否為真正的信托的問題。加拿大信托法專家Water也提出過這點思考：“信托受托人作為信義義務的承擔者，這一角色所應具備的核心特征不應當被免除，進言之，信托的實質是受益人享有受托人適當管理財產的權益，如果連該項權利都被免除，那么我們需要高度質疑委托人是否真正設立了信托，可以認為委托人并無設立信托的意愿。”⑧

綜上所述，不是只要信托文件設計了免責條款都能得到認可，要看條款具體的內容有沒有違反強制性規定或信托利益。信托法中的核心內容——誠實善意地為信托受益人的最大利益行事是不能被免除的。否則，為受益人利益的根本目的將會落空，⑨按此理解，股權信托受托人原則上應當介入公司經營管理，履行謹慎義務。但是也尊重和允許在股權信托文件中，委托人可以就股權信托受托人謹慎義務自行約定進行一定程度的排除適用，即有限度地承認受托人免責條款的效力。

注釋：

①See Philip H. Pettit, Equity and the Law of Trust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2.

②朱圓.論信托免責條款的法律效力[J].法學,2019(9):43-56.

③李智仁,張大為.信托法制案例研習[M].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0:99.

④趙廉慧.信托法解釋論[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306.

⑤Tarmar Frankel,Fiduciary Duties as Default Rules[J]. Oregon Law Review,Winter, 1995(74):1210-1215.

⑥趙磊.信托受托人的角色定位及其制度實現[J].中國法學,2013(04):74-86.

⑦See Melanie B. Leslie, Common Law, Common sense: Fiduciary Standards and Trustee Identity[J].Cardozo Law Review, 2006.2715.

⑧D.M.W. Water. Law of Trusts in Canada[M]. Carswwell, 1984.756-757.

⑨楊秋宇.《信托法》的合同法化適用傾向及其應對[J].湖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9(6):6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