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有寶貴的現代價值,但在近代以來卻長期受到缺乏科學性的質疑。量子科學深化了人類對物質世界的認識,但在早期面臨難以得到合理解釋的困境。二者內在邏輯的一致性使其實現了跨越時空的共鳴:量子理論的不確定性原理、互補原理、整體性原理與中國哲學的無常思想、陰陽思想、天人合一思想高度契合。由此,一方面,量子科學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科學性提供了佐證;另一方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又為量子理論提供了哲學基礎。二者高度契合的原因正在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蘊含的科學精神和人類認知的普遍性。
關鍵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量子理論;科學精神
中圖分類號:C0"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12-0015-08
一、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及面臨的科學有效性挑戰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文明的智慧結晶和精華所在,是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是我們在世界文化激蕩中站穩腳跟的根基。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開辟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新境界。
中華文明綿延不絕的生命力,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當代價值的最直觀且有力的證明。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文明具有突出的連續性。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綿延不斷且以國家形態發展至今的偉大文明。這充分證明了中華文明具有自我發展、回應挑戰、開創新局的文化主體性與旺盛生命力。”[1](p5)學術界從不同角度探討了中華文明長久綿延的原因,余英時認為,中華文化在不斷變遷中始終與時代相適應,這種內在的適應性和韌性是其得以延續的重要原因。[2](p54)杜維明則強調,中華文化通過禮義廉恥的倫理規范和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塑造了獨特的社會秩序和價值觀,能夠有效應對外部壓力與挑戰。[3](p122-136)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不僅引領中華民族穿越了五千年的歷史長河,而且在紛繁復雜的多變時代,依然展現出獨特的哲學底蘊與實踐價值。例如,儒家倡導的“仁愛”強調人與人之間的道德關系,致力于促進社會和諧與穩定;“禮治”則強調通過規范化的社會行為和禮儀制度來維持社會秩序。這些思想可為當今社會治理提供重要的理論資源。又如,道家“陰陽平衡”“無為而治”的核心理念,強調順應自然法則而非強硬干預,以實現社會和組織的和諧與發展,為處理復雜的公共事務和微妙的管理問題提供了恰當的視角。
在戰略決策、領導力塑造、組織文化管理、沖突管理等現代管理領域,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也同樣呈現出旺盛的生命力。Li與Tsui通過對十五位中國現代商業領袖的訪談發現,他們的領導實踐均深受道家、儒家和法家思想影響。比如,道家思想強調柔性、自我克制和適應環境變化,注重無為而治的管理方式;儒家思想強調建立關系、道德實踐和等級化組織結構,強調領導者的道德榜樣作用,有利于建立長久且穩定的組織文化。因此,在全球化管理的背景下,理解并運用中國傳統文化的領導理念可幫助企業在全球競爭中尋找到適合自身的領導模式。[4](p13-24)Hennig認為,與道家“無為而治”思想相一致的柔性領導和關注內在平衡的管理方法,能在現代復雜多變的商業環境中幫助領導者更好地適應環境變化,從而推動企業組織在多變的市場環境中保持靈活性與創新性,“陰陽平衡”的思想則對組織結構和組織文化建設具有重要啟示,通過提倡相互依存、和諧共生,道家思想有利于企業構建更加包容和適應性強的團隊合作氛圍。[5](p161-182)儒家的“中庸”“知止”思想倡導決策者不僅要追求目標的實現,更要有節制和謹慎的態度,以避免過度的欲望驅動和資源浪費。儒家的“忠誠”與“責任”思想能夠為企業管理提供人本管理的指導,幫助企業建立起穩固的企業文化與有效的領導機制。[6](p84)
