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丸

尹洪波

這一天，徐州跑馬場來了個賣藝班，立起一根八丈高的桿子，上掛一面大旗，上書“天下第一班”！嗬，頓時，圍觀的人群就像潮水一樣涌了上來。

這時，滿臉大胡子的二掌班走到臺前，對下面一拱手，就舞動起一對護手鉤來。只見雙鉤上下翻飛，渾如一團銀光。大家剛要喝彩，突然從空中忽忽悠悠飄下一塊白布，不偏不倚，正兜在二掌班的頭上。眾人都愣了，抬頭往上一看，咦，不知什么時候，那根旗桿頂上攀了一個小孩，扎著沖天小辮，圍著火紅的肚兜，一臉調皮的神情，說出話來，雖然奶聲奶氣，卻清晰響亮，字字入耳：“掌班的！你們旗上寫錯一個字，我給你們改了。”

再看他身后那面大旗，只見“天下第一班”的“一”變成了斗大的一個窟窿！小孩扮了個鬼臉，飛身而下，好像一道紅光。觀眾們寂靜了片刻，一起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

二掌班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掄起雙鉤就要去劈那小孩。突然背后一聲悶喝，掌班親自走了出來。他抬手攔住師弟，面帶微笑地走近小孩，輕聲慢語地問道：“小兄弟，好本領啊！哪里人呢？”說著，用右手在小孩頭頂上摩挲了一下。

小孩猛然一震，隨即放聲大哭，跳下臺，飛奔而去。

掌班笑瞇瞇地望著小孩遠去，才回過頭來，眼中殺機一閃，面目陰沉猙獰，和剛才已判若兩人：“孩子們，接著玩下去！”

賣藝班為了挽回面子，練得越發精彩，倒也博得了不少喝彩聲。

看看到了收棚的時候，忽然人群外傳來一聲長嘯，接著，一位老者飛越眾人，落在臺上。老者面目清癯，卻難以掩蓋滿臉的慘然激憤，他雙手捧著一具小孩的尸身——正是剛才那拔旗的孩子！

眾人無不大驚，場上立時鴉雀無聲。

老者凄然道：“是哪個下的毒手？出來一見吧！”

二掌班出來掩飾道：“大家都在這里，誰見人打他了？”

大家都說：“沒有人打過他呀！”

老者問：“難道沒有人摸過他的頭頂嗎？”

眾人想想，道：“不錯，掌班的摸過他的頭頂。”

老者顫聲道：“老朽是黃楊莊的莊主，四十五歲上才得此一子，今年不過六歲！如果他冒犯了哪位，一定嚴加管教。不至于對孩子下此毒手呀！”

臺下眾人聽了，也都憤憤不平。

二掌班想替師兄遮過，挺身往前一站：“是在下失手，傷了貴公子，任打任罰，悉聽尊便。”

老者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只怕你沒那個本事！”說著騰出一只手，只一甩，那二掌班就一個踉蹌倒地，摔了個嘴啃泥。

掌班的過來，扶起師弟，對老者一個長揖，說：“一人做事一人當，冤頭債主在這里。”

老者咬咬牙道：“對你這樣的陰險小人，本不該講什么仁義，但老朽祖居此地，念你是遠來之客，讓你先出招吧！”

掌班知道，求情也是枉然，于是喊了聲：“得罪！”低下頭，運上氣去，一眨眼間，腦袋竟脹如柳斗，一聲低吼，帶著風聲，如出水蛟龍，朝老者撞去。

掌班的這一招，叫“怒觸不周”，氣灌當頂，可以開碑碎石。

老者似乎不知厲害，任他一下子撞在自己肚子上。

二掌班在一旁暗暗高興，以為老者必死無疑。哪知師兄的頭撞上去后，猶如撞在棉花堆中，無聲無息。老者雙手托著孩子，身不動，膀不搖，而掌班的腦袋卻被牢牢吸住，收不回去了。

老者又看了死去的兒子一眼，說：“孩子，看爹爹為你報仇！”說完，騰出一只手，在掌班弓起的背上，按一下。頓時，掌班好像抽了竹竿的黃瓜秧，軟軟地癱在地上。

老者雙手捧起愛子尸身，仰天大笑，淚水紛飛，縱身而起，從眾人頭上風一般刮去，一瞬間無影無蹤。

賣藝班的人圍住掌班，一起號啕。掌班打起精神，說：“這是報應，諸位好自為之吧。只是，絕不許尋仇。”言畢，氣絕而亡。

再說那位黃楊莊的莊主，他盛怒之下，打死了掌班，回莊后，對著小兒的尸身又大哭一場，才掩埋。但后來他平靜下來，又聽說掌班臨死前吩咐他的弟子不許尋仇，心中就生出了悔意：自己兒子調皮固然不當死，但人死不能復生。只要掌班從心里認錯，就不該再殺一人。

因此，莊主交代莊客們：無人尋仇便罷了，如有人來尋仇，一定要忍辱負重，善為化解。

如此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這一天，黃楊莊前來了一個虬須大漢，見了莊客，說道：“我乃莊主二十年前舊相識，今日為我師兄之事來見莊主，煩為通報。”

莊客聽了，非常友好地說：“實在抱歉，莊主近來身子不適，出門就醫，三日后才能回來。”說著話就要安排大漢住下。

這大漢正是當年的二掌班，他冷冷一笑，轉身離去。

三天一過，二掌班又來到黃楊莊。一進莊就見迎魂幡高挑，他不由一愣。這時管家穿著喪服出來，行了大禮，含淚道：“老莊主染病不治，已在今天早晨過世了！壯士還是請回吧。”

二掌班略作思考，道：“二十年來，我無日不思念他。這次來，讓我看靈柩一眼，燒個紙，行個禮吧。”

管家無奈，只得引他進了靈堂。二掌班朝棺木望了一眼，燒了道紙，作了個揖，然后伸出右手，緩緩地按在棺蓋上，二目微閉，如老僧入定一般。

二掌班在棺蓋上一試探，便知里邊果然有人。于是催動內力，以隔山打牛的功夫，想把里面的肉身碎成粉末。哪里如道，他二十年苦練而就的功力，本可以移山倒海，此刻卻像細流入海，鐵錘打空氣，無著無落，有去無回！想要收力，卻怎么收也收不住。二掌班心里暗道：完了，不該不聽師兄臨終之言。今日不僅報不了仇，連我自己的性命也要搭進去了！

轉念之間，二掌班的內力已經耗盡，正在等死，又覺得有一股暖洋洋的真氣，通過掌心，回到自己的體內，而且這股氣，比自己原有的要純正得多。這內力汩汩而來，不一會兒就注滿了全身，他的功力竟是大大增強了！

二掌班滿懷慚愧，一言不發地回到客棧，店小二不收房錢，卻遞過一個小包：“這是黃楊莊莊主給客官的禮物。”

二掌班接過一看，原來是一封信和三粒藥丸。信中，莊主表示了歉意，并說送藥三粒，幫助二掌班保氣修功。二掌班拿起藥看，見金黃色的藥丸上，寫著“武德丸”三個字。他心悅誠服道：“我知道黃楊莊莊主的功力為什么如此博大精深了，原來他有武德作為基礎啊！”

選自《一盤玉棋300年》