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拾衣物時,在久置不用的柜底意外發現了一塊舊絹帛。月光白底子,已被歲月染得微微泛了黃。中間繡著一對戲水鴛鴦,四周散落著大朵的紅牡丹。
眼前倏然飄過母親暖煦的笑臉,視線頃刻模糊了。
時光倒流,刷刷回到少年。那時,喜歡靜靜地依在母親身旁,仰著小臉,一邊甜蜜地含著水果糖,一邊欣賞母親全神貫注的刺繡。陽光自窗而入,亮亮的,鋪子一地細碎的銀子。各色艷麗的絲線,隨著拈在母親指尖上的繡針,在純白色的絹布上穿來繞去。從最初的蒼白,到若有若無的朦朧,直至最終完美的呈現出華麗絕妙的圖案。那些活色生香的花草似被春風柔柔地吹過,懵懂的我,竟抑制不住內心的好奇,常常把鼻孔貼在上面,急欲嗅閏嗅它們散發出的清新香氣。
每完成一件,母親定會仔細擦干凈桌子,把繡品小心翼翼地平鋪在上面,然后迫不及待地喊父親一起過來欣賞。父親常常一邊點頭,一邊由衷地感嘆:繡得真好。母親則微紅了臉,柔柔地更正:是你畫得好。兩人相視而笑。眼波流轉間,連空氣都溢滿了幸福的味道。
興味盎然時,父親還會加上一句:喲,這朵花可是下了大工夫了!單這幾個花瓣就用了六種紅絲線,顏色由淺至深,看起來很有立體感和真實感。
得到父親的贊美,母親繡得更起勁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我和父親早已入了夢鄉,她卻依舊靜靜地坐在燈下,用一雙輕盈的手,撥動那顆繁感細膩的心,把今天的喜悅繡在臉上,將明天的希望繡在心里。就這樣,那些千姿百態的花鳥蟲魚,自母親指尖一點點綻放,烘暖了涼的夜……
母親最喜繡鴛鴦。家里的枕套、門簾、沙發巾上,一對對鴛鴦相依相伴,盡顯綽約親昵之態。父親的毛筆字寫得好,每年春節,家里對聯的橫幅,總是一成不變地寫著渾厚圓潤的“花好月圓”四個字。
母親去世后,父親一直未娶。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看著父親一個人孤孤單單地走出走進,大家都心疼得勸他再找一個。父親則搖搖頭,眼含深意地說:這輩子,能完整地擁有過你的母親,已經足夠了。對我而言,她一直在身邊,一天都不曾離開過。
我想,這就是愛了吧!你在或者不在,相伴的兩顆心,都一直在。
刺繡如畫,栩栩如生。它帶給人的愉悅感受絕不亞于繪畫藝術。
唐人胡令能在《詠繡障》里云:“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后兩句的意思是說,在鳥語花香香的園子里,安靜地坐著一個低眉垂首的女子。春光凝在她的眸子里,幽思化在她的纖指間,素白的絲綢上,棉棉延延綻出的春蕾,竟惹得枝上黃鶯躍下枝頭,欲與其一爭風光。
中國刺繡有蘇繡、湘繡、粵繡、蜀繡等,其中以蘇繡為首。旅行時,在路上曾見過許多繡品,印象最深的是西藏的唐卡。畫中的佛像用盡各色絲線。風格華麗,著色濃艷,部分還采用了金箔,更顯富麗堂皇。凝視著眼前的莊嚴,仿佛穿越了前世今生,身心頃刻安定下來。不禁感嘆,如此巨幅的繡品,需要怎樣的耐心與堅持,淡定與恒心,才能不厭其煩地在光陰里一針又一針重復,心無旁騖地一路向前,直至抵達最后的完美境地。
喜歡刺繡。喜歡它的潔凈、幽深、柔美,恰恰對慶了安靜女子的性情和韻致。刺繡的女子,往往心境如水,淡定若禪。她不做第一,只做唯一。那股云淡風清的絕世意味,常常癡了君意,醉了少年……
細想,人生不就象一場刺繡嗎?只有不驕不躁,專心致志,能一針一線全身心地融入,沉著而緩慢地掌控歲月的節奏和方向的人,才能把生命編織成一塊象模象樣的錦。
(編輯 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