然而與國家戰略定位和學界洞見不相匹配的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實踐價值在教育、經濟管理、社會治理等實踐領域并未得到充分發揮,相關的學術研究亦不多見。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三百多年來,牛頓的經典物理學主導著人們的世界觀和科學觀。牛頓的世界觀強調自然規律普遍性、確定性和可測量性,使得科學家和普通民眾都相信,唯有通過理性思維和科學方法,才可正確理解并預測自然界的運行。[7](p72)牛頓的科學觀特別關注方法論,強調通過嚴謹的實驗設計、可重復的實證分析和精確的數學模型等量化手段描述自然規律。不少學者認為,中國古代思想體系對自然和社會現象的解釋主要依賴于哲學思辨、邏輯推演和道德論證等定性方法,缺乏實驗或實證數據的驗證,[8](p77-85) [9](p117-124)這與經典物理學所強調的客觀、確定、量化等科學有效性標準不甚吻合,[7](p154)因而遭到了對其科學性的質疑。例如,“天人合一”思想因先哲所論較簡,未經規范的科學論證,因而被不少現代人指斥為虛妄謬誤;[10](p13-19)基于陰陽五行理論的中醫整體觀和氣場等概念,常受到來自西方或自然科學界的質疑。[8](p77-85)不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所面臨的科學性挑戰,有望隨著量子理論的發展而迎來轉機。
二、量子理論對中國古代思想體系的科學佐證
誕生于20世紀初的量子理論標志著科學史上的一場革命,它不僅重塑了物理學,也深刻改變了人們對科學有效性的傳統認知。在量子理論產生之前,科學的有效性主要依賴于經典物理學框架(尤其是牛頓的力學和拉普拉斯的決定論),這些理論強調了宇宙的可預測性和規律性。經典物理學認為,通過精確的初始條件,可以完全預測物體的未來狀態,科學的任務便是尋找這些規律,以確定性和普遍性解釋自然現象。[11](p11)然而,量子理論揭示了微觀量子世界的基本規律,其概念和理論框架與經典物理學研究宏觀現象的方式迥異。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和奧地利物理學家薛定諤的波動方程指出,粒子行為不可完全預測,其狀態只能通過概率來描述。這意味著科學的有效性不再是絕對的確定性,而是基于對系統行為的統計理解。[12](p40-47)量子理論中的“波粒二象性”和“觀測者效應”進一步揭示出,觀察者本身對被觀察對象的狀態會產生不可忽視的影響,這與經典物理學的客觀、獨立的宇宙觀相悖。[13](p580-590)因此,量子理論引發了科學觀的深刻變革,使得科學有效性不再單純追求普遍適用的定律和預測,而是要接受自然界本質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并重新審視觀測過程中客觀性與主觀性之間的關系。[14](p34)
令人驚嘆的是,量子理論揭示的微觀世界運轉規律與中國古圣先賢提出的宇宙觀、世界觀、人生觀具有一定契合性,其嚴謹的實驗方法和數理模型佐證了中國古代思想體系的現代價值和科學有效性。
(一)不確定性原理與“無常”“無為”思想的契合
不確定性原理由海森堡于1927年提出。他在論文《關于量子論的運動學和力學的直覺內容》中,從量子力學的形式體系中推導出著名的位置與動量的不確定性關系,奠定了量子力學的理論基石。[12]( p40-47)該原理指出,在量子尺度下,粒子的位置和動量存在固有的測量限制。這與經典物理學中任何物體的物理量都可以通過精確測量和數學公式進行預測的假設相悖,揭示了經典物理學在微觀層面上的局限性。由于觀察測量在量子物理學中的關鍵作用,實驗者在根本上參與了微觀實在的形成,即觀察者的測量行為影響了被測量系統的狀態,導致粒子的位置和動量無法同時被精確確定。這表明宇宙并非一個靜態、獨立于觀察者的實體,而是一個與觀察者密切互動的整體。這一發現不僅挑戰了傳統科學對客觀性的追求,也暗示了精神在物質形成中的不可或缺性。
不確定性原理與道家“無常”“無為”思想在底層邏輯上展現出顯著的哲學契合性。道家“無常”思想強調萬物恒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沒有任何事物能永恒不變,因而宇宙的規律也難以被人類完全掌握。《道德經》開篇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5](p3)一句便深刻表達了這種無常理念。“道”作為客觀世界的根本法則,是萬物生成、變化和運行的根本動因。老子認為,真正的“道”無法通過語言完全表達和描述,任何試圖用言語界定“道”的努力,皆無法觸及其實質,故稱之為“非常道”。顯然,這與不確定性原理的核心思想高度契合。
伴隨不確定性原理的觀察者效應則為道家哲學中的另一核心概念“無為”提供了科學依據。“無為”強調順應自然、無為而治。老子相信“無為而無不為”, [15](p146)干預和控制會打破事物的自然狀態,導致不可預見的后果,而不加干預的行為往往能達到和諧與平衡的狀態。觀察者效應揭示出,量子世界中觀測行為會影響被觀測系統的狀態,表明事物并非獨立于觀察者而存在。可見,道家的“無為”理念具有高超的智慧和一定的科學性,這里的“無為”并非完全的消極不作為,而是指一種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狀態,通過避免不必要的干預,讓事物按照自然法則發展。
從哲學視角審視,量子物理與道家哲學均凸顯了“觀察”或“意識”在宇宙中不可或缺的地位。二者均主張宇宙并非孤立且完全客觀地存在,而是與觀察者處于緊密互動之中。這種交織關系揭示了精神與物質、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和諧共生,深化了人類對世界本質的洞見。
(二)互補性原理與陰陽哲學
1927年9月,丹麥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以《量子公設和原子理論的晚近發展》為題發表論文,提出了互補性原理。經典物理學認為,物質和光分別具有粒子性和波動性,但它們是互不相容、非此即彼的。粒子性指的是物質和光在某些情況下表現為離散的、獨立的基本單位,具有確定的能量和動量。例如,光由光子組成,光子是光的粒子,而電子是物質的基本粒子,這種特性使得它們能夠在碰撞和吸收過程中表現出明確的能量轉移。波動性則表明物質和光在其他條件下表現為連續的波動,這種波動與水波或聲波類似,能夠產生干涉和衍射現象,描述了它們在空間和時間上的擴展行為。然而玻爾在對電子和光的雙重性研究中發現,微觀粒子在某些條件下既可表現出粒子性又可呈現波動性。在著名的電子雙縫干涉實驗中,電子表現出干涉現象,展現波動性;而在測量時,電子則表現出粒子性。[16](p23)玻爾以“波粒二象性”來說明電子和光的雙重特征,即粒子既有波動性,也有粒子性,這兩種表象看似對立,但在不同的實驗條件下,它們相互補充,共同揭示物理現象的全貌。這一原理的提出挑戰了經典物理學,展示出物理世界是多重特性并存的,不能僅通過單一視角來描述,而必須承認物理實體在兩種“互補”面貌之間的邏輯關系。他指出,應將對立互斥的兩種概念或描述綜合起來,構成一種更為完備的認識,從而實現一種更高意義的和諧,這就是互補性原理。
互補性思維的微妙之處,在于通過互相限制而非相互排斥來超越對立克服矛盾。也就是說,互補性通過揚此抑彼或揚彼抑此來克服“非此即彼”“顧此失彼”的矛盾。在更多場合,互補性起了一種綜合、平衡、協調和兼容并蓄的作用。
互補性原理為中國的陰陽思想提供了科學佐證。陰陽思想源自《易經》,用于描述宇宙萬物及其變化的基本框架。陰與陽并非截然對立,而是相互依存、不斷轉化的動態關系。而波粒二象性同樣揭示了物質和光在微觀世界中既具有波動性又具有粒子性,且這兩種屬性在不同條件下可以相互補充的事實。[16](p75)它體現了與陰陽思想相似的哲學內涵:看似對立的兩種現象(波動性和粒子性)實際上是同一個物質的兩種互補表現。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互補性原理與中國古代陰陽哲學都反對一元化的思維方式,認為事物的多面性和對立統一是宇宙運作的核心原則,都體現了人類對自然世界的深刻理解。
(三)整體性原理與天人合一思想
量子物理學中的整體性原理具體表現為量子糾纏(quantum entanglement)現象,它揭示了微觀世界中物體之間的非局部性與深層次聯系。量子糾纏是指兩個粒子(即使它們相隔甚遠)在物理狀態上互相關聯的現象,測量其中一個粒子的狀態會即時影響到另一個粒子的狀態。愛因斯坦等科學家曾稱之為“鬼魅般的遠距作用”(spooky action at a distance),并認為這種現象與經典物理學中的局部性原則相悖。[17](p777-780)然而,隨著實驗的推進,量子糾纏現象已經成為量子力學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證明了物質世界不僅僅是由孤立的物體組成的,還呈現出一種內在的聯系和整體性。2022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發給三位量子物理學家,這表明以量子糾纏現象為代表的量子微觀世界和量子原理獲得了全球學術界的認可。
量子糾纏的提出建立在一系列量子力學的基礎理論之上,其中包括波粒二象性、量子疊加原理等。量子疊加原理表明,微觀粒子可以處于多個狀態的疊加中,直到被觀測時才“塌縮”到某一確定狀態。量子糾纏則進一步說明,粒子之間可以共享一套相同的量子狀態,甚至在它們分隔遙遠的距離后,依然可以保持這種聯系。[18](p323-338)這種現象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宇宙觀: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緊密相連的,物質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通過某種隱秘的聯系共同構成一個統一的整體。[19](p1-4)
整體性原理無疑為源自道家和儒家學說的天人合一思想提供了一定的科學證據。道家認為,宇宙是一個充滿內在聯系的有機整體,萬物相互關聯、相互作用,人類的行為必須順應自然法則。老子提出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5](p103)理念正是這一思想的集中體現。與此相呼應,早期儒家思想也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例如,“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20](p17)就是強調人類的行為應當與自然的法則相符合,以達到內外和諧的理想狀態。宋儒張載進一步將天人合一的理念系統發展為“萬物一體”的思想。他在《西銘》中寫道:“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21](p51)把天地看作父母,認為人處于天地之間,天地間的氣構成人的身體,天地的主宰是人的靈魂,所有人都是同胞,萬物皆為朋友。這一思想以一種更具系統性和整體性的視角,探討了包括人在內的萬物之間的關系,這與量子糾纏所揭示的物質間深層次聯系的原理是一致的。
可見,中國古代先哲在兩千余年前靠觀察、體悟等手段揭示的世界運轉規律,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現代物理科學的驗證。
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對量子理論的哲學啟發
雖有眾多實驗發現作基礎,但量子理論的成形并非一蹴而就的過程。物理學家們對如何解釋量子現象產生了諸多困惑與爭議。畢竟,波粒二象性、測不準現象、量子糾纏現象對于生活在經典物理學世界里的人而言是不合邏輯和反直覺的,即便是物理學家們也無法想象光同時既是粒子狀又是波狀。況且,當時玻爾在著作中并未提供關于互補概念的“明白和嚴格的定義”。[22](p143)薛定諤等物理學家們嘗試發展出更能令人接受的理論框架,而以愛因斯坦為首的物理學家則直接反對玻爾等的量子理論。愛因斯坦基于思想實驗,堅持認為量子理論 “未能對物理現象提供一個完備和協調的描述”,[22](p144)他相信原子尺度上的事件可以被確切預言,物理學會重新回到人們熟悉的經典理論的因果性描述,“‘上帝并不擲骰子’成了他的名言和終身的信念”。 [22](p146)
愛因斯坦的批評,激勵著玻爾投入大量時間把量子理論的新思想,尤其是互補性原理,表述得更加完善。互補性原理與玻爾秉持的普遍哲學觀點是高度一致的。玻爾年輕時讀過厄恩斯特·繆勒的《基督以前的老大師和他的著作——“道德經”》一書,[23](p41)并深受道家思想影響。[23](p41)這一點可以從玻爾在自己著作中常暗示的一種說法——“我們必須記得古老的東方智慧或中國智慧”[23](p60)——中可以得到佐證。
1937年,玻爾在來華訪問期間接觸到太極陰陽符號。當詳細了解到太極意味著陰陽二氣相互轉化、互根互生、此消彼長的哲學思想后,他深受震撼,意識到這可能便是解釋量子實驗發現的完美答案。顯然,光的波動性與粒子性可以被視為“互補的對立面”,二者并非截然對立,而是量子現象的不同表現形式,類似于陰陽思想中的“和/或”對立。
玻爾對陰陽思想認同如此之深,以至于在被丹麥國王授予爵位時,選擇將陰陽圖案嵌入榮譽徽章,并附上格言“contraria sunt complementa”(拉丁文,意為“對立即互補”)。玻爾去世后,人們根據其意愿,將陰陽符號刻在了他的墓碑上。上述事實不僅體現了玻爾對中國哲學思想的熱愛與認同,也昭示著中國古代哲學與量子理論之間的深刻共鳴。[24](p25)
在玻爾啟發下,海森堡進一步發展了這一思想,提出了包括位置與動量、自旋向上與自旋向下等在內的“互補對”(Complementary pairs)。海森堡指出,盡管在實際測量中只能觀察到互補對立的一個方面,但兩者都是不可或缺的,要完整理解量子物理現象的本質,必須同時考慮這兩者。這一理論最終形成了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成為量子力學的另一重要基礎。[25](p514-528)
“缺乏”科學性的中國古代智慧為量子物理學家自己都難以解釋的量子原理提供了哲學基礎。不僅如此,在量子理論傳播和應用過程中,中國哲學也提供了助力。量子管理理論的奠基人丹娜·左哈爾在2014年首次來華演講時,所到之處引起中國普通聽眾的強烈共鳴,因為她講的理論“如此中國”。這使具有物理學背景的左哈爾意識到,深受牛頓經典科學觀影響的西方人,往往難以理解晦澀、抽象且反常識的量子理論,而經過現代語言翻譯后的中國哲學則更為直白、易懂。因此,了解中國哲學思想有助于人們更容易地學習、理解并接受量子理論。
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量子理論深度共鳴的原因
儒家、道家等思想與現代量子理論的起源和發展時間相去兩千余年,又分別隸屬于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兩大領域,且采用了截然不同的分析方法,但二者在對世界本質的認知上卻展現出了驚人的共鳴。這表明,中國的古圣先賢與現代物理學家,作為人類在不同歷史時期和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代表,面對復雜自然現象時,采用了類似的科學思維和認知模式。
(一)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科學精神
從科學史的角度審視,科學精神最早體現在古希臘人對自然界內在規律的探索活動中。古希臘學者意識到,自然界是一個具有內在規律且可被人類理性所把握的對象,他們發展出了復雜的數學工具,對自然規律進行觀察和分析。因此,對理性的崇尚和追求便成為早期科學精神的核心所在。在神權統治一切的中世紀,科學精神幾乎湮滅,直至文藝復興后的科學革命時才得以復興。隨著實驗科學的誕生,科學精神被賦予了質疑精神等新內涵;啟蒙運動則將人文精神融入科學精神之中。波普的證偽主義進一步將“猜測—反駁”方法應用于檢驗科學的真偽,賦予科學不斷迭代、持續發展的生命力。美國社會學家默頓提出了“科學精神”的四要素規范,包括普遍性、無私利性、無偏見性和有條件的懷疑,成為理解和評估科學精神的重要理論工具。然而,隨著科學的發展和社會環境的變化,學者們也在不斷反思和擴展這一框架,以期更全面地應對現代科學所面臨的復雜問題。
中國的科學精神起源于五四運動。中國科學社的創始人任鴻雋先生曾指出:“科學精神者何?求真理是已。”[26](p2)竺可楨先生也強調,科學精神就是“只問是非不計利害”。[27](p1702) 2007年,中國科學院發布的《關于科學理念的宣言》指出:“科學精神體現為繼承與懷疑批判的態度,科學尊重已有認識,同時崇尚理性質疑,要求隨時準備否定那些看似天經地義實則囿于認識局限的斷言,接受那些看似離經叛道實則蘊含科學內涵的觀點,不承認有任何亙古不變的教條,認為科學有永無止境的前沿。”[28]可以看出,科學精神的本質在于求真務實、理性批判;在價值追求上,表現為求真、求實、求新、求善;在認知方式上,表現為專注、邏輯、理性和質疑;在行為特征上,表現為好奇、進取、敢為和堅持。[29](p1-2)
中華傳統文化經典也強調了追求真理的精神、尊重真理的態度和踐行真理的決心。《大學》開篇即指出,科學精神是成“大人”的基礎前提:“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20](p1673)“格物”即研究事物的原理和規律,“致知”則是達到知識的完善。格物致知過程中包含著歸納、類推、創造性思維的科學方法,體現了懷疑、創新的科學精神。[30](p54-58)孔子用“朝聞道,夕死可矣”[20](p2471)表達對真理和知識的執著追求以及敬畏之心;用“毋意,毋必,毋固,毋我”[20](p2490)強調了在討論問題時應不主觀、不武斷、不固執、不唯我獨尊的科學態度。《中庸》則明確指出了求是的途徑:“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20](p1632)表明僅僅依靠讀書和實驗是遠遠不夠的,還需廣泛學習、細致審問、深思熟慮、明辨是非;在將是非徹底厘清后,對于認為是正確的事物,應竭力踐行,不計較個人得失、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道家思想同樣體現了高度的科學精神。《道德經》的開篇便闡釋了自然規律深奧且不可言說的特性,強調追求真理需要超越表象,理解事物的本質。這一觀點完全契合科學探索對本質和規律的追求。《道德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有力,自勝者強”[15](p133-134)的觀點則強調要保持客觀和理性的科學態度,表明科學探索不僅需要觀察和理解外界,也需要反思和認知自身。
類似的語錄在中華傳統文化經典中俯拾皆是,其蘊含的思想與求真務實、理性批判的科學精神高度契合,[29](p1-2)展示了古代圣賢對科學探索的深刻洞見與獨到理解。正是基于這種求真精神,中國古代的科學活動和成果極為豐富。英國學者李約瑟認為,中國在公元3世紀至13世紀之間“保持一個西方所望塵莫及的科學知識水平”。[31](p3)在數學領域,祖沖之對圓周率的計算精確至小數點后七位,領先世界長達千年。[32](p226-227)在物理學和天文學領域,《墨經》的“光學八條”討論了光的反射和光學鏡的制造,包括影、小孔成像、平面鏡、凹面鏡、凸面鏡成像等;[33](p332)《史記》則詳細記錄了天文學的觀測成果。[33](p157-171)李約瑟指出,這些成就彰顯了古代中國在科學領域的卓越貢獻,中國古人秉持著獨特的“有機的自然觀”,這種自然觀同“現代科學經過機械唯物論統治三個世紀之后被迫采納的自然觀非常相似”。[31](p4)
然而,與古希臘科學精神遭受沖擊的情形相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所蘊含的求真務實、理性探索的精神,卻因統治階級的禁錮而遭到破壞。與此同時,小農經濟對社會穩定的需求,促使社會精英更側重于關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自然規律的探索,乃至將部分科學技術貶為“奇技淫巧”。因此,當歐洲文藝復興之際,中國便被迅速甩在了人類科學技術文明發展的后端。
(二)人類認知的普遍性
盡管處于不同文化和歷史背景下,但人類在面對自然現象和自身生存的根本問題時,常常發展出類似的哲學思考和邏輯框架。這一現象主要歸因于人類認知能力和感知世界的基本方式具有某種普遍性。進化心理學認為,人類的認知能力是通過進化形成的,以適應生存和繁衍的需求,這些認知機制在不同文化和環境中普遍存在,因為它們源自共同的生物學基礎。[34](p5-67)例如,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陰陽理論體現了人類對對立統一關系的基本認知,這與西方哲學中的辯證法有著相似之處,反映了人類天生傾向于通過對立和協調來理解世界。語言學與認知科學的研究也為此提供了證據。喬姆斯基提出的普遍語法理論指出,不同語言共享某些基本結構,這反映了人類認知的共同基礎,促進了不同文化中類似的思維和表達方式。[35](p131-136) [36](p426-435)認知人類學的研究進一步表明,盡管文化具有多樣性,但關于時間、空間、因果關系等基本概念在不同文化中存在顯著的共性,這些共性源自人類共同的認知結構。[37](p922-940)面對復雜和難以直觀理解的現象,人類傾向于尋找普遍規律和相互關聯性,這在不同文化中可能會導致類似的理論框架。因此,無論是古代的中國哲學還是現代的量子物理學,都是人類試圖理解自然界和宇宙本質的產物。
這種認知框架的相似性進一步體現在二者的研究對象和研究目標的一致性上。首先,中國傳統文化和量子物理學家的研究對象具有一致性。中國的道家思想關注的是自然界的基本結構與功能,試圖通過系統性觀察和總結揭示自然與人類之間的內在聯系。例如,“道法自然”強調的是順應自然規律,通過觀察自然界的變化來領悟“道”的本質。類似地,量子理論關注的是物質最基本的粒子及其相互作用,旨在通過精密的實驗和數學模型揭示物質和能量的本質。[13](p580-590)[18](p323-338)例如,量子糾纏和波粒二象性都是通過實驗觀察到的現象,促使科學家們重新思考物質和能量的基本性質。[16](p124)其次,中國傳統文化和量子物理學家的研究目標具有一致性。道家哲學等體系試圖解釋自然界的動態平衡和變化規律,強調整體性和協調性。量子理論則通過建立量子力學的基本原理,如量子疊加態和量子糾纏,旨在提供一個統一的理論框架,解釋微觀世界中粒子的行為和相互作用。[16](p112)因此,盡管源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基于不同的方法論,中華傳統文化和現代量子物理都在向相同的答案靠近,可謂殊途同歸。
綜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所蘊含的對世界本質的深刻洞察,展示了一種包容、靈活且具高度適應性的思維模式。而量子科學的發現,則為這些古老思想提供了現代科學的驗證,使得兩者不僅在哲學層面相互輝映,更在科學實證上找到了對話的基礎。現代社會面臨經典物理理論難以解釋和應對的日益復雜多變的環境,人類的發展面臨著倫理、環境與技術的挑戰,中華傳統文化與量子理論互相印證、相互促進,將為人們基于世界的整體性、互聯性本質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提供新的思維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